作者:朱应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7662字
入秋后武威还是没有滴一点雨,人们在绝望中挣扎,不少人到新疆、内蒙、陕西和附近的两个少数民族地区寻找出路。我的舅舅头年就盲流到了新疆,舅母领着两个孩子到肃南逃荒要饭时路过我家,他说他们吴家楼车门的二百多人口几乎全都跑光了,未跑出去的人大都已经饿死了,还有绝了户的人家。我的一个堂表哥,一家四口人饿得无法可想,煮着吃收藏的苦杏仁,三口人中毒死了,只剩下了儿子,幸好留下了一个人根,病好后吴家人把他带到了新疆。舅母走后不久,舅舅得知舅母领着两个孩子到肃南逃荒,赶紧回来找人,在皇城见到了舅母的饿殍,表弟表妹也是生命垂危,舅舅把舅母的露尸埋在皇城的一个山坡下,领着两个孩子在我家住了两天后直接去了新疆。吴家楼车门所在的沙河大队是一个山泉二水的地方,是下双公社较富庶的村庄。五八年食堂化时,这个公社的党委书记率先提出了“食堂食堂,包子长面”的口号,加上队队放卫星,超吃超征,生产队的粮食消耗殆尽,困难时期这个公社成了武威有名的重灾区,老百姓遭了大难。
进入高三第一学期不久,我班又被派到清源农场劳动,这个时候,夏田已经收完,秋庄稼也有半成熟了,附近的农民有时来偷农场的土豆、包米和西瓜。派我们去的主要任务是守护这些庄稼。最初我和班长与另外一个同学被派去看土豆。一天夜里,我们发觉土豆地里有响动,我们三人拿着棍子跑过去看动静,地沟里有两个身影在蹿动,我们大声喊:“抓贼!抓贼!”那两个人拔腿就跑,挖出的土豆不少还没有拿走,我们把土豆捡到窝棚里,都紧张得不敢睡觉。后半夜大家都饿了,班长问我:“土豆能不能生吃?我说人饿极了,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能生吃,不过我有办法把土豆弄熟。”旁边那一个同学说:“那就赶快弄,我是饿得受不住了。”这两个同学都是城里人,他们没有见过不用锅能把土豆弄熟,在我的指挥下,一个去捡柴草,一个去捡土疙瘩,我在地旁挖土坑。土坑挖成一个锅灶型,旁边开一个进柴口。然后在上面的口子上用土疙瘩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往上垒起一个蒙古包的形状,这也叫垒垒子。我把垒子垒成了,班长把柴草也捡来了一大堆,于是从灶口开始点火,把垒起来的土疙瘩都烧红了,然后把土豆投入垒坑里,封住火门,七手八脚地把那个“蒙古包”捣进垒坑里,在上面压上湿土,半个钟头后土豆就熟了。班长和那个同学从来没有吃过垒子烧的土豆,边吃边说,好吃!吃完土豆后,不知班长是突发奇想,还是对农村同学的同情,便说:“家在城里的同学还有些添补的东西饿了吃,家在农村的同学就可怜了。”第二天晚上班长和那个同学没有来,派了几个农村的同学来和我守护,我明白了班长的意思,到后半夜又和那几个农村的同学垒起了垒子,之后守护的同学除我外每天轮换,最后一次团支部书记也来尝新鲜,自那以后烧土豆的事就败露了,我和另一个同学被派去看包米和西瓜。
包米地旁有个窝棚,西瓜地就在包米地的旁边。之前学校拉走了一车西瓜,班主任老师怕我们偷吃西瓜,在交班时把地里的西瓜数了一遍,以后每天来数西瓜。秋天的西瓜长起来很快,开花后一两天就能长出瓜蛋,尤其在浇水后,夜深人静时,西瓜地里嘣嘣做响,第二天小小的西瓜猛然就长大了,我俩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在夜里偷西瓜吃,把瓜皮仍在包米地背后的一个深沟里,老师来数西瓜时,不仅没有少,反而多了,还表扬我们,我们才知道老师是书呆子。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班长,班长说:“如果再让老师发现了,不会轻饶你。”我说:“反正有西瓜顶着,他也不会把我怎样。”班长说只要你心中有数,有同学去了,摘两个尝尝。自此以后每晚都有同学来吃西瓜,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老师数过的那些瓜娃长成的西瓜,差不多被同学吃光了,地里的西瓜数还是有增无减。一天西瓜要铲秧,全班同学都到西瓜地里劳动,把摘下的西瓜放在地旁,休息时老师开了口,让同学们吃西瓜,打开的西瓜没有一个瓜瓤是全红的,大多数同学都心中有数。
班主任老师向来对我有偏见,在西瓜铲秧后的第二天,班长到学校办事回来告诉我,你奶奶病了,我到老师那儿请假去看奶奶,老师说:“你奶奶病了,你去看有什么用!”我一听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反问了一句:“你的弟弟有了病,你到兰州去看,那又有什么用?”问得老师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位老师平时说话有些口吃,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走好了。”我听了这话就回家了。其实我这一反问是给班主任老师偏见的情绪上火上浇油。第二天晚饭前我赶到农场,饭后照旧去守护窝棚,晚上去了几个同学和我们二人商量要烧苞米吃,我说这不行,这儿离场部很近,烧起来火光冲天,会被人发现的。有个同学说在地背后的沟里烧就看不见了,在场的同学都说这个办法好。于是大家分头扳搬包米、找柴草,不一会就点火烧起了苞米。说来也巧,平时老师晚上从未来过窝棚,偏偏这天晚上来了,发现火光后,老远就喊我俩的名字,问:“你们在干什么?”其他同学听到老师的声音,都沿着沟坡跑了,我俩被挤在烧苞米的火堆旁。老师非常生气地说:“包米别人没偷,你们都偷着烧,这不是监守自盗么”。
第二天下午老师召集全班开会,对我来了一个突然袭击:“你站起来!”,我站在同学中间还不行,要我面朝同学站在地中间。老师说:“我班两次来农场劳动,出了不少怪事,先是吃蚕豆种子,这次烧土豆,昨晚又烧苞米,这都是他领的头,破坏纪律,个人主义膨胀、损公利己,损害了我们班的名誉,大家要对他的错误思想和行为进行批判,帮助他改正错误。”老师讲完这些后老半天没人发言,于是说班干部带头。这时团支部书记站起来说:“你平时就顶撞老师,给老师和同学们的影响很不好,在清源发生的这些事,造成的影响也很坏,你还写了入团申请书要求进步,从此可见你言行不一,哪里像个要求进步的样子,这完全是资产阶级、小资阶级思想作怪,你要深刻地认识自己的错误。”团支部书记说完后,班长站起来发言:“他的这些行为完全是经不起考验的表现,其实我也有责任,不仅没有管,而且和别人一起吃,不仅吃过蚕豆、土豆,还吃过西瓜。”讲到这里老师突然站起来严肃地说:“吃过这些东西的人都给我举手!”除了女同学之外,包括团支部书记在内的男生全都举了手。老师一看傻眼了,不知是法不责众,还是另有所思。突然宣布:“散会!”
在饥饿难忍时,人性的渴望中最需要的是粮食,哪怕是生的、脏的食物都能咽下肚子,见证过我们恶作剧的三位老师,虽然对我们当时的行为有过批评和指责,但后来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品质问题,又从另一种侧面反映出人性善的一面。参加工作后,一次在省上开会时,我和那个团支部书记遇到了一起。此时他已成为省政府部门的一个处长,他很主动地回忆起那段往事,在谈话中曾对我的批判进行道歉。他说,当时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逼出来的,我是心态有些扭曲,饱汉子不知饿汉子的饥,自己吃了还假装积极,和同学们过不去,现在看来那时我是多么幼稚,你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在困难面前人们的心情是紧迫的,在饥饿面前人们的需求是一样的。清源劳动完回来,我家那块荒地上种上的蔬菜都长成了,尤其是葫芦个头长的挺大,个个像个金娃娃。一天下午我在地里浇水时学校原党支部郭书记和原县委顾书记走过地旁,此时他们都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者。我和郭书记在学校的砂锅厂里认识的,他还想派我到兰州通用机械厂培训,回来留在校办工厂工作,后来发现我断了食指,考虑到学习技术和回来工作都不方便就派另一个同学去了,他曾给过我饭票,也是有恩于我的人,他站在地旁问了我和我家里情况,并向我介绍说:“这是县委的顾书记,你见过吗?”我说:“见过,是地委在南门召开的那个誓师动员大会上知道的。”临走的时候我给他们每人摘了一个大葫芦,他俩谁也没有拒绝,抱着葫芦进城了。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是,这些领导实在可亲,他们和老百姓一样,也在挨饿。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这一天,我们班开赴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夏河县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拉我们的大板车,刚过七道梁顶的一刹那,梁顶的山体滑坡塌方了,我们逃过了一劫。到夏河后我们食宿在县委的大院里,那时县委的干部们也在食堂里吃饭,在吃饭的时候顾书记认出了我,此时他是夏河县的县委书记。他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里叙谈,一进门说:“小伙子,你的葫芦真好吃,又甜又绵。”接着他谈了他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者前后的情况。他说:“那个地委书记(张掖武威合并以后的地委书记),左倾冒险,在会上大吹大擂,把他的老婆装扮成养鸡模范,说他老婆养的鸡一天能下两个蛋,离奇到极点,老百姓都饿的死去活来。他还在鼓吹瓜菜代,号召干部群众向他老婆学习,我在职时已有不少公社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我下令把农村的公共食堂散了。那次大会上他讲的实在是太出格了,不像我们党的领导干部讲的话,顶了他一句:“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粮食养鸡!”。那次大会后我就被免了,武威的情况也越来越糟,饿死人的现象就更加普遍了。说到这里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这个地方气候变化太大,阴冷潮湿,吃了青稞面肚子就胀,又把烟捡起来,”还问我抽不抽烟。最后他还嘱咐我:“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情况比武威复杂,工作中一定要注意党的民族政策。”顾书记讲的地委书记的那些话是领导们的事,我不敢评头论足,但说到武威饿死人的问题,我完全相信。甘南是我第二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的地方,那里的所见所闻和许多有趣的故事,在以后的章节中还会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