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7808字
就在皎月痛哭流涕之际,皎月的父亲祝和斋心中也十分苦闷。
古镇西南角的小山下,昔日清幽宁静的古刹——六和寺,现已成为书声琅琅的学校——舜县第一中学。祝和斋是该校的老师。
大约一年前的一天,他去东门外办事,看到一伙人正在撬城墙上的砖头和石块。他大吃一惊,以为是谁家建房在盗挖砖石。他上前大喊一声:“喂,你们在干什么?”
为首的说:“干什么你没看到吗?拆城墙呢。政府要在五甲渡建造水闸,用这些现成的砖石。不可以吗?”
祝和斋说:“造水闸用别的砖石就行了,怎么可拆城墙呀!是谁让你们干的?”
那人说:“干部没同意我们哪敢拆呀?是贺副书记让拆的。”
贺副书记就是贺永昌,祝和斋对他很了解。拆墙居然是政府所为。他不能理解怎么可以贪图一时之便而毁损了城墙,就像燃烧钞票点香烟,太可惜了。他说:“告诉你们,这可是元朝‘至正’年间筑的城墙,距今快六百年了,是文物古迹,怎么可以随便拆除呢?”
为首的说:“这个我们不管,什么至正至歪,上头叫拆就拆,上头叫运到哪里就哪里,关我们屁事。”
另一人说:“你多事作什么?又不是拆你家的后墙。”又悄声补上一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
祝和斋觉得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牛弹琴牛不入耳。跟他们讲大道理没有用。道理要折算成钞票,才有说服力。要阻止他们拆城墙,只能通过“钱”字打动他们。他说:“我跟你们算一笔账,修水闸用城墙砖与别的砖一样的,是不是?拆下一块砖一块石值多少钱?就是一块砖头和石头的钱,对吧?如果不拆,它就是宝贝,是古董,值多少钱呢?估计一块砖头值一两银子的价钱,一块石头值一两金子的价钱。那么你们认为该不该拆呢?”
拆墙人面面相觑,疑惑地说:“真那么值钱?”
祝和斋说:“文物是无价之宝,说不定还不止呢。你们把古董当废物,把金子当碎石,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财产糟蹋了,是不是觉得可惜?”
为首的说:“如果真那样值钱那当然可惜了。这样吧,我们先不拆,乐得休息三天。你把这些道理说给头头们听听。三天后上头说拆我们还得拆。我们工期很紧。”
“好的,就三天。”
民工们停止作业,大家达成了暂时不拆的协议。
他连夜写了一份材料,建议政府不仅不要拆毁城墙,还要对倒塌的城门加以修葺,并把镇上的古桥、牌坊、庙宇,还有观察第、敕五堂等古建筑加以修缮保护。第二天他把写好的材料急送给陈县长。他跟陈县长有点交情,抗战时期陈县长是游击队三五支队的分队长,几进几出古镇,曾得到过时任镇长的祝和斋的掩护和资助。陈县长认真听取了他的意见,对他的建议很重视,马上打电话到古镇,下令停止拆墙。他还请祝和斋收集老县城古建筑的相关资料,为将来修缮保护作依据。
1957年春,没等他把古籍整理完毕,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开始,不知何故,陈县长首先受到冲击,被削职为民遣送去了老家。反右运动在古镇兴起,镇里的一把手申书记心里有些为难,评谁做右派好呢?这时贺永昌向他进言,说:“有一个人去年拆城墙时横加阻拦,延误了水利工程建设,够得上右派标准了。”
申书记说:“你说的是谁呀?”
贺永昌说:“县一中的老师祝和斋。”
申书记笑了,说:“你说他呀,他也就是把几块破砖当宝贝,几块石板当古董。呵呵,其实他自己就是个老古董。可也没什么恶意。”
贺永昌说:“这事性质很严重呢。从政治路线的高度看,实际上他破坏的是兴修水闸,阻挠的是社会主义建设。这可是上纲上线的大事呢。再说城墙是什么?城墙是地主剥削阶级镇压农民起义的工具,专为封建统治者服务,他却在竭力保护它,思想本身就很反动。”
“唔,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申书记想总得有人当上右派,不然完不成反右指标。到县第一中学一调查,祝和斋承认曾阻止过拆墙。贺永昌所言情况属实。这样右派的帽子就扣到了祝和斋身上。
祝和斋起初对评上右派并不在意,心想不就是为了阻止拆城墙那点事吗,别人总会理解他的苦心的。但随后发生的事真正让他感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一是他成了大会批小会斗的对象,让他狼狈不堪;二是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力,理由是右派分子当然不能再为人师表,不能让其继续向学生灌输资产阶级思想,勒令停课写检查材料并接受群众批判,空余时间清扫校内垃圾;三是工资停发,这更要命,一家人要喝西北风了。可右派帽子就像是孙悟空的金箍帽,戴上容易摘下难。
今天下午有人通知他到六和寺正大殿去,有重要任务。准没好事,他明白。
他走进大厅,环顾四周,大殿内的匾额、屏幡早已付之一炬,供奉着的泥塑菩萨座像已被推倒搬走。原本放塑像的地方现在坐着的是古镇政府和学校的领导,塑像前面的供桌摊上一块台布布置成了主席台,主席台前面坐着学校的老师们,两侧是学生,他被要求站在原本供香客叩头跪拜的地方。
批斗会前面的发言大多内容空泛,敷衍了事,只有贺永昌的讲话才一锤定音,将批斗的性质上升到政治路线的高度。
这位贺永昌他太熟悉了。以前他也曾这样高高在上、义愤填膺地训斥过贺永昌,如今风水轮流转,两人换了位。他想,真所谓六月债还得快,因果报应,屡试不爽。祝和斋感慨万端。
贺永昌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心说祝和斋你也有今日,终于落到了我的手掌。他清一清喉咙,脸上堆起胜利者的微笑,以干部惯用的派头开始讲话。他先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说起,再说到反右运动的伟大意义,拐弯抹角一阵子开始进入主题,批判起眼前站着的人。祝和斋只觉得头晕目眩,耳朵嗡嗡响,仅听进去了最后一番话:“右派分子祝和斋,妄图阻碍社会主义事业,破坏水利设施建设,为封建残余张目,为地主剥削阶级代言。这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只能被社会滚滚向前的车轮碾的粉骨碎身,自取灭亡!”
批斗会结束,他还直愣愣地站着不动。他的好友廖老师过来推了一下他的肩说:“伙计,结束了,回去吧。”
出了会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去哪里,去做些什么。他喜欢用散步的方法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尤其喜欢攀登学校后面的小山。于是他低着头慢慢地向山上走去。
该山名曰长者,山不高,也不与别的山脉相连,成圆弧状环绕着以前的六和寺如今的县一中,城墙依山而筑,从山脊上越过,环抱着古镇。此时的长者山树木凋敝,非常荒凉。原本遮天蔽日的松林已砍伐殆尽,只留下东倒西歪的几株小树在枯枝败叶中苟且偷生,好让装着死狗死猫的篮子得以悬挂其上,更多的则是一丛丛的茅草和荆棘。城墙更是满目疮痍,不肖之徒乘政府拆墙之际浑水摸鱼,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把砖块搬到自己家里垒猪圈搭狗窝,剩下的断砖残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只留下墙基和中间的夯土堆供人想象当年的雄姿。
祝和斋望着断垣残壁就像悼念一位逝去的老友,深深叹惜着,却又无可奈何。回想刚才贺永昌批斗他的话,想想其实他说的也没错,自己的力量甚至还不如螳臂,自不量力意欲保护它,到头来城墙照样拆毁,自己反弄了顶“右派”帽子戴上。真正的自取其咎自取灭亡。不用说小小县城早已废弃的城墙,就连八百年皇都的北京城,宽厚坚实的城墙不也拆了个一干二净,谁能抵挡的了?他苦笑一声,吟诵出两句古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祝和斋边走边想,无意中看到身后有树枝晃动,并有轻轻攀爬的声音,有人跟踪?不知来人意欲何为。
他假装没发觉,继续向山峰攀登,耳朵倾听身后的响动。他觉察到来人也跟了上来,突然回头,那人躲避不及,行迹显露,细看来人,原来是他的学生乔子康。
乔子康既已显身,便快走几步赶上来,惶恐不安地望着他,说:“祝老师,我想陪您一起爬山。”乔子康是他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诚朴老实,为人忠厚,不会有歹意。祝和斋略一思索,猜想到了他的来意,心里泛起一股暖意。“那好,我们一起爬山吧。”他们并肩走着,攀上了顶峰。
“坐下来歇一会儿吧。”祝老师招呼子康坐下,“你是怕我想不开,防止发生不测,所以远远地跟着,对吗?”近来关于右派自杀的传言时有耳闻,邻近管溪中学一个叫梅鹤卿的“右派”不久前刚悬梁自尽,彻底解脱了。他评上“右派”的原因是说过一句“穷人中也有痞子恶棍破脚骨,富人中也不乏善人绅士有识之士”的话。
“我看您一个人上山……有点不太放心……祝老师……我也不知怎么安慰您,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子康支吾着,神情十分诚恳。
“嗯,是非曲直以后总会有公论。”祝和斋想到在自己快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际还有人这样关心他,心情好了很多,“有些东西只有完全失去它的时候才觉得珍贵,许多事情只有经历过挫折才能明白道理。”他伸手摸了一下衣兜,想要抽根香烟,手伸进袋里才想起因无钱买烟,他已自动戒了烟。
“嗯,您说得对。”乔子康诚惶诚恐地望着老师。
“谢谢你的好意,”祝和斋继续说,“但我不会自杀的,自杀是懦夫的行为。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勇士就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
“嗯,我信。我也只是想陪您走走,这些天您不来给我们上课,怪想念的。同学们都惦记着您。”乔子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