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世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0620字
“真的,主任把儿科的生财之道都堵死了。客观地说,儿科全体同志在行动上响应,或者说支持了主任的主张,在坚守了道义的同时,也坚守了自己的贫穷。我是说相对贫穷。但是呢,大家心里不平衡,是有想法的,有时候甚至可以用痛苦这个词,想诉说又觉底气不足,又似乎找不到诉说的地方,因为大家在内心里不能不承认白主任是对的,是那种很复杂很矛盾的心理。
就如儿科有位医生说的那句顺口溜:主任严,主任好,只让我们吃半饱,不饥不饱好睡觉。就这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一回,会场的笑声是整体爆发的,犹如锈蚀已久的水龙头忽然被拧开了,积郁的诸多杂质随水流一泄而尽,每个人心里顿时畅快空阔了许多。
白人初也笑,但他笑得有点心酸,笑里更多的是无奈。
“主任难道就不愿意让他的部下们吃饱?我想肯定不是。我想他心里大概也有我刚才说的我们大家所谓的痛苦。他也一样没地方诉说。为了使大家心里稍稍平衡一些,他只有陪着大家一起苦。为什么白主任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陪着年轻人一起熬夜值班呢,除了几十年的习惯,我认为其中也有以身作则共赴艰难的因素。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大家并不十分情愿跟着他走,最终还是跟着他走向道义和贫穷的主要原因。
“刚才,主任说到崇高这个词。怎么说呢……在现在这样的年代,这个词不能不说,也不能多说。比如说吧,主任带头吃苦以身作则,应该说是一种崇高的道德感化,是一种能鼓励人的人格力量,但是,当大家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在经济上拉开了很大距离的时候,主任的崇高感和道德感化在大家身上是不能持久的,大家不再跟着主任走也是无可厚非的呀。白主任不知发现了没有,科里的人心已经越来越不稳定,差错增多,纪律性和责任感明显的一年不如一年。有一次一位青年医生私下里和我说心里话,他说看白主任干了四十年,到现在才拿那么一点钱,我们还有什么干头盼头,真不想活了(笑)……这种心态确实有代表性。我今天说了这么多,主要意思是希望医院领导考虑儿科目前的客观状况,给予相对公平的经济待遇。我们主任呢,大家也希望您增强一些经济意识,该争的要争,多一些灵活性,就是说,怎样把精神的崇高感和经济的舒适感结合得更好一些,因为这两样东西都不坏(笑)……我说完啦。”
笑声和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儿科历史上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大会。
白人初眼睛里的周小慧,不是出国留学前的周小慧了,她成熟了,深刻了,学会观察分析思考了,敢于表达自己的见解了……
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到儿子白天。
丁冉走过来,要求采访他。
4
白人初和丁冉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教室里。
丁冉三十出头,离异,已有五年单身史。体态高而瘪,走路时脚下像安了弹簧。一般不笑,笑一下马上收回。其貌不俗,也不惹眼。声调独特,只闻其声正在二八妙龄。经常戴一副浅色墨镜,盖去大半边脸,脸本来就小,故看去更像眼镜的变形广告。她跑了近十年的卫生报道,是本省本城本战线不容置疑的卫生新闻权威。
白人初也是权威,但白人初怕丁冉这个权威。
怕也不行,撞上了,你想逃也逃不掉。你说别报道,她说报不报是记者的权利。你请她来,她端权威的架子。来了,白人初冥顽不灵清汤寡水她心里又打熬不住。你陪了时间寄予了希望她报上只字不见。反正,她来不来报不报全由不得你,让你知道什么是无冕之王。今天这个会,她不请而自来。她说她只对前半个会感兴趣,一定要报道,把同仁医院医风医德建设的先进经验传播到全省全国。对,一定要报!她很严肃很坚定地对白人初说。
白人初暗暗叫苦。他是连儿科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想让知道的,她竟然还要宣扬到报纸上去。他这时非常恼火严忠仿,又不便说,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他和丁冉打交道年数也不短了,丁冉和同仁医院的交谊也不浅了,他是领教过她的滋味的,或者叫厉害也行。她按照她的口味和理解来写,编辑、主任凭自己的想象和标准来改,总编用此时此势需要的框子来套,最后见报的东西有时看了叫你抓心抓肝,跟吃错了药的感觉差不多。吃错了药还可用药解,它无解,白纸黑字你还得认账。
两年前,白人初就吃了她一闷棍,至今一想还能感觉脑震荡后遗症。她是来采访他退红包的事。不知哪位患儿家长塞在他家门缝里两千元钱,他交回医院登记了。这不是第一次。她是来写文章表扬他的,他像今天一样,拒绝报道。后来两人达成协议,不报道他退红包的事,作为条件,他答应谈谈医院普遍存在的“红包现象”——白色世界一片红。
下面是她发表的采访记节录,()是他的原话但没有写进文章的,[]是她自由发挥后的见报文字。她问,他答。
问:您收过红包吗?
答:(我收过孩子家长的烟和水果,一般是孩子病愈后来看我时送我的。比方那次收烟吧,孩子叫我一声爷爷,我高兴,就收下了。)
[我从来不收红包,在这点上我是过得硬的,包括所有的礼品。]
问:医生收红包普遍吗?
答:(红包现象在各个医院程度不等,表现形式也不一样,小医院数目小,大医院数目大,可能是表现形式之一。另外,小医院送物的较多,大医院送钱的较多。)
[比较普遍。但同仁医院风气好,医风医德建设抓得很紧,主要是医院党政领导高度重视,采取一系列得力措施,所以很少见。]
问:您对“红包现象”有什么看法?
答:(送红包有两种,一种是病人治好了病自愿送,或由于“从众心理”怕医生不负责任,希望医生尽心治疗自愿送。另一种是医务人员暗示病人送,这种情况较少,公开索要更少。毫无疑问,接受红包是违背医生的职业道德的,这是趁人之危嘛。特别是收垂危病人的钱,这样的医生心比奸商还黑。)
[接受红包是违背医生职业道德的。但由于受“从众心理”的影响,害怕医生不负责任,希望医生尽心治疗,大多是病人自愿送。所以双方都有责任,就像行贿受贿一样,不能单独归罪哪一方。]
问:前段时间报纸报道了一家医院的医生拒收红包,后来病人没治好,医生被家属打了,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答:(这是特例,也正好说明了红包对人、对社会风气的严重危害。红包现象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不仅仅发生在医院,各行各业都有,你们记者拿红包不比医生少对不对?医院的医生一边收红包,医院也一边送红包。不同的是医生收一百种人的红包,医院只给主要三种人送红包,一种是各种检查团评比评选小组和上级领导关键要害部门。比如评选文明医院,上等级,比如每到年关,开着汽车满世界送。有的医生就说,他们能收红包,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收?我们为谁守贞洁?第二种人是医学成果鉴定委员会成员,还有一种人是你们新闻记者。社会风气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后,病人家属打医生这样的怪事就不再是怪事了。)
[这是特例,也正好说明了红包对社会风气的污染。“红包现象”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要进行社会的综合治理。]
问:您的儿科部下们收红包吗,一旦发生了您怎么办?
答:(儿科有明确规定,医务人员严禁收红包,一旦发现,在科内公开,并扣发当月奖金。儿科医务人员在私下里是否收过红包,我无法得知,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科里发生这种事。我们儿科有本账,上面登记了大家退回科里的红包金额,钱虽不多,也算是医德的一种表现,我们用这笔钱有时对某个万般无奈的患儿作点补贴,微不足道。过去我外出活动或干点什么,别人给我红包我总推辞或愧纳,总是于心不安,现在不了,只要你送,我一概照收,多多益善,拿回来放到儿科。有个公安局长是我多年的朋友,有天我对他说,老百姓骂你们警察了,说你的部下们在他们餐馆吃饭从来不给钱,你们下面一个所的三个民警在一家宾馆餐厅一个月吃饭签单八千多元,人家跟你们记着账呢。还有的民警跟别人办进城的户口,收红包一次就是六千呢。他和我熟,他儿子孙子都是我救的命,所以我跟他说话没有顾忌。他怎么说呢,他说如今的小青年,一月几百元的收入,要抽烟要穿衣要谈恋爱要结婚,还想潇洒潇洒,他们吃点喝点,收点礼,就睁只眼闭只眼,你要是把他们逼干了,他们弄不好真去敲诈勒索。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他说现在都这样,你们医生不也收红包吗,你也别把你的部下们逼干了。回头,我仔细想了想,也有些感受,后来我就对儿科的同志们说,你们给患
儿治好了病,或者救了人家的命,家长感激你们,送点礼物表示心意,你们也可以收点,让病人家属心里平衡平衡,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万万不可收钱,这就看每个人的品德和自律了。)
[我们儿科的医务人员从来不收红包,至今没有发生一例,一旦收了红包,都如数交回儿科,就是一般礼物也退回不少。儿科的廉洁在同仁医院也是一流的。我外出参加活动,对红包一概拒收,廉洁自律要从我做起。我们儿科有一本廉洁账,上面登记着全科室人员退回的数额可观的红包金额,我们用这笔钱作为贫困儿童的救济金,为社会分忧,为家庭解难。儿科不仅明确规定医务人员严禁收红包,收受礼品也属在禁之列。一旦发现,在科内公开,并扣发当月奖金。我认为这也是对每个人良心和品德的检验。]
采访者的署名是一行五号黑体字:本报记者阿丁
文章标题醒目:《红包撼不动红心》;副题:儿科专家白人初义拒红包,医院同仁多赞誉医德垂范。
文章一见报,科内科外一片哗然。白人初还没看完,一口气抽不上来。坚持看完了,他在办公室拍了一声桌子骂了一句他从来没骂过的脏话。哭笑不得,欲喊无声,欲罢不能。马上就有家长找他诉苦求他用儿科的救济金为自己的孩子减免医药费,还有两封来信要求白人初用救济金资助他们的儿子上学和女儿到北京求医。一切都无法解说,他在家里恨恨的对孙斯兰说他明天要去报社,要求将他的讲话内容重新如实发表一遍。孙斯兰劝他息怒,说以后少碰记者就是了,院里科里大家都了解你白人初。至于社会上呢,你就这样想,多少年你都是真典型,这次就当一回假典型,目前社会需要这种假典型,你就牺牲一次,只要它能起到教育群众减少红包的作用,也算你对社会作了贡献。一人受屈万人受益,这笔公德账你会算不过来?别说报社从来没有重新发表采访原文的先例,就是破天荒看你是个专家给发了,那又会是个什么效果呢,人初你想想看,你愿意看到这种效果吗?
一席话把白人初说哑了,肚里的气也渐渐消释了。他连连暗叹,埋没了埋没了,该给夫人评个高级政工师!从此以后,一见报纸上出现“冉”字,白人初就条件反射地心动过速。
“丁记者,这个会,我再次要求你不要报道。你不是说你尤其对那个抱孩子检讨的赵卫感兴趣吗,你知道他是谁吗?”白人初装出神秘的样子。他知道她吃这一套。
“谁?”丁冉玩弄手里的墨镜,偏头一笑,皇帝不在眼中的语气表情。
“赵厅长的儿子。”
“噢——”丁冉拖长声调,“就是他呀,早有耳闻。”
“所以你可以理解下面的难处。”
“我可以不点名嘛,只写现象。”丁冉仍不松口,却是退了一步,尖脆的声调比刚才下降了两度音。
“这样,丁记者,”白人初表情诚恳,“我给你提供一个新闻线索,作为你来开了一下午会的补偿。这个新闻,我敢说比这个会的价值大无数。”
“什么新闻?”丁冉来兴趣了。
“关于启动遗体捐献工程的事。同仁医院与医科大学一批医生教师专家教授正在酝酿发一个遗体捐献的倡议书,目前倡议书正在草拟,有关工作也正在发动。这个线索,新闻界你是第一个得到的人,因为这件事我参与了牵头工作。我们这个行动已经得到了市红十字会的支持,他们也将参与进来。到时候,我和你联系,保证让你抢个独家新闻,你看怎样?”
丁冉大波浪披发一甩:“好咧,这个新闻够档次!估计什么时候可以见报?”
“不会太久,不出两个月吧。”
“那您到时一定得提前通知我!”
“一定!”
“那……”丁冉犹疑了一下,“这个会……严院长是千叮咛万嘱咐,还叫我最好写篇大通讯的,我怎么向他交待?”
白人初说:“这事你放心,由我去向他解释,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
丁冉戴上墨镜说了声“白白”,轻松愉快地挎上背包走了,挺着胸,一弹一弹地走着模特的一字步。
白人初心里叫一声好险,吐出一口粗气。这个会要是叫她写了,不知又怎样把他放在油锅里煎呢。
而遗体捐献工程的倡议和宣传,是要得到媒体大事张扬的。这次他不怕。他想她丁冉笔头子再歪,这回总不至于写出“雄鸡啊,在天空中展翅飞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