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韶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0196字
“状元府第”的大门楼下,站着心急如焚的康老爷。急得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停地眺望远处的街口,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康宁远远看见了老姚一边揉眼窝,一边急急地走来。他心想这老姚家是出啥事了,还是自己家出啥事了?他急得老远就跟老姚打招呼,“老姚——老姚——”老姚这才看见了东家,听见东家在喊他。可老姚这时候嗓子眼里,像谁给塞上一团棉花,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见了东家有点像挨打的孩子见了老娘一样,他“哇”的一声儿哭了出来。康宁一把拉住老姚的衣服,大声地问:“老姚,你这势是咋哩?有话儿好说,别急,有话好好说。”他把老姚拉到状元府第一边的一家小饭铺里,要了一碗豆腐汤,二个火烧馍。老姚手颤抖着拉住康宁的手说:“东家,我家不能过了。”说着他又哭起来了。康宁说:“老姚,别急,慢慢说。”老姚这才一五一十地给康宁说姚三和黑四被日本鬼子关在县城门口的铁笼子,眼看命都保不住了。他没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饭铺里围了一群人,听了老姚一说,人人义愤填膺,大骂日本鬼子杀害老百姓的罪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忽然,有人从外边进来“嘘”了一声儿,说:“有一队日本鬼子的巡逻队过来了。”大家急忙散开,有的人躲进了里间去了,一会儿,康宁他们见一队日本兵从街上喳喳地走了过去。康老爷听老姚这么一说,感到这件事非同小可,牵扯到日本人,这事就不好办了。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老姚:“你跟娃们送点吃的没有?”老姚说:“啥也不能送,有日本鬼子兵端着枪,看着哩,谁敢上前?甭说送东西了。”康宁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这,你知道,这日本人真不是东西。上次日本人在县上搞维持会,他们听别人说我在日本留过学。山田队长上咱大院请我当会长,我给他吃了个闭门羹,山田生气地走了,现在我去找他说事儿,他会听我的?恐怕没门儿呀!”老姚哭丧着个脸说:“老爷,这事儿非得你出头,你要不出头,我家三儿们都没命了。你就权当死马当活马医吧。”康宁看看老姚,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那我赖着个脸儿,去说说看。”又过一会儿,说:“咱们先去看看娃娃们。”老姚无奈地说:“中。”
当他们出了城门口,见城门外又站了许多日本鬼子。老姚说:“刚才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日本鬼子呢?是要枪毙他们吧?”山田大佐领着一群日本人围着笼子好像在说着什么。还看见一个女的拿着照相机在拍照。那群日本人文质彬彬的模样,像是有文化的人。忽然,康宁眼睛一亮,发现远处围着笼子拍照的日本女人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和眼熟,他心头砰砰地跳了起来。康宁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小野秋子来,他呐呐自问:“难道是她?不,不可能的!”他脚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两个日本鬼子叽哩哇啦地嚷着,不让他走近。他用日语说:“我有事,要找山田大佐。”他们这边一嚷,惹得那边围着笼子的那群人朝这边看,里边那个拿照相机的日本女人,急忙朝这边跑了过来。她嘴里大声抄着中文喊着:“康宁,康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野秋子见到笼子里偷盗铁路器材的两个少年犯人,十分气愤。据驻守在县城的日军最高长官山田大佐介绍:这两个少年犯人大有背景,他们是这个县的抗日游击队。他们把这两个少年关在笼子里,就是要这里的老百姓知道抗日是没有好下场的!小野秋子这次随日本国组织的文化友好访华团来到中国华北。她在国内因为爱好汉唐诗文,而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写了一篇描写家乡的散文,投寄给一家很有名气的刊物,没想到竟然发表了,并受到了文化界的好评,从此便一发不可收了。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出了几本散文集子了。她现在在日本国的文化界是个举足轻重的散文作家。
小野秋子那依然美丽的眼睛,比当年她和康宁在一块的时期,深邃睿智多了。小野秋子和康宁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他们真是百感交集,说什么好呢。小野姑娘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些年的情况。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的爱人是东京帝国医院的外科高级大夫,去年从国内来到中国华北战场指导战场救治工作。康宁也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最后,摊着双手,很无奈地说:“我的家乡已经沦陷,我家一个老乡的儿子,昨天在铁路上拾块废铁,从昨天被你们的人关在笼子里不给吃饭,不给水喝,马上就要死掉了!有什么法子呢。”“是真的吗?”“千真万确!”停了一会儿,她眨动着长长的眼睫毛,说:“康君,你不要太悲伤了,我是代表,我们去讲讲情,看看怎么样。能否救下,恐怕不一定。这里有军纪的,凡抵抗占领军的,格杀勿论。我看是救不下的,但我要尽力。康君你放心吧!”康宁相信小野秋子的话,她会尽力的。康宁见那一群访问团的成员朝这边走来,山田大佐边走边介绍着什么。当他们走到小野秋子面前的时候,她向访问团的其他成员介绍了康宁,说:“这是康先生,十多年前在我国留学,我的汉语水平,大多求教于康君。”访问团的成员纷纷同康宁握手。当山田大佐握住他的手时说:“希望康先生多做一些中日亲善的事,共同繁荣大日本共荣圈!”康宁忍不住反问了一句,说:“山田先生,你们把这俩个孩子关在铁笼子里,就是中日亲善吗?就是繁荣大日本共荣圈吗?”山田大佐听了,眉头一皱,大声说:“这两个人是抵抗分子,是游击队队员,破坏大日本铁路运输线,被我们当场抓获。人证物证俱在,通通死了死了的!”他说着,又“嗖”地一声抽出军刀,挥舞着。
小野秋子和访问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她实在没有想到康宁的脾气与当年没有什么改变。康君在这件事上有点儿操之过急,容我们从中做点儿工作,尤其在访问团成员中间,让大家给山田施点压力,放了这两个孩子。这样做,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甚至几乎等于零。果然,不出她所预料的。那山田大佐,挥着军刀,命令几个日本兵朝笼子里的姚三黑四开枪。在“呯!呯!”的枪声中,站在笼子里的两个孩子倒在了血泊中……康宁大声嚷嚷着,要上去跟山田拼老命,被小野秋子和访问团的成员们拦住。老姚见儿子和黑四被鬼子兵打死,一口气没缓过来,气得昏死在地……当时的城门口,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为日本鬼子兵残杀两个孩子而愤怒起来。山田大佐一看,今天,他本不想把这件事搞大,因见康宁出言不逊,使他在访问团面前大失面子。再加上那次他听县上有关人氏反映,康宁在日本留过学。他想他一定对大日本国有感情,才去请康宁出山,帮助搞好他这片驻地上的维持会,没想到康宁给他吃了闭门羹,当头一杠子。在这件事上,他就是要让康宁大没面子。若不是碍着这群文化人,他非让手下兵士,把康宁抓起来,关押他十天半月,杀杀他的锐气!他更没想到城门口这么多人,汹汹涌涌的样子,愤怒的浪潮像要把他们席卷而去。他怕访问团发生问题,不好向上司交待,他才决定,息事宁人。挥手下了一道命令,让手下士兵保护好访问团安全上了车,又让士兵们保护着访问团的车队,安全回到驻地。
康宁和老姚他们及一群老乡们,帮助把两个孩子的尸首,抬到姚南村。两家老老少少看见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姚三、黑四,今天却被鬼子兵枪杀了,无不悲痛万分。黄昏的时候,姚南村上空,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天下起了一场大雨,好像是为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流泪。
三天以后,康家大院大门前,站了一队日本鬼子。从三辆小车里下来了十几个西装革履文化人模样的日本人,这其中有一个女人,穿着中式唐装。这一群人就是日本国文化访问团,在这里边有几个是中国文化通。听小野秋子介绍了康宁的情况,都非常想去见见康先生和他的庄园。
康宁听看门的连子说,外边来了一群日本人,还有一个穿着咱中国裤褂的日本女人。他连忙从静庐里出来,来到大门口。果然,是日本访问团的一群文化人。康宁对站在门口的日本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可是,在今天两国交战的当口,是有点***不类了。但是,不妨碍多少事情。我还是要欢迎来自日本的朋友!欢迎,欢迎!”康宁把这群访问团的成员迎进了康家大院。
康宁在前边引路,后边紧随着小野秋子和他们的访问团成员。他们先从紫竹园西边甬道进入雕梁画栋的西花廊,然后进入了紫竹园林。这里小桥流水,细细的小径,两侧尽植南方花木。那一条绿色长龙,更让这群日本客人叹为观之。康宁兴奋地又领他们看了他的北方园林——槐园。园内多植造型各异的中国槐,那墨绿的椭圆叶片如一枚枚墨玉,在阳光下闪烁晃动。槐树下的花圃里放置着一盆盆兰花,还有一树一树的石榴,硕果累累。远处高墙上的八角硫璃亭,亭额上镌刻着古汉隶书的“槐园亭”三字,更是让那些日本文化人兴奋异常,纷纷拍照,在亭下留影。
康宁对坐在青石条上的小野秋子说:“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气氛里见面。你虽然没有救下那两个孩子。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的!你依然是那个当年的小野秋子姑娘,还是那么善良,温柔。”当她问及他家的情况时,康宁一脸愧色,痛苦而又无奈地回答:“怎么说呢?还是不说的好。容我以后写信告诉你吧?”她知道他一定有许多难言之隐。她也就不再问有关他的家事了。
小野秋子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本书装帧十分精美。她把这本书双手捧着递给康宁,他一看是一本小野秋子最近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幸福在海的对岸》,扉页上有小野秋子的签名和随手写上的一行字:赠给爱我的人。
康宁不由得泪水涌满了眼眶,他喉头上下急剧的嚅动,似有一道闸门,卡在那里。他干着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用颤抖的双手,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篇文章《幸福在海的对岸》,他很快把那篇文章读完了。这篇文章感情真挚地叙述了作者同异国青年之恋的故事,感人至深。康宁由于亲身体验了这场爱情,亲历了这场生与死的刻骨铭心的别离,所以他非常投入地在认真着这本倾注了小野秋子那丰富情感的文章。
他翻到一篇《抒情短章》,康宁轻轻地读道:
相会的第一天古筝奏出了什么曲?
她奏出了我那位远方的人,来到我的身边。
她还娓娓唱道:应该保留这一个美好瞬间,让她保留恒久与荒远。
那么,后来古筝为什么在白天不再奏鸣了呢?
……爱情的一半是相会,这是我亲历的。但爱情的另一半,却是分离,是生生死死的分离。我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永不满足的幽会,近在咫尺的屏障已经树起。
……我们之间,横亘着无垠的天宇;在那里一片寂寞,没有声音。人想用古筝之曲去填补那巨大的旷世寂寞。如果没有辽阔天宇的空隙,古筝之优美乐曲如何奏起,而又怎么重搭鹊桥?
我的爱人,你在那里?我去那里寻找?我愿像中国的一位女人,不怕千里万里,山高水远,去长城寻夫。但是长城在那里?
康宁在这里一字一行间,读懂了小野秋子那一颗悲苦的心。小野秋子握住他的手说:“康君你知道吗,在我称为自己黑暗的年代里,是怎样度过的吗?我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用长而纤细的手指,指着书页。
时间在沙沙的书页掀动声中飞快的逝去了。天将夕辉洒在书页上,字里行间有着像那如血的残阳。
是该分手了。这次分手恐怕不知到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他们这一次拥抱,也许是最后一次永久的分离。
康宁把小野秋子的这本书揣入怀里,他仿佛感觉到她那急剧的心跳和她那渴盼的眼神。他闭上眼睛,一任那一掬清泪顺着清癯的面颊滚滚落下。
按照当地招待贵客的礼仪,康宁让下人做了两桌洛阳流水席,作为款待这群日本朋友的晚宴。宴毕,康宁和小野秋子依依惜别。他轻轻地问:“秋子姑娘,”话一出口,又说:“你不介意吧?”小野秋子没有说话,只深情地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从你回家以后,我很多次去到你家在东京的瓷器店,都没有找着你。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连一把骨骸也留在贵国了。”小野秋子含着泪,含情脉脉地说:“这一切,我都知道。你不知道国内给我家多么大的压力,父亲也是被迫无奈的把我送回北海道老家的。那时候,因为我跟中国人恋爱,要嫁给你。北海道的执政者几乎不让我们出海打渔,断了我家生路。康君,我们都忘记过去吧。更希望你谅解我父亲及我们全家。”康宁听了小野秋子这一番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全是天意啊。他从来就没有恨过秋子姑娘,这次上天安排他们又重新见了一面,他已经心满意足了。那怕现在他就死了,也不会后悔了!
康宁送走了小野秋子和她的访问团。他感到疲倦极了,从未有过的疲倦袭向全身。送走了这群人,他急忙回到静庐,躺到了床上。
那一觉,他睡得很实在,连个梦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