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韶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1666字
这年冬天,下了二十多天的大雪,雪把门都拥实了。天睛了以后,雪也消了,镇上人以为贺混混不是饿死了,就是冻死了。谁知,当有人敲开贺家祠堂一看,这个混混还真有他的,两块大石头支口锅,烧的是桌腿、椅子、箱子的板板,也不知是从谁家偷来的?满地的血迹和各种毛皮羽翼,锅里冒着大团大团的热气,腥气很大。那人掀开锅盖,吹着热气,看清了锅里煮的是什么,吓得啊的一声儿丢了锅盖,撒腿儿就往家跑。赫得他几天都不敢出门儿。人们问他,他死活也不说,待人们问急了,他才说贺混混锅里煮着一个死娃子。听了这话,镇上人再也不敢登贺混混在任家渠的那孔破窑洞里了。镇上的生意人一见贺混混到谁的摊子前或门市前,总让他满载而归。他这人总是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饭馆门前,包子锅贴案前,不开口要,不伸手拿。随你自觉拿给他,你若不给他,他就不走,使你做不成生意。买东西的人见贺混混朝那儿一站,瞟一眼就蹿得远远的。他若在那里站上一上午,掌柜的一个上午就别想做生意。倘若你是个聪明的掌柜,你就快快地给他拿些锅贴包子什么,打发他走了算了。
就是这么一个贺混混,他家原也是镇上有名的大户,家有良田百亩,宅院在镇上大户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贺混混,原名贺贵贵,从小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锦衣玉食的生活。渐渐地,他长大了,读书不长进,却跟着镇上的一帮光棍们进大烟馆、烟花巷里泡。他老子被一口气活活气死了。妈妈在那年冬天得了细病,没过年就过世了。一个哥哥当兵在外,已经多年没有音信儿。一个老姐生娃子时难产死了,只留下他一个小外甥跟着姐夫过。隔三差五的到他这儿拿点吃的东西回去。打他爹妈死了以后,老天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在一群光棍、混子的撺掇下,偌大的家业,没几年功夫,风刮似的就没有了,老婆子也被他卖了,孩子也随了人家。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贺混混。贺贵贵的名讳,人们早忘了。
胡全去叫贺混混的时候,贺混混正在任家渠的那孔破窑里。胡全把他从一堆破套烂絮里拖了出来。开始,贺混混还不愿意来呐。胡全好说歹说,他总算跟着来了,在路上胡全对贺混混说,你去见见班主,如果不愿意,你马上回来。就像说媳妇,你不愿意拉倒嘛!这谁也没拿谁啥。这样以来,我就可以脱身了,销差了。“我可以说媳妇了?”贺混混一边走一边问胡全。胡全说:“你怎么不可以说媳妇呢?再说你也说过媳妇。不过我可告诉你,见了班主可不敢胡浸,听见了吗?”贺混混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发出唔唔的声音,就像他正害牙痛呢。
进了院子,胡全领混混见了班主大红袄。贺混混一见班主大红袄,不知怎的眼都直了,那眼里像有一团绿幽幽的火苗蓬蓬勃勃。他心里想,怎么班主长得这么好,简直跟仙女一样。我那些年玩过的女人多着哪,但从没见过像班主这么经看的女人。当班主把请混混来破台子的事儿讲述了一遍之后,他仍直愣愣地看着她,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班主大红袄是过来人,心里清楚这人是被她迷倒了。她倒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个泼皮竟也是个性情中人,对自己如此痴情,不由发出几分嗟叹。她灵机一动,在桌子上猛击一掌:“嗨!你这个人是神经了咋的?”混混这才一个激灵的醒转过来,结结巴巴地说:“班主,你有什么事情要老贺干,请吩咐吧!是叫杀人,还是叫放火!”胡全对混混说:“大班主一不叫你杀人,二不叫你放火。”他话没说完,贺混混大嘴一咧,哈哈大笑:“那是看上咱贺爷了,太好了!”又一串哈哈大笑。
班主大红袄听他这么放肆地乱嚷嚷着,气得脸都变色了。心想这人也太不知高低了,话说得这么肮脏,人这么粗野。他也该尿泡尿照照自己,赖哈蟆想吃天鹅肉。不由埋怨自己不该让胡全找人,却偏偏又找来了这么一个混子。恨上来真想把他给轰出去。可是又一想,我让人找他来干什么?还不是让他来顶这血罐子吗。随即她露出一副笑脸:“贺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想劳你的大驾,今晚破鹤仙堂的戏台子。”贺混混听着班主大红袄莺语燕声,叫着他大哥,心里就象灌了蜜合油,别提多高兴了。浪声流气地笑了起来,说:“我当什么大事呢?不就是破台子嘛,不瞒你说,哥那一年在通州府破过台子,那一挂大鞭足足有半里长,放的响着呐。”那胡全悄声地给班主说,别听他瞎胡喷。你问问他通州府在南在北在东在西?大红袄微微一笑,对正在云天雾地瞎侃胡调的混混说:“大哥,小妹去的地方少,孤陋寡闻。听你说通州府怪希罕,这通州府在哪儿?”贺混混看了一眼班主那银盆儿似的嫩脸,细如柳叶的眉儿,涂丹似的红唇儿。他很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巴,颈上粗大的喉结急剧嚅动着,恨不能把这可人的人儿囫囵吞下去。他摸了摸后脑勺,道:“通州?你问的是通州府?通州不就在通州嘛!反正我在那边破过台。人家园子请咱老贺吃了一桌满汉全席。那一桌硬是让我一个人吃了。哈哈哈。”班主看他越喷越没边没沿,这屋里是盛他不下了。就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混混的兴头才收敛了一点,不言一声儿了。大红袄正色道:“大哥,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
贺混混朝班主大红袄神秘地一笑,纵身跳到屋子当间。心想:自己虽说没见过破台子,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还不是跟巫婆神汉一样,装神弄鬼的事这还能难住咱?再者,班主她不会破台。她会,还用叫我来不成?想到这里自觉心下有底了。他蹭地一个马步,很漂亮的动作。大红袄心里微微一愣,不由得认真看他做了起来。只见那混混闭着双眼,嘴里喃喃呐呐,继尔喘着粗大的呼吸声。什么“玉皇大帝派我来,收拾桃花一妖精。”高声儿嚷嚷,低声儿喃喃。上三路下五路,左右开弓,手指有时冷不丁儿东抓一把,西捻一下。浑身乱颤,筛糠一样。大红袄冷静地看着贺混混在表演破台子。她冷冷地一笑,这个混混根本就不会破台子,而是在蒙她,在糊弄她。心里不由感念师傅,眼眶里顿时也湿润了。遇到没破的台子,还真没法子呢。人家蒙哄咱也不知道,你看玄不玄。不由自主地几滴眼泪洒了下来,她忙用手背疾速擦去。这当儿混混不再装样子了,恢复了常态。他嬉皮笑脸地对班主说:“妹子,你看怎么样?”大红袄正色道:“不怎么样,请走人!”胡全忙推混混出门。混混慌了,朝班主扑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嘴里连说:“我实在不会破台,刚才是蒙你呐,跟班主你闹着玩呢!不知你是高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行舟船。”他罗哩罗嗦说着,忽然像又想起什么来,说:“班主,你就教我一下,不就会了吗?”
大红袄听了这话,真有点哭笑不得。细想起来,就教他吧。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再说也真没有时光了。大红袄一把把混混拉了起来说:“谢谢大哥!那你跟我学吧,好在词儿不多。”随即她让胡全领着贺混混去井台边梳洗了一番,然后换了一身像样的裤褂,这时的混混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十分的精神。
贺混混跟着大红袄学了破台子的礼数道道,和破台时候能将的一招一式,颇得班主心法。他的唱腔道白字正腔圆。她倒从心里有点喜欢这混混了,马上让人从厨房端来酒肉饭菜,陪着贺混混和镇上的胡全,吃了个酒足饭饱。大红袄到门外看了看西下的太阳,回屋对混混说:“你就是能将了,马上你先去破台。”又对胡全说:“你去对馆主讲,晚上照常演出。”胡全说:“好”就出门走了。班主大红袄催混混快去准备一下。那贺混混拍了一下脑门子,高声嚷道:“我得去尿一泡,尿脬都快蹩破了!让路——快。”一纵身跳出门外,一溜烟儿蹿到了女茅房,吓得一个女戏子一声尖叫提着裤子从里边跑了出来。待他从茅厕回来后,班主大红袄已经把破台子用的一应祭品,物件都准备停当了。
贺混混却不惊不躁,显出神闲气定的样子,大品品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在思谋着什么。一只满是厚厚污垢的黑手抓住一只宜兴陶壶,若无其事地对着壶嘴抿着,还不时地砸着嘴巴。大红袄急得团团转,一遍一遍地催,他就像没长耳朵似的,只顾抿茶水。这真是急惊风遇见慢郎中。大红袄着急地问:“你是渴了?”他说:“不渴。”她问:“你又饿了?”他说:“不饿。”“你是怕了?”“死都不怕,我怕啥?”
贺混混把茶壶重重地顿到桌子上,那壶盖被震得掉在了桌面上,壶里的茶水也溅得满桌都是。他急步走到门口,哐哩哐当把门闩上了。大红袄一看这情势,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着急了,忙对混混大声地说:“贺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你比我更清楚干这破台子的事儿,是顶着血罐子干的哟!”混混悲凄凄地说,泪水唰地顺着脸颊流到了络缌胡子上:“大妹子,我出身锦衣玉食之家,也是风光过的人啊。不过人各有命,咱混混混得不值,混得打瓦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悔之晚矣!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可咱到底也是个人,那能为这几个臭钱,来担这天大的干系。做人不容易啊,遇到难处了,过不去河求到我了,咱们什么也别说。我看出大妹子的心肠太好了,若为了这些银元,我饿死也不干的。你信不?”他眼里放射出奇异柔和的光芒,盯着班主大红袄。大红袄思忖了一会儿,蹙着眉头对他说:“我信。”这时心中也翻起了波浪。大红袄看着混混,就像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似的。偌大个汉子竟被她看的低下了头,羞羞搭搭地像个小女人。停了好一会儿,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用他那肮脏的大手,在脏兮兮的脸上抹拉了一把,像是把脸皮抹拉掉了一般,坚定地说:“要想破台子,大妹子你得先让我破你的身子!过后你把我杀了剐了都成!”
大红袄一听这话又羞又怒,她真想让这王八蛋滚出去,可又一想,天马上就要黑了,离演出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这破台子的事迫在眉睫,真叫人作难,骑虎难下啊。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儿,咋着也不叫他破台子。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一眼儿这贺混混就叫人恶心,别说做那事儿了。不让吧,这破台子的事儿马上就要黄了。叫吧,不说他人咋样,一来对不起死去的丈夫和站在门外等她决定结果的那些同事。再说这事儿传出去,人们会怎样议论我大红袄,自己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闯荡?以后怎么在人前站立?她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贸然决定来到仙修镇?为什么不事先打听清楚这戏园破没破台子……她好后悔呀,泪水盈满了眼眶,头一低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俗话说:时间不等人。破台子的时间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要误场的,本行的规矩是救场如救火。想到这里,她什么也不顾及了,心一横,拉住贺混混的手,朝她的铺上走去,边走边脱去了身上的衣裙,只剩了脖子上的项链和腕上的镯子。她赤裸裸地摊在铺上,如一朵冰清的白菊花。猛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奋起一股神力把贺混混整个儿掀翻到一边,疾速地穿上了衣裙。贺混混被闹了个大楞怔,半天没呓怔过来,嚷嚷道:“你不叫干就算了,我也不破这球台子了,只要你们敢唱戏。”班主大红袄哭了,哭的很伤情:“大哥,我不是不让你睡,这你都看到了。到这份上……”
“那你把我掀翻是为啥?”她说:“为你!”
“怎么为我?”他说着,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
“那种事儿一干,就破不好台子了。”
“谁说?”混混懵懂了,睁着一对大大的牛蛋子眼,大嘴咧着,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班主大红袄继续说:“咱们一睡,你就去破台子,就是对老郎神的不敬,恐怕神灵怪罪,对大哥你实在不利。”她泣不成声地说。
混混听大红袄推心置腹地相告详情,如雷轰顶,木头一样傻呆了好半天,突然抱住班主大红袄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着说:“班主大姐呀,只有你把我当人待呀。我枉活了三十五年!我对不起你,我不算人,猪狗不如。你若是真心待我,以后,我就算你戏班的人好嘛?你走哪,我跟哪,给你当牛做马,我心甘情愿!”大红袄拉住贺混混的手说:“大哥别哭了,咱们都是穷人呐,穷帮穷是应该的。那些有钱人就是不把咱当人待呀!”说着说着,她的泪也洒了下来。
“班主,别伤心了,我这就去破台!”他开了门,在院里一手拎上一只大红公鸡,一手握一柄大背砍刀,身缠万头大鞭,昂首阔步地朝戏台走去。大红袄和戏班的一干人,捧着祭品等物,随在贺混混身后。
班主大红袄在台下睁大杏眼,仔细观看着破台子的混混。台上的贺混混,比在台下的他就像换了个人,精神抖擞,气宇轩昂。那台步走得像模像样,叫方是方,叫圆是圆。马步劈叉,干净利落。是那样的敏捷,缠身的万头响鞭,不知他是怎么引爆的。那爆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混混浑身上下如开了一树银花。爆竹响过之后,只见他朗声唱道:“谢过老郎神祖师,谢过雷海青保护神!”他虔诚地跪拜在台上。台下班主大红袄在这时候,仿佛听到空中有仙乐响起,一股芳香飘然而来,弥漫在天地之间。当她仔细听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当她嘬起鼻子闻时,只闻到了那浓烈的硝烟味儿。
混混起身之后,他向老郎神祖师献上一曲大刀舞,一柄大砍刀舞得如拨风一般。刹那间,他不知使的什么刀法,随手把那只大公鸡的头削去了。旋转的步法下,一台子红艳艳的鸡血,像一条巨大的红毡铺在台子上。班主大红袄热泪盈眶,对下了台的混混说:“大哥真有你的,我代表咱戏班的伙计们谢谢你了!”混混只说了一句话,“台子破好了。”他被戏班的人簇拥着,欢呼起来。混混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现在这样风光过,觉得这下象个人了。昔日自己的那种风光,算狗屁!丢了八辈子人!这时候,他想起被卖到远方的老婆儿子!他忽然一边抽起了自己的耳巴子,一边骂自己:“我不是人,是狗是猪,连猪狗也不如!”随即大声嚎啕起来。戏班上的人把他扶到班主大红袄的屋里,他仍然哭个不停。班主告诉大家,演出的时间快到了,都去忙吧。让他哭哭也好。大家都不知道班主说的什么意思?一个个疑疑惑惑地摇头走了。
鹤仙堂的戏一唱完,仙修镇的一大怪物贺混混跟着大红袄的戏班走了,远走高飞了。
康家大院的管家李善长,自小就是在戏班里长大的。
大红袄的戏班,自从那年在渑东仙修古镇唱红以后,就到了黄河北岸的那一片地区。今年的春上在原阳县城的大戏院里演出。收罢了麦子,这一带大旱,种上的秋庄稼旱得快要干了,各村庄户人家急得不行,来叫大红袄的戏班来请神祈雨。他们戏班在临黄河边的一个叫曹渡的大村停下了脚,住在临河半里之遥的破河神庙里。一座平时没有香火儿的河神庙,自打他们住下以后,天就变了脸儿,原本是响干响干的大晴天,却突然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滴如铜钱般大小,咣咣地骤然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