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野秋子的爱情短剧(3)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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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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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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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772字

谁知,这场雨下得没完没了。这是一次大范围的降雨,沿黄河的所有省份,都在下着大雨。这白帐雨,没有雨滴,只是有像筷子一样粗细的雨线,从天上栽到地下,白白的如一根根雨柱,闪闪发亮。若拿个盆子去接雨水,那根根闪着金属光泽的柱子,就会咣咣地砸向盆底,射穿盆底,钻得盆底成了麻子洞洞了。那滨临不远的黄河,真是浊浪滔天,吼声如雷。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今年老天爷发威了,眼看雨下了四十多天。老辈人也没见过这样的瓢泼大雨,下了这么多天,大河里的水漫过青龙滩,再漫可就到了河神庙。这一过河神庙,别说咱这小小的村子,就是咱们县城里也得灌莽蟒牛!


听了这些有年纪人的警告,村里的人们都慌了手脚。忙向老年人们讨教,讨主意,讨办法。老人们捋着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说:“祭河神””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哑口无言了,任凭后生们磨破嘴皮,也仍是闭口不语,仿佛他们从这时候真的成哑吧了。


村里的主事人,就出头订下了住在河神庙的戏班,这大红袄的戏班,在这些个村子里成了香饽饽。要知道,沿黄河边的大大小小村子都有河神庙,不过,有大有小。每当黄河浪高水深的日子,各村都祭河神。祭河神的方式各不相同。譬如,一些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祭河神抬上整猪整羊,各色祭品,像四季干果等,由族长或村里的长者带领着全村老少来到河神庙祭拜,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若逢上大村,祭拜河神,要订一台大戏,要抬双猪双羊,各色祭品,如一应干果,那就要隆重多了。除了村长和族长到,还要县上官员,地方上的开明士绅等。这个祭拜日期,随着河水涨落而长,也许三天五天,或者十天二十天。也就是说,河水啥时候落下去了,没有涨上来的危险了,也就祭拜结束了。


大红袄的戏班,就在这村的河神庙旁打的戏台上开戏了。他们出的戏单是:“抬花轿”,“五世请缨”,“三哭殿”,“武松打虎”,“木兰从军”,“下陈州”。白帐雨中,戏台下站满了看戏的四乡八村的百姓们。这戏分白日一场,晚上一场。他们戏班是车轱轳演出,这几出戏挨着演出,演完了再接着从头演。依然是场场爆满。


贺贵贵跟着大红袄戏班出来后,自然也就和班主李花枝成了夫妻。常言道:“人是衣裳,马是鞍。”大红袄每天逼着他刮胡子,他脸上就不再是胡子拉碴了,脸上垢甲污迹早就没有了。衣服穿得长袍短褂,光光鲜鲜。这贵贵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再就穿着得体,也就人五人六了。逐渐戏班上决策拿主意,大红袄就跟自己的丈夫商量。每每一些主意,贺贵贵就出得很好,使得他们这个戏班子,在黄河以北的县份,闯出了名号,打出了牌子。在黄河北的几年中,贺贵贵又喜得贵子,取了班主大红袄的姓,叫李善长。贺贵贵咋又改了名呢?其实,他原本就叫贺贵贵,后来因为他吃喝嫖赌,把一份偌大的家业,挥霍光了,日子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们就把贺贵贵叫转了,叫成贺混混了。这贺贵贵成天在戏班上耳濡目染,他人又聪明心眼儿又多,每天早上到黄河边上吊嗓子,在台上跑龙套。有一天,唱黑头的老乔家里捎来信儿,他老母亲病重,要他跟捎信人一块速回。没成想,老乔走了。晚场的下陈州海报都贴了一天了。下陈州没法唱了,只有改戏了,可这贺贵贵偏不让改。戏子们问班主,大红袄说谁不让改戏,就叫他唱黑头。戏班里其他人,都大摇其头,不相信这贺贵贵能唱了这黑头。这可不是那年的破台子,这可是要耍真本事呢!


夜场戏《下陈州》,这是一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传统戏目,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有些人还会哼上几句。对这台戏的演出,戏班上分岐很大,但班主说了,就让他演。有些人就暗自嘀咕,说大红袄越来越向着她男人。再说,你就向吧,也不能没一点原则,你还不知道他吃几个馍喝几碗汤。那几年,还是个混鬼哩。好吧,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抄台锣鼓,响了三通,台下的观众人山人海。鞭鼓器乐响过,包公出场,幕内一长声高唱,响彻云端,在整个戏场上萦绕。原本有些不静的场子,一下了鸦雀无声。人们连呼吸声都放轻了许多。接着包拯上场,贺贵贵扮的包拯要多威严有多威严,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谁见过这种包拯,简直老包爷再世。唱腔洪亮,道白清楚,台步端庄,一派煞气。贺贵贵的一招一式,一张嘴,都是掌声哗哗,都是欢呼,都是叫好。演包拯能演到这个份上,也算值了。临演出结束,几次谢幕,都合不上幕。


贺贵贵的包公戏,可算是一炮走红。黄河北县城的戏院,纷纷出重金来聘大红袄戏班。哪个戏院子能请来大红袄戏班,如果以后再请其他戏班,就夸耀说:“我们这院子,嗨!贺贵贵这活包公还曾来演过哩,叫你们来演是高看你们哩。”


大红袄戏班这十多天里,演出非常顺利,场场爆满。谁知,这些天黄河上游发了滔天大浪,大水冲过青龙滩,眼看就要淹了河神庙。县城各界民众士绅,在官府的组织下,祭拜河神。规格之高,规模之大,是这个县有县治以来,恐怕是最高的了。光大戏班请来了一十八家,都是在省内外叫得出名号的戏班。你看有河北省邯郸的梆子戏,有范县的四平调,有省内的四大名旦的四大戏班,有山东曹县的戏班,有豫东老红脸王的班子,有……七月十八那日,祭拜河神已毕。十八家戏台在黄河滩的戏台上,同时开戏。看戏的观众,简直不是在看戏,而是在赶潮。哪台戏目,出了名角,好看的旦角,观众就像潮头一样刷一下都涌向哪台戏,简直能把戏台挤塌。而在这种场合下,台下的观众情绪不稳定,容易急躁。在分析了许多因素之后,大红袄戏班决定白日场唱《挑滑车》,由他们戏班的当红武生李善长饰演陆文龙。这时候的李善长除了跟戏班子学戏,跑龙套外,跟陈家沟的陈武师学习内功及拳法。这天,李善长的《挑滑车》演的格外卖力,格外到家。这真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观众如大潮涌来,欢呼声叫好声一片,掌声一片。许多的戏台下,都晒了场。有的戏台上,就叫旦角们脱得只剩薄如蝉衣的纱裙,影绰绰能看见女人长的一切呢!还有更甚者,有的班主让女演员们干脆就坦乳露脐。引得一些观众疯狂了一样,眼睛红红的,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惹得一些个士绅,大骂:“世风日下!让这些有损风化的野台班子,赶快滚蛋!”当场,就赶走了几家出丑露乖的草台戏班。


那天夜场,大红袄戏班是父子同台,母子同台,夫妻同台,大红袄一家同台。此话怎讲?做父亲的贺贵贵饰演包公,做母亲的饰演龙国太,儿子李善长饰演陈世美。算不算父子同台,母子同台,夫妻同台。这晚场的戏,真唱成了华彩乐章。几乎所有的观众都跑到大红袄戏台下,台口上演员拿十分的精神唱,戏台下观众成千上万,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台上唱一句,台下叫好一片,掌声如潮。


这一夜,贺贵贵非常兴奋,可以说是他真正演出以来,最最高兴的一夜,尤其是他的唱腔音韵,都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他血脉贲涨,都有点烂醉于艺术之海的癫狂。他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战将,冲杀在敌阵中,从不顾及自己,只是肆意挥洒自己的长枪,那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在主场演出之后,应台下观众热情的强烈要求,他又唱了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唱腔《包公辞朝》中的选段:


自幼耕读在山乡


老臣熟知庄稼行


春种夏耘汗湿土


为得秋收和冬藏


正月里来喜洋洋


人庆佳节换新装啊


过了初一过十五


大闹哇大闹元宵喜欲狂啊


家家都把花灯放


各色的彩灯满村庄


孔雀开屏绣球灯


龙凤彩灯齐呈祥


飞禽走兽更好看


走马灯滴滴溜溜是转得忙


那旱船跑得忙唱得是


三战吕布刘关张


红男绿女去观赏


万岁呀强似万岁你坐昭阳


过了元宵春耕忙


牵牛扶犁挑粪筐


一路走来一路唱


万岁呀胜似你万岁上朝廊


二月三月该下种


谷雨前后要场墒


麦收八十三场雨


玉米下种稻插秧


四月小满麦稍黄


制打农具该糙场


杈把扫帚牛笼嘴


镰刀绳索和锄张啊


镰刀绳索和锄张


五月芒种人倍忙


男女老少上南岗


大麦小麦都收净


推哩推扛哩扛


推哩推来装哩装


慌忙集垛把场扬


慌忙集垛把场扬


割一捆新麦吃碾转


接着又过午端阳


午端阳榨油香吃粽子饮雄黄


万岁呀胜似你琼林玉宴饮酒浆啊


六月三伏热难挡


背锄下田锄草忙


庄稼苗比做忠良将


杂草刺芥它似奸党啊


除了杂草禾苗壮


趁南风树荫之下去乘凉


头枕锄把睡一觉


万岁呀胜似你万岁龙凤床呀


七月八月是天气爽


这谷子早秋都进了场


玉米谷子有千万斗


还有那还有那大豆红高粱啊


九月十月天气凉


秋风一场霜一场


摘完棉花收蔬菜


大麦小麦大麦小麦都又种上


十一月腊月大雪降


农事已毕聚一堂


杀猪宰羊把年过


喜礼之乐笑声扬


一月二月归农政


耕樵渔读臣在行


农家乐强似做首相


臣辞万岁归故乡


……


突然“叭——勾!”,台上一声枪响。演包拯的贺贵贵,应声倒下,血从胸口洞里涌出。一见台上演员中枪而亡,台下大乱,人们四散逃命。还有人高喊:“呔!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台下的观众乱成一窝蜂,有朝外边跑的,还有朝里边跑,乱了营啦。有的人倒在地上,活活被踩了肉泥,肉饼,惨不忍睹。已至于这件事,过去了有几十年了,那些老年人提起当年那一晚上炸戏的事,还后怕呢。


贺贵贵临咽气的时候,拉住大红袄的手,指着儿子李善长说,要儿子为他报仇。大红袄和贺贵贵都知道这是咋回事呢。拉戏班的班主,谁都知道:“同行是冤家。”贺贵贵的包拯演得太好了,太出色了,盖过了当时几个有名的“黑头”,压住了他们的点儿。使他们的戏班,演出受到限制。这里的观众,只认贺贵贵的品牌,非大红袄的戏不看。哪怕在十里八里以外,他们情愿跑腿也愿意。当地群众流传几句俗言:


贵贵不来,戏就倒台。


贵贵下了台,绅士两边排,有人去点火,有人捧烟袋,死加榆木头,也摆四盘菜。


紧织布,乱了棱,忽然想起贵贵哥,有心给你做对鞋,不知合脚不合脚,哪日从俺门前过,抓把青灰量量脚。


有一家戏班,请了枪手,打了贺贵贵的黑枪。可怜一代名优,死于非命,可悲可叹。听说沿黄河的豫北几个县的观众,为纪念贺贵贵,戒斋三七二十一天哩。


李善长为了替父报仇,四处寻找仇家。他四奔八下结交朋友,探听仇家踪迹。一连找了四五年,李善长终于找到了仇家的戏班子。一个江湖朋友探知了戏班散了夜场,趁熟睡之际,杀了那个戏班班主的一家四口。之后,李善长四下逃命。官府追拿的非常紧。有几次,差一点抓住了他,却被他狡猾地从官府的追兵眼皮下溜走了。


康宁康老爷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年老康百万已经去世了,只是还没有过三年呢。那年冬天贼冷贼冷,厨房里水缸都冻破了。河里石头,都冻得裂着口子。人们的手都不敢伸出来,小媳妇,大闺女的脸蛋儿,都冻得紫一疙瘩,红一疙瘩,流着水。


那天夜里又涌来一夜大雪。一天清早,看门的焦连子拉开了大门。习惯地拿扫帚扫雪,扫到路当间,突然看见有一大片雪堆,堆得咋恁大?他心中疑惑,嘴里嘟念着。当他用扫帚使劲儿扫了几下,那雪下露出个人来。他又赶紧儿扫了几下,这个人全部露出来,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衣服穿得十分单薄,身子骨比较瘦弱。焦连子大吃一惊,他看到这躺在雪中人实在是太虚弱了,可能是经过长途跋涉,忍饥挨饿,最少三天没有吃东西。焦连子的手伸过他破烂的棉絮,摸了摸他心口窝尚有一股热气。他心想这人还有得救,连声向大门里边高喊,让那些下人们来帮忙抬这个冻坏了的人。他们把这个人抬进了焦连子看门的住屋,把这人放到床上,又盖上一床被子。焦连子忙到厨房要了一大海碗姜汤,又给厨子说做两碗面疙瘩汤。厨子答应下以后,焦连子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海碗的姜汤,用汤匙一下下喂到这个人的嘴里。那人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时候,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焦连子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到心窝里了。他高声地说:“这个人死不了啦!”那下人对他说:“你得告诉康老爷知道。”焦连子说:“你得叫我腾开手吧。现在,我就去给康老爷说去。”说着,他让那个下人看护着这个人,自己去了静庐院内。


焦连子来到静庐,却不见康老爷。他听说老爷去紫竹园了,焦连子又撵到了紫竹园,见老爷正在赏园里的雪景。那几杆高竹,头上顶着厚厚的雪帽,几乎擎不住了,压得头低低的,一副很羞涩的样子,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见了陌生人一样。一棵老梅树,朝院子的空阔处伸出了焦黑的枝桠,如同黑铁棒一样。在那黑铁棒似的粗梅枝上,绽放着一朵朵的红梅花,在寒风中抖动着薄而又薄的羽翼似的花瓣。焦连子不忍打扰老爷的兴致,他知道他喜欢冬天的雪景。不知老爷今天为什么没出去?焦连子看老爷一副有心思的样子。有心去给老爷说,又怕给老爷添麻烦。不去说呢,那是不行的,那个人还在床上躺着呢。谁知道得几天才能恢复身子,这又要吃又要喝的。这么大的事呀,不给康老爷说知,我焦连子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呀。“天有不测风云”,若有三长两短,那人命关天!想到这一层了,焦连子不敢怠慢,忙向康老爷打招呼说:“老爷,”他连叫几声儿,康宁都没听见。他正一门心事想昨晚做的梦,梦中的情景现在还一清二楚呢。焦连子只得又提高了嗓门:“老爷——”


康宁猛可之间,听见有人叫他,着实吓了一跳,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惊恐似的声音。好半天,才缓过来神,扭脸见是焦连子,不大悦意地说:“你有啥事儿?”焦连子觉出了东家对自己的不满,十分尴尬,吭吭哧哧老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老爷,今天早上扫雪,在大门口的雪中扫出一个人来,可能是个过路人。”康老爷一听在雪堆里扫出个人,忙说:“你罗嗦半天,我才听清,大门口雪堆里有个人?是死,是活?”


“活人。”


“活人,还不赶快叫人家走。”


“不是,那人心口还有点热气,我们把他抬到屋里床上,盖上被子捂过来了。又给他喂了姜汤,那人看来是又活过来了,死不了啦。”


“死不了了,好!你没听人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就让他住几天吧!好了再走。”


康宁看焦连子急急忙忙地走出了紫竹园。昨夜他做了个梦,也是雪天,他走在雪路上,不提防雪堆里伸出一条人腿,把他拌了一跤。醒来后,不由得摸摸梦中跌了一跤那伤损的腿,那条腿果然隐隐地有痛疼的感觉。今天早上他起得早,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赏雪景,却一直沉浸在那个梦景里。弄不清这预示着什么?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救下的那个几乎快要冻死的人,就成了现在康家大院的大管家——李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