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韶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1972字
夜深了,月在向西方斜去。斜去的月雾,笼锁在康家大院里。大屋巍峨的建筑,透着黑黝黝的影子,如一匹巨大的怪兽。兰儿无意抬头看了一眼,心里蓦然一惊,轻轻发出“呀!”的一声儿。康宁忙把她揽在怀里,她在稍事停了一会儿之后,感到了他宽厚的胸脯,呼吸是那么均匀,没有那种或快或慢的速度感。心中那座钟,鸣响着一个令人熨贴的节律。是那种深厚,扎根于天地间,才有可能发出的气息。这种气息,如虹,如缚,如诗,如画。她在他宽大如床的胸脯上甜甜的睡着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在缓缓地筑起的。自从康宁辞官归隐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远在日本的小野秋子姑娘。在他选择心中女性的形象时,他无不是以她的形象,来衡量他心中所爱女性的标准的。那年,在青岛邂逅了那个叫秋焕的姑娘。在他人生阅历的过程中,奏出了那么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康宁。使他知道了,一个长得与小野秋子一样姣美的姑娘,不一定有像小野秋子姑娘那样美好的人品,那样的艺术造诣,更不会有小野秋子姑娘那样的纯净如水和那样的可人可意。在石河村遇到兰儿姑娘,那更是缘份。若不是他和孔继儒老兄同窗考试,怎么会有他和兰儿这一段因缘,若不是对奇石收藏有缘,怎会不避路途崎岖,小村的荒僻,去拜访兰儿姑娘的干爹孔继儒先生。这样以来,就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兰儿姑娘。她的单纯,与小野姑娘那么的想像,有着与小野姑娘一样的心性。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使康宁为之神魂颠倒。他有一种重返日本,重返东京的感觉。他有一种一会儿不见兰儿,就会神思迟顿,就会有一种倦赖钝拙的体能状态。他一天不见兰儿,就会产生茶饭不思、失眠,甚至神志恍惚,终日浑浑噩噩,如晕在滑行的舟中。
当他以儿子康刚的名义,把兰儿聘下的时候,别提他有多高兴了。只是,康宁把这高兴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在康宁的脸上,别人是不能看出他那一丝一毫喜狂的面部表情。在他听到孔继儒说当地的恶霸镇长皮老末,要阻挠兰儿的婚事时,他当时心想,即是前边路上有荆棘丛林,有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也要过。当时,他听孔继儒说了兰儿父母惨死的经过,康宁悲痛欲绝。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恶霸镇长,压迫穷苦百姓到如此地步,而他心爱的兰儿,从小就在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度过。若不是孔继儒一家人收留了兰儿,她可怜的小小生命,还不知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也未可预知。因此上,他在当晚就决定给恶霸皮镇长,置上一份不薄的礼物,想以此化干戈为玉帛,息事宁人。他也曾想用武力来镇吓这个恶霸镇长,但又一想,镇住一时,镇不住长久。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已又是个客人,不如息事宁人之策,来得稳妥。那天,姓皮的镇长,倒还识相,客气地收了他的礼。以后,也没有跟孔继儒家穿什么小鞋。听说,他对孔家倒还客气了许多。
夜越发深了,整个儿康家大院的建筑群,呈现出一派肃穆静寂,浑厚朴拙的画面。白天,西跨院后那棵老槐枝虬叶浓如染墨一般。远看,如一座绿蓬翠峦,生机勃发。在这夜色下,老槐树如一个壮硕的巨人,挺拔在豫西这块土地上,它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康家大院里的土层深处。
微微的夜风,晃动着木槿花树的枝桠,有紫红色的花絮悄悄落下。康宁要扶兰儿回房,兰儿摆手不让他扶。反而,伸出沾满月辉的玉臂,紧紧的抱着康宁脖子,大声儿地说:“我要你像头一天我来时那样,把我抱进屋里。”康宁轻舒猿臂,把她抱在胸前,但却没有急急地进屋。只是在这个弥散着木槿花香的院落里,悠然地走着。低着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吻着兰儿鲜嫩如熟透了的草莓一样的唇。吻着吻着那唇吻匆匆地加快了。继尔,吻着的唇,如急聚的雨点,密集起来。直到两片火烫的唇,紧紧地吻在一起。他的脖颈,伸出老长老长,似乎达到了极限。她耸着肩,把自己的香唇极力的递上,以达到最佳的位置。那舌在她的口内,轻轻地旋动,和她的舌体纠缠在一起,旋动出一个全新的舞姿。他们两人眼前流淌着一条小河,那河两岸稻穗长势兴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河水翻着波浪,仿佛在奏着一曲良宵的乐章。他穿着一身新郎官的夜礼服,挽扶着她——兰儿这个如花仙似的新娘。俩人共涉这条散蕴着迷人香气的河。康宁说:“这就是爱河。”兰儿使劲地点点头,兴奋地说:“这条河,我知道是爱河,是我们的爱河。”他忽然一下子被点燃了爱的激情,动情地说:“我爱你到老,一生一世!”兰儿又把香唇递上,一团浓香,把他们重重的包裹着。
月落了,他们双双进了屋内。依然是康宁和兰儿在他们当初的那间屋子,依然是同样的夜晚。但他们已不在演出那爱的哑剧。这时候,小屋内充满了爱的温馨,床第上浪翻蝶舞。这一夜的轻车熟路,他们的爱在这个温馨的夜晚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直到疲倦向他们袭来,他们方才交颈而眠。爱河岸上,一对鸳鸯在沙渚上交颈酣睡着,他们以这种方式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一夜,他们久别胜新婚,一夜的颠鸾倒凤,不觉天已麻麻亮,康宁趁着灰暗的晨曦,悄然地离开了槿花院。
今年打春早,天气还冷呵呵的。那个晚上,兰儿被一对叫春猫儿的吟唱吵醒,使她久久不能入睡。什么叫春的声音都好听,你譬如黄鹂在柳枝间的鸣唱,是那样的优美动听,还有许多的飞鸟,都会在春天的日子里,唱给春神美丽的颂歌。可这猫儿,却不同,它们唱给春天的却是一曲杂乱的音符。就说那男猫吧,叫声粗砺,不失雄壮,但后劲不足。有时有点声嘶力竭的味道。咱这里称叫春男猫的声音,是死爪野猫的粗蛮,甚至是令人鄙视厌恶的。女猫的叫声,倒还透着雌性的阴柔,就像一个怀春的姑娘,声音低沉委婉,有点羞羞答答的样儿。或者,有点类似迫于无奈的应答。
猫叫春,是猫儿在明媚的春天,尤其是在春天的漫漫长夜里。是它们享受爱情,体验***之美的良宵。要不,怎么有“猫急”之说呢,大概是说男猫的吧,或者并而有之,也未可知。
兰儿早就有心给康宁织一条围巾了。
还是康宁在她娘家石河村的那年冬天,兰儿见他围一条很旧且有些线头脱落,上边还有一两个细小的洞洞的围巾。一回,他们在一起说话,不知从什么话题上扯到他脖子上的那条围巾,兰儿说:“他这条围巾又旧又破,早就该换了。”康宁说:“你可别小看这条围巾呀!这是当年我在北京大学堂读书时,我的一个蒙古同学送的,纯驼绒线由他家的阿妈手工一针一针打做成的。”兰儿一听惊讶地说:“我说呢,这条围巾里面,有你和同学的友情啊!是不该丢的。”她深深地受康宁这种珍爱友谊的真情所感动。不由想到康宁对自己的那份真情,那份真爱。眼眶里不觉湿润了。
恰巧,康宁在西省做事的一个朋友来康家大院看康宁,从口外给康宁捎来了几大盘驼绒线,色泽如同太阳光一样金黄金黄的,看出来他十分满意。康宁和兰儿商量,想让一个下人把这些驼绒线送到省城开封去。
他在省府做事的那几年里,一次他和同事到一条小巷闲逛,看到古老的墙壁上长着斑斑驳驳的苔藓,使他深深地领略到古城悠久的历史回音。从一家窄窄的门楼经过,门楼边边上有一枣木楔子上边挂一块漆过桐油的板子,上书一行隶书:“罗氏织毛线”,在不远的路边上,数了数至少有六七户人家,都挂着织毛线的牌子,他给那个同事说起这事儿,那同事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这儿是宋朝的首都,你想想,当年该有多少的蒙古王公贵族、商人来咱中原,来汴京啊!”康宁马上用手拍了拍后脑壳说:“你看我,你看我这记性!”从这件事后,开封织毛线的人家,被他牢牢记在脑海里了。
但兰儿不同意他送毛线去开封织的想法。初开始,康宁还以为是兰儿嫌远呢,就给兰儿解释开封离咱这儿并不远,坐上火车一天都到了。再说,人家那里做的活细法,图案、花纹都设计得很好。
任凭康宁怎么说,她总不愿意让送去。他猜不透兰儿的心事,他知道她不会织毛线,一个乡村的女孩子,去哪见人家织毛线呢。再说这么好的驼绒,让你来织,岂不白白地糟踏了,他又深思了一会儿,深情地对兰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一边说着,他把兰儿拉到自己怀里。他看她低着头,一声不吭,慢慢地用双手捧起了兰儿的脸。康宁看见她噙着泪的两眼,十分震惊地说:“你怎么了?”
兰儿倔倔地把身子从康宁怀里挣脱出来,一脸委屈地说:“这条围巾,我自己织!”他随即笑着说:“好,好,你织就你织。这还用你委屈成这样子!”兰儿破涕为笑!
整个秋天,兰儿都没有走出槿花院,淡紫色的花瓣偶尔从轻风中飘下,落在她的头上,或落在她的肩头,或落在她的怀里。更有巧的落在她正在学织的毛线线上。兰儿自打应承下要为康宁织围巾这件事儿,她可是应了那句“废寝忘食”的话。是的,她这人就是这种心性,要做的自己一定要做最好。这是她一生托付终身的人呀,她是要用心来做。这围巾里要织进她对他的情丝,要织进她对他的爱意,要织进她的梦景,要织进她的心血!
疏疏落落的槿花树的阴影洒在兰儿身上,她的身子四周弥漫着花香。她从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许多旧毛衣,她拆下了毛线线,一针一针重新再织好。她一针挑起一针插进去,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变换着。偶尔,她也把织针尖儿在自己头上浓密的发丛间擦擦。额头发间,有细细地汗珠,她也顾不得擦一下。
一阵秋风,一层落叶,一阵儿凉意。秋风越刮越紧了,眨眼儿,霜降节气就过了。咱陕州地界儿,在白露节气以后,就开始种麦了。霜降节气以后,地里的麦芽就青青的了。山上沟畔边上的柿树,熟透的柿子挂在枝枝桠桠上,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灯笼。漫山遍野的红叶,尤其是甘山桃花庵那一带山弯,更是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兰儿是在霜降节气后的第三天,亲手把一条闪着金黄金黄光芒的驼绒围巾围在了康宁的脖子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围巾取下来,看了又看,就像看一件珍奇的宝物一样,爱不释手。
当他抬头看兰儿的时候,见她眼神里流泻出一股浓浓的蜜意儿,且是一脸灿烂的笑靥!
康宁身后花梨木雕刻的屏风上,有一组花鸟草虫的图案。那花是艳动京华的牡丹,她绽放在旧时京华的牡丹园,国色天香,宛若仙子般翩翩起舞。那鸟似从一行唐诗中飞出来的黄鹂,鸣啼在春光中的柳行上,婉转而明丽。那草是一幅深谷幽兰,这兰是一丛悬崖倒下来的瘦长的兰叶,似剑身一样宽窄,吐着一穗怒放的兰花。那虫是搅动在乡野丛中的红蚂蚱,绿蚂蚱,率性的它们,展腿欲跳的动态画面,使观赏者不忍移足。他闲瑕时,常把紫檀木太师椅搬到这雕木画屏前观赏。
可是今天上午,他却像有满腹的心事,两眼透过剔花的窗格子,望着院外面的几杆修竹。但他又觉着这些竹子没有进入自己的眼睛。他心头似有许多事情,断断续续出现在眼前,又似乎没有出现在眼前,脑子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空空如也。
院子外边喳喳的鸟鸣,微风轻轻地掠过竹叶上传来沙沙的声响,康宁却没有听见。他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始终都没有形成。许多恍恍惚惚,零零碎碎的念头,一个个从头脑里涌去,他想留都留不住。过了好久好久,康宁才从迷惘里回来。他想起来了,是该给兰儿做些事情了,是到了他们该有他们的儿子的时候了。
康宁在内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兰儿,愧疚得不行。他想用自己的行动去弥补自己那颗负债深重的心灵。
开春了。老牛圈山区一片繁忙景象。
东四沟的一块淤泥坪地里,佃户潘喜娃和他的康掌柜,以及康掌柜的儿媳兰儿,在这块地里干活。
潘喜娃吃罢中午饭,在家里歇息了一会儿工夫,就晃晃荡荡地来到地里。拐过山嘴坡头,见地里有人影晃动,心想不好:“有人偷牛哩,这贼人真胆大,敢大天白日明着偷,真是翻天了。再说了,不识字你也摸摸招牌,康家大院的牛,你也敢偷,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他慌忙中脚下的步子更快了。老潘也快四五十岁的人了,眼神也不好了。待他走的近了,才看见地里是一男一女。当他爬上地堰,才看清是康百万康大掌柜在地里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着,没有看到潘喜娃走到地里。
“老天爷哩,康大掌柜你咋来这里啦!俺们这儿山高沟深,你家几辈掌柜都没有来过,你今儿个可是稀罕,可是头一回,可是头一回哩!”潘喜娃欢喜得泪花直落。
康宁刚才一门心思给兰儿讲这淤泥坪地的土壤、土质与庄稼的关系。在他耐心细致的讲解下,兰儿理解了土质与庄稼的关系。她对康宁刚才把土地比作女人,他又把男人比作庄稼和种子。想了好一会儿,兰儿终于也认同了康宁这个比喻。
康宁很感激潘家几代人把东四沟里自己家的土地喂得这么肥沃,简直是一个个粮食囤哩!他对潘喜娃说:“老潘,你家几代人是怎么把这石头地伺弄得这么好。”
“咋弄?我家爷爷说过,‘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家人老几辈都是老老实实地伺弄地。比待自己的娃们还亲哩!”老潘嘴巴一撅一撅地说,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怪怪地动弹着。
兰儿有点好奇,这老潘家种地也怪有意思,种地也跟养孩子一样?康宁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是跟养孩子一样。若不是这样,这地里可就不长庄稼了。你想不长庄稼,他老潘家吃啥?这下你懂了吧。”
兰儿拧着弯铮铮的眉毛,轻轻地点了点头。
康宁他们看着老潘把牛套上,又把犁犋赶到地头。他马上要开犁了,康宁却要老潘先不要开犁,他要说个谜语让大家猜猜。老潘见康掌柜今天兴致很高,大声说着:“康掌柜,你说吧!”康宁先干咳了两声儿,接着他像朗诵诗歌一样道出了那个谜语:
弯弯树弯弯材
弯弯树上挂银牌
谁要猜中我的谜
我把世界翻过来
这老潘是知道这个谜底的。
在老潘呀呀学语的时候,老潘的爷爷就教会了老潘这个流传于农家的古老谜语。但现在老潘不是那种看不出眉高眼低的人,他很清楚康掌柜说这个谜语不是要他这个老农民来猜的,明显是说给这个年轻的女子听的。老潘站在一旁,不吭一声儿。
兰儿仄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是犁铧。”
康宁一看兰儿猜中了,笑着说:“这个谜语有点简单,我这脑瓜里也没有装下很复杂的谜语。”他说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这当儿,潘喜娃已经吆喝牛开始干活了。只见潘喜娃自如地扶着犁把,挥着鞭儿,在他身后留下了闪烁着黄褐色的泥浪。
兰儿和康宁站在地堰上,很惬意地看着老潘在犁地,山野里,一片春天的气象。这里山野多生长一种叫棠梨树并能结出红红的野果子的树。这时节,棠梨树的枝桠上一蓬碧绿的叶子中泛着白色的花朵,亭亭袅袅,如一个行走在小径上的山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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