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韶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2176字
康宁听着她这么一说,心里自然很高兴。他知道小野秋子的意思。小野秋子跟他说过许多次,她要随康宁到中国去,到河南去,到康家大院去,去住,去为康宁生儿育女。他们经常沉浸在一种浪漫的情调中。在病中,康宁不便向她说些具体的问题。再说,他们之间接触的时间也太短。对于小野秋子来说,认识康宁,她觉得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神灵安排的,一步一步,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周折。当然,小野秋子把自己的想法,婉转地说给父亲。她见父亲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看他老人家皱了一下眉头,说“待他伤好了,再说吧。”
三个多月过去了,康宁从东京医院出来了。他回到学校,把自已存折上钱,悉数取了出来。康宁又到医院,让医院收银处查查自已住院费是多少。结果,就是把自已手里的钱都还给小野秋子家,也还欠不小的数目。他给家里父亲写了封信,他没敢把自已被人打伤住院的事儿告诉家人,怕远在万里之外的老父亲担忧自己。只说是他急需用一笔钱,望家里赶快寄来。康宁上学的费用,原是民国政府出的。现在民国政府的总统、总理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上边拨下的经费,有时拨下来,有时拨不来,常有寅吃卯粮的现象。这些事,康宁也常在寄往的家书中,说给父亲。
康宁随着小野秋子,去了几次小野家。他把家里寄来的款项,也就是医院的住院费悉数还给小野秋子的父亲。谁知,小野先生不收,他还说:“康先生,你看不起我小野一郎,你救了我的女儿,你为我女儿负伤,我立当承担你的医疗费,这是我应该付的钱。”他女儿忙把康宁拉到一边说:“康宁,你这样做我父亲很不高兴,连我也不高兴。请你把钱收起吧,你上学也需要许多钱的。”康宁执意要还钱,可看到小野先生赌气似走进屏风里的屋子里,他无奈只得把钱收了起来。他和秋子闷闷地坐一阵子,还是小野秋子对康宁说:“咱们到外边去吧?”他也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随口说:“好吧。”秋子告诉他父亲,说是出去有点儿事儿,他们相跟着走出了家门。
这里是东京郊野的一处寺院。
这里上香拜佛的人不多。小野秋子兴致很高地上了一柱香,一脸虔诚地跪在神像下,口中喃喃地许愿着,盼神赐给她更多的幸福。保佑父亲、母亲和哥嫂平安,佑护康宁和她平平安安,早结良缘,去中国河南康家大院。康宁在一处佛堂门外伫立着,心无遮拦地接受着灵魂上的一种善的洗礼。这个时候,他的心境澄明,如一汪山泉那样幽静。小野秋子半天才寻觅到这里,见康宁一脸平静,阳光下的他英俊潇洒,帅气勃发,挺拔如她家乡北海道山上的毛榉树一样。她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宽厚的肩膀。康宁扬头一看是小野秋子姑娘,问她:
“你向神灵说些什么话?”
“我请神灵,佑护父亲和母亲、哥哥、嫂嫂和我的小侄子。”
“还有呢?”
“我还没说完,请神灵佑护你和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一脸羞涩,两颊布满了红潮。秋子这时候,在康宁眼里是那样楚楚动人,俏丽娇艳。心里想,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她这样明艳聪颖的姑娘。小野秋子俏皮地对着他左看右看,像在欣赏一件罕见的珍宝。半响才抿嘴儿一笑,拿腔拿调地说:
“老夫子,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别臭美了。咱们到那池边休息一会吧。”说着,小野秋子像小鹿儿一样蹦蹦跳跳地过去了。她站在池子边缘,望着水池里的自己,两瞳眸子里染着红红旺旺的火焰,点漆的眼珠放射着柔和的光亮。玲珑小巧的嘴儿,就是古书上常讲的美女的嘴儿,是那种樱桃小嘴儿。头上青丝挽了一个自己独创的发髻。小野秋子十分满意自己。她忽然见身边站着的康宁,盯着碧水中的自己。她情不自禁地靠在他厚实的胸前。那坚实如大山一样的胸脯,给小野秋子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她感到自己有了强大的依靠。就像山中的小鹿儿,来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多少个白昼,多少个夜晚,才来到一座为自己建造的殿堂,神圣的殿堂!这座神圣的殿堂里的神灵,将把自己庇佑。不是将来,而是现在就庇佑着自己。她感到自己无比幸福,这种幸福的云儿,瞬时弥漫在天地之间。
他们就这样互相挽搀扶着,走到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松树下的长石条上坐了下来。
“千里共婵娟。”
“天涯共此时。”
康宁把小野秋子揽得更紧了,就像她是只娇小的鸟儿,唯恐她在一刹那间凌空飞去。她的躯体,散发着松籽的清香,她柔弱无骨……他们二人一传一递着唐代的诗句。那诗句如一匹光滑的绸缎在风中流泻,在斑驳的树影中游弋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小野秋子猛惊地抬头,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康宁好一会儿工夫。
她不解地看着他,皱起眉头,轻似莺啼地说:
“康宁,你想故乡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儿。又叹了一声儿,说:“我怕。”
“你怕什么?”
他吭哧吭哧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怕什么?”小野秋子追问了一句,不等康宁回答,她抿着嘴儿,一脸沉思。她想到了,是康宁说过他的中国老家还有夫人的事儿。她想若是这样,他尽管放心了罢。她也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她父亲知道。她随康宁到中国,和他的夫人住在一起,那怕再受苦,她也不怕。她想,她会和他夫人相处的,并且和谐的相处。
小野秋子把自己的心事儿和盘托出。全都说给康宁知道了。他对她说:“这事儿,真难为你了!我拿什么报答你,我的秋子。”康宁热吻着小野秋子,他们俩心心相印,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没有其他人。
“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拿爱来报答你!”
他们又是热吻。树影下,小野秋子的衣服上洒上些许日光透下的枝柯荫影。
那天,康宁他们回去的很晚。小野秋子对他说:“今天,是我最难忘的一天,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康宁也说:“我也有同感。”
康宁在临毕业前,去到东京——横滨工业区,考察这一地区的工业发展状况,调查工人生活情况和劳动状况。他在学校学习的是工业制造。他在报志愿的时候想得很多,他觉得祖国受到了世界各国列强的欺负,全是因为祖国没有先进的工业,试看哪个国家不是依靠工业强国的。要想不当亡国奴,就得发展工业。到那时,我们中国谁也不敢再欺负了,在国外的中国人也能扬眉吐气了。他抱着工业救国的理想,才来到了日本留学。在他毕业前的这段时间里,他要好好地了解日本国内的工业状况。他每到一处,都要认真的考察,慎密地记录下第一手资料。在近三个月的时间,康宁又把资料归纳整理,花了两个星期写了两篇毕业学术论文。他的这两篇论文,赢得了指导教授的赞赏。当他回到学校,他就朝小野秋子家里打电话,打不通,没有人接,康宁心急得不得了。那天晚上,他一夜总是恶梦不断,每每总被吓醒。他坐起来,还不行,又穿上衣服。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他匆匆洗了脸涮了牙,什么东西也没吃一口儿,就朝车站走去。车一到,康宁第一个上车,他恨不得一下飞到小野秋子家。车还没停稳,他就飞身下车,朝秋子家走去,他迈开少有的大步,疾速地朝她家跑去。
小野秋子家的门,上着把大锁。秋子父亲开的瓷器店,门上也锁着大锁。康宁心上咯噔一下,预感小野家出了大事。当他在店前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对面一家杂货店出来一位老人,悲凄地对康宁说:“你是来找小野先生家人的吧?你是东京早稻田大学的中国学生康宁?”他说:“是,我是中国学生。”那位老者说:“康先生,小野先生的令爱一个月前染上传染病,在东京医院去世了。”
康宁一楞,急忙问:“先生你说什么?秋子她怎么了?”
“秋子小姐在东京医院去世了。据说是染上了猩红热,前段时间,东京因这种病,死了不少人呢。”
“什么?秋子不在了,我不信!”康宁犟着脖子,疯了似的大声说。那位日本老人,是小野一郎的同乡,也是北海道的人。他和小野一家是多年的世交。小野一郎女儿的去世给了小野老人巨大的打击,几乎搭进去半条老命,还是儿子来把老人接回了北海道的老家。他家的瓷器店和住宅委托律师事务所代办处理。听说正在洽谈中。关于女儿秋子的婚事,据说她有个中国未婚夫。小野先生怕未来的女婿伤心,托他的老友转告。但不让老友告诉康宁他家在北海道的具体地址。
康宁要老人跟他说,秋子埋在什么地方。老人家说,当时政府管制这种烈性传染病,连秋子的父亲都不让见,火化了。骨灰也由管理人员处理掉了。对这一点儿,康宁在理智清醒的时候,他非常清楚日本政府的作为。为了大众的健康,日本政府对传染病管制相当严厉。康宁一想到自己的祖国内乱外患,何时才是个结局呢?他四处打听小野家人的下落,没有人告诉他。偌大的东京,到哪里去打听小野秋子家人下落。他苦苦地寻觅了十多天,也没有寻到秋子的家人!他骂自己,他恨自己,为了自己的什么鸟论文,跑出东京,到什么横滨,搞什么调查!秋子病了,他在哪里?秋子去世了,他又在什么地方?他是世界最没良心的人!任凭自己有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理由,这些全都不是理由!我的秋子你在哪里?怎么也没有想到,秋子姑娘这么善良的人,死的这么惨。
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当他详细地听了东野先生叙述了秋子姑娘患了猩红热烈性传染病,医治无效,惨死的情况,康宁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一头栽倒在地上。东野赶忙招呼路人,把康宁从地上扶起,搀到自己的店门口石阶上躺下。他在众人紧张而简单的救治下,慢慢苏醒。东野先生又给他端了一碗樱花蜂蜜水,慢慢地让他喝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康宁才感觉胸中那憋闷的一团块垒,稍稍松活了一点儿。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出现一片白茫茫的空白。他感觉不到了自己意识的存在,他失却了自己。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臭皮囊。
那天,康宁不知道是谁把自己送回了学校。起初的两星期,他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会儿脑子清醒,一会儿脑子糊涂。不知道白天黑夜,他眼前晃动着心爱的姑娘小野秋子。他喃喃自语:“秋子,秋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秋子,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啊!”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他整天不言不语,一副大病沉疴的模样。鉴于他精神迷离,神志不清,学校当局把他送到了东京帝国医院的精神科,住院治疗近两个月,才痊愈出院。小野秋子姑娘的死,重重地伤害了他打击了他。她的死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他怎么攀缘也过不去了。他失去了生活的船帆,如一条小舟处在激流的旋涡中心,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康宁的同学都为他担心,怕他从此不负重扼,一蹶不振。在精神病院治疗回来后,同学们几次陪他到东京外边的许多地方去。日本的山山水水,寺庙神社都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但小野秋子姑娘的靓影,无时无刻地占据着他的脑屏,让他难以忘怀。每当夜阑人静的子夜,她就会从朦胧的月儿里,从那缥缈的青云上降下凡间,来到他的身边。他知道她带走了自己的一颗心。别人解劝他,要他振作起来,要他从阴影中解脱出来。他想别人没有自己那样的经历,没有他和小野秋子姑娘那么炙热的爱情,别人是无从理解那一切的。他也只能谅解这些好心的朋友们。
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汉书?孝武李夫人传》: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秋子姑娘就是他的北方佳人,绝代佳丽,遗世而独立。丽质倾人国,晶心凝霜雪。佳人红颜薄命,康宁欠你一怀情!
他从一本柳永词集抄下一首《满江红》:
万恨千愁,将少年,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各,赢得不成眠,成憔悴。
添伤感,将何计。空只凭,厌厌地。无从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事,甚凭底死难摒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康宁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和小野秋子的恋爱会是这么一幕的爱情短剧。或者是一幕大剧的开始。他一次次的长夜不眠,茶饭不思,憔悴不堪。他书写了一副字:生死隔离,永不相见,痛哉,小野秋子,哀哉,小野秋子!
他把这副字挂在床头墙上,以志铭记,以慰哀怀。
陕州城上的崔家,是城里首屈一指的能行户。崔老大名讳崔铁镰,五十岁上添了一女。前边尚有三个哥。崔家祖上,在明朝有人中了拔贡,着实光宗耀祖,大门口矗了旗杆。城里人家都知道,你不提崔家,只要一提旗杆院,就知道是崔家。偌大的陕州城,只有崔家立过旗杆。
这崔家除了立旗杆,还矗过贞节牌坊。据说是崔拔贡的亲妹妹,自小与东边的新安县铁门镇大户张家的小儿子订了娃娃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家的小儿子,染上天花,没有到立夏那天,这孩子就一命呜乎了。崔家的小姐,就成了没过门的寡妇。在小姐十五岁那年,铁门镇上的张家来迎娶媳妇,这边的崔家打发闺女上轿。拜堂的时候,是男家的堂弟捧着女婿的牌位拜堂成亲。隆重的婚礼过后,崔小姐接过夫婿的牌位,忍着泪花不让滚落下来,捧到新房,放到供桌上。新房里不应放供案,但崔小姐的情况特殊嘛。崔氏小姐就这样活到五十多岁上,去世了。
由于崔氏小姐的忠贞如初,县府上把这么个典型的贞节烈女的典型事迹整理撰写成文,逐级上报,一直报到京城。明朝的皇帝老儿,龙颜大喜,一道圣旨下来,敕封崔氏女,为贞节的典范,褒扬她为丈夫守节始终,赢得世人尊敬。特颁圣旨一道,由县府拔款立贞节牌坊,垂范后世。
康家大院在县城东北五里之遥。城里的崔家世代诗书传家书香门第。而康家的康百万,家道富足,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一个康家大院,就是一座城堡,康家大院固若金汤。在全陕州这康家也是数得着的大富户,在四百多年前也挂过千顷牌。这康家财路甚好,但文才方面,却是世代没有一个秀才,更别说贡生、状元了。但康家为了自己不受地方的欺侮,在明朝弘治年间,为儿子康明章捐了知府。为了这个知府,康家用了五十头黑驴,都是齿龄一般大,尺寸一般高,毛色纯黑,不要一根杂毛。每头驴背上一样的鞍子。每头驴都有一个赶脚的。这赶脚的都是二十四五的后生,都是一身黑衣打扮。五十头驴,背上都装一袋子元宝,压得驴腰都凹下了许多。每天只走百十里地,走了仨月,才到京城。这样一来,满京城都知道河南府弘农郡有个康百万。自康家捐官以后,说来奇怪,在明嘉靖年间,居然有子弟高中状元,放任江苏铜山县令,后官止广州督抚。此人即是康家大院的奠基人。这康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康百万下世后,由康家长子接掌柜一职。由此,以后就称他谓“康百万”。“康百万”严格地说,他不是人名,是个后世称作“部长”、“局长”、什么“董事长”,只是个职称,或者说是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