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月

作者:秦景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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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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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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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86字

夜深人静了,秋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第二天就要登门去做家政服务,介绍人说的情况一条又一条在她脑海里呈现出来:一位名叫蒋连萍的中年妇女,患类风湿疾病,家庭很富有,脾气怪怪的,很难伺候。秋月一遍又一遍猜测着,这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为这样的家庭主妇服务肯定要有难度的。但转念又一想,如今下岗工人那么多,找份工作很不容易,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尽管秋月已经从介绍人那里得知,蒋连萍家里相当富有,她还是为其女儿买了二斤大白兔奶糖作为见面礼儿。初次登门,秋月着实吃了一惊:六室一厅的住宅装修得豪华气派如同宫殿,宽敞得能容孙悟空翻筋斗,家具一水儿的红木,各种装饰品一律高档货。


蒋连萍的丈夫董非见到秋月,热情地打着招呼:“来了,我老婆还在睡懒觉。”他把要干的活儿交待完,拎起皮包要出门,走了几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秋月一眼,友好地冲她笑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下岗女工看上去竟是这般年轻貌美气质高雅,和董非心目中的下岗女工形象相去甚远。他原以为工厂里都是那种既粗俗又直率浑身油乎乎的工人,秋月的出现,使他一改往日的偏见。


蒋连萍在那间铺有红色地毯的卧室里睡得正香。秋月挽起袖子,以极轻的动作抹桌子擦玻璃收拾房间。秋月是个麻利人,所到之处,立马变得窗明几净,五室一厅打扫完毕,她站在宽敞的客厅内,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蒋连萍已经起床,架着双拐立在卧室门口。听到动静,秋月一激灵,急转身笑迎着女主人说:“起来了。”女主人哼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秋月挪了挪茶几上的大白兔奶糖,感到有些寒酸地说:“这是给孩子的。”蒋连萍用眼角扫了一下说:“买这东西干啥?现在的孩子嘴头儿高,谁还爱吃糖。”秋月一时语塞,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这个女主人果然不好相处,初次见面张口就噎人。屋子里静下来,一只长毛小白狗跑过来蹿到蒋连萍怀里,圆滚滚的像一团雪。她爱怜地抚摸着怀里的宠物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子:“丽达,你看这是什么?”她顺手拿了一块大白兔奶糖塞到小狗嘴里,又拿起一块晃动着逗它玩儿,发出一连串儿开心的笑声。看到这一幕,秋月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短短的时间内,秋月就感觉到一种雇佣和被雇佣的不平等关系,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卑微。她把儿子最爱吃的东西带给蒋连萍的女儿,没想到她竟当面用此来逗狗玩。秋月的脸上挂不住了,眼睛变得有些潮湿,她急忙说:“我去收拾卧室。”


站在地毯上吸尘,秋月的心里一阵阵发酸,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用不停顿的劳作来排解心中的不快。打扫完卧室,她洗衣买菜,一切干完后便要告辞。不知出于感谢还是出于炫耀,蒋连萍从储藏室翻出两盒月饼、一把荔枝、两袋糖炒栗子,让秋月拿走。秋月推辞,蒋连萍硬塞,急哧白脸的,大有不拿就别想走的架势。秋月只好感激地收下了。


秋月把蒋连萍给的东西原封没动放在桌上,等着儿子的归来。儿子也是独生子女,可他没有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家庭条件。在常人看来很一般的要求,到了秋月儿子身上就变成了相当奢侈的要求。秋月清楚地记得,一天中午路过儿子学校门口,看到几个学生每人手里都举着一盒冰激凌,津津有味地吃着,说笑着,只有一个孩子两手空空。当秋月看清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儿子时,她心里一阵酸楚。儿子馋巴巴的眼神儿深深刺痛了母亲的心。她多么想拥有较丰的收入,来满足儿子一次次并非过分的要求。儿子是脚蹬懒汉鞋身穿丈夫的旧衣服迈进那所市重点中学的。儿子是妈的脸,儿子穿着寒酸,当妈的心里难受哇。


如今的年代不同于以前了,眼下艰苦朴素已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你受穷你就是狗熊,你穿着寒酸你就被人瞧不起。


一次,秋月发了工资为儿子买回一双处理的廉价旅游鞋。晚上,儿子穿上它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走几步跳两下,脸上写满了幸福与知足。不大功夫,儿子把鞋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放进鞋盒里。秋月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儿子已经看出是处理的?如今的孩子一个个猴儿精,不好糊弄呢。她不安地问儿子为啥不穿了?儿子说:“我怕弄脏,赶明儿上学再穿。”秋月是个泪窝儿浅的人,儿子的一句话,险些又把她的眼泪勾出来。收入的微薄使她变得敏感而脆弱,一点儿小事也会引起她的伤感。每当想起由于囊中羞涩不能尽情地在老人身上尽孝心,在孩子身上尽爱心时,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暗自落泪。


“铃”一阵车铃儿声响,儿子放学回来了。他见到桌上的东西,眼睛一亮,惊喜地问:“妈,您发财了?”看到儿子的笑模样,秋月几乎忘记了在蒋连萍家中发生的不愉快,笑着告诉儿子是一位阿姨送给的。儿子抓起几个糖炒栗子递给秋月,陆月说自己吃过了挺好吃的让儿子快吃吧。儿子剥开栗子皮贪婪地塞进嘴里,片刻吐了出来,他皱起眉头说咬不动。秋月疑惑地问怎么可能呢?儿子说:“就是嘛,我尝过同学买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甜,这栗子又黑又硬像石头子”秋月剥开一看,果然硬如石子,估计放的时间太长了!儿子失望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荔枝,剥了一个刚嚼两下又吐了出来,荔枝变味了!秋月感到一阵难堪,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拿过月饼想亲自尝试,打开包装一看,已经长毛了。一向有涵养的秋月这回真被激怒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怒蒋连萍也太小瞧人了,我秋月再穷,也用不着有钱人施舍垃圾。儿子看到妈妈脸色异常难看,低着头默默无语,下意识地清理着嘴里的异味儿。秋月躲进里屋,羞辱、委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发誓再也不蹬蒋连萍的门槛,她不信凭自己的能力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干。


怒过了,哭过了,秋月慢慢平静下来,心想,蒋连萍不至于故意寒碜人吧?兴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早已放坏变质。退一步讲,就算他是故意的,也应该原谅,她不是有病么?再说才干一天就变卦也对不起介绍人哪。


翌日,秋月又准时出现在蒋连萍家里。她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干着该干的一切。


时间久了,秋月发现,蒋连萍十分张狂的外表里面包裹着一颗痛苦不堪的心。蒋连萍的女儿在贵族学校读书,小小年纪谈情说爱,好几门功课不及格,弄得班主任老师三番五次请家长。蒋连萍的风湿病已相当严重,整天与药瓶子药罐子做伴。丈夫开着公司,终日在外奔波忙碌谈生意挣大钱,身旁围着不少年轻貌美盯着他钱包的女人。秋月没来以前,蒋连萍日复一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次夜间从床上跌下,摔得骨折了,她忍着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无论怎样努力就是爬不到床上。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苦苦等待着丈夫的归来。然而泪流满面到天亮,也未看到丈夫的影子。


这一切当然不会出自蒋连萍之口,是蒋连萍的邻居说给秋月的。平日里,蒋连萍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在秋月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富有。秋月一次次耐着性子听着蒋连萍的唠叨。尽量在干完家务后陪她说说话。尽管她们的品位志趣有着很大的差异,秋月每一次都用心寻找一些双方都能谈得来的话题。


秋月的到来,使蒋连萍家整个变了样,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条理,什么东西经过秋月的调整、布置,就显得顺眼好看,就觉得高雅,有艺术。秋月的勤快和善解人意,使蒋连萍的家庭气氛也跟着发生了不少变化。


董非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从见到秋月的第一面,他就被秋月身上那种有别于其他女性却又说不来的东西所吸引。这一天,董非又在秋月离开前赶回来了。进门看见秋月穿着蒋连萍前几年的水红色衬衫,显得越发楚楚动人。董非惊奇地发现,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居然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效果。他放下皮包情不自禁地说:“你穿红衣服真漂亮!”秋月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衣服弄湿了,连萍姐给我找出一件。”蒋连萍听到丈夫夸秋月,心里很不好受。看似什么都不缺其实什么都没有的蒋连萍,最敏感的就是丈夫对其他女人的态度,最担心的是被丈夫遗弃。秋月深知这一点,她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使女主人开心、放心。


秋月扯下自己已经晾干的衣服欲换上回家,董非说:“你穿走吧,这种瘦衣服蒋连萍早就不能穿了。”蒋连萍白了董非一眼:“不能穿我还绑墩布呢,用你做好人!”秋月那颗敏感的心又一次受到伤害。她强压内心的不悦,笑脸打着圆场:“这件衣服我穿着瘦,我的皮肤不适合穿红衣服……”陆月尽量没话找话,化解着他们夫妻间的不愉快。


秋月心里再不舒服,也认认真真干着该干的一切。她理解女主人内心的痛苦,她在这个不和睦的家庭中,努力起着润滑剂的作用。


一日,蒋连萍无意间从丈夫扔在家的一本刊物上,看到了秋月写的中篇,受到不小的震动。她想,一个国有大企业的工程师,在一夜之间下了岗丢掉了铁饭碗,来干伺候人的差使,不怨天不怨地,并且有着自己的爱好追求,也挺不容易的。抛开身外物,单就独立的人来说,秋月远比自己有出息。厂子的倒闭,没有她的丝毫原因,只能说命运对她不公平。没准儿哪一天,秋月通过自己的努力,眼前会出现柳暗花明呢。


蒋连萍对秋月的态度似乎有些转变了,她居然听从秋月的劝告,开始积极配合大夫,治疗自己的类风湿病了。


秋月把蒋连萍送到医院去治疗,抽身到自由市场为主人买了菜急匆匆送到家里。她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左转右拧打不开,门被反锁了。秋月心生疑惑:孩子上学了,董非上班了,难道家里进了贼?正纳闷,门开了,是蒋连萍的丈夫回来了。秋月路过卧室,里边走出一位妖艳的女人,一边整理着零乱的头发,一边大大方方同董非挥手道:“拜拜”。


秋月欲出门,被董非伸手拦住了,他不安而又亲切地说:“坐会儿好嘛?”秋月不冷不热地说:“我该去医院接蒋连萍了。”“急什么,我有话对你说。刚才你都看到了”不等董非说完,秋月有些不耐烦了:“蒋连萍的病很厉害,你应该关心关心她。”董非有些急了:“她对你那么刻薄,你还替她说话。她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享受着六室一厅的豪华住宅。还想怎么样?像这种病歪歪神经兮兮的女人,我早就腻味透了。”


秋月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董非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不提她,咱们说点别的好嘛?像你这么漂亮有气质而且会耍笔杆子的女人,真不该干侍候人的差使。给我当秘书如何?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向秋月跟前走近了几步,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双肩。秋月一扭身挣脱开,向门口走去。董非一个箭步追过去,攥住了秋月的手,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打子钱说:“给你,这一千元是你的工钱。”秋月抽回手连连后退:“我不要,说好一个月三百的。”“那是她的主意,快拿住。这年头,我还没见过给钱嫌多的人。”“别说了,我真的不要。”两人正在你推我让,“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董非和秋月一惊,尴尬地愣在那儿。蒋连萍气愤地吼道:“好哇,把我撂在医院,跑回来勾引我男人!你平日对我不错,原来是另有所图。”秋月羞得红了脸:“你误会了。”说着就去搀扶喘着粗气的蒋连萍。蒋连萍用拐杖一挡:“不用你扶。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董非急了:“你胡说什么?”“我胡说?你手里是啥?你很聪明,知道她缺这玩艺儿。我雇的是保姆,不是给你找情人。”秋月一时不知如何讲才能解释清楚,见蒋连萍在气头上,索性一声不吭干活去了。


蒋连萍的叫嚷得不到理睬,越发怒了:“你走吧!我家用不起你这号人!”秋月心一沉,想不到蒋连萍只凭一孔之见,就死死认定她和董非之间真的有了什么不轨,武断地下了逐客令。秋月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理解女主人,想不到今日竟遭此误解,她深感无脸再待下去了,一气之下向蒋连萍道了声珍重,便夺门而出。不等蒋连萍回过神儿,董非也夹起皮包去了公司。


家里又剩下蒋连萍一个人了,她甩开拐杖,一屁股歪到沙发上,满腔的怒火没了发泄的对象,更加难受,掩面痛哭起来。


秋月回到家里,满肚子的委屈变成巨大的痛苦折磨着她。平日,她最害怕被人误会,尤其像这种男女关系上的羞于说出口的误会。她怎么向自己的丈夫讲呢?


她不相信白的东西能被人最终说成黑的,她要心平气和地向蒋连萍讲清楚。她抓起了电话。一连数次,蒋连萍听到秋月的声音立刻挂断,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无奈,秋月去找介绍人,想求助介绍人把事情说清楚。不料介绍人早已变成蒋连萍的同盟军,甩出的话冷若冰霜:“解释什么?甭捡好听的说。这种事儿,明白人一听便知。我只想劝你一句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别贪。和一个病人争宠,算什么能耐?”秋月胸口堵得难受,一句话也没说,扭头离开了。


自从宣布工厂倒闭所有人员一律下岗的那一刻,秋月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长时间工作在国有大企业的优越感消失后,随之而来的将是寄人篱下的打工生涯,那滋味不会尽如人意的。这一点,她已从早她半年下岗的大姐那里了解的清清楚楚。万没料到自己下岗后的人生第一站,竟会是这种样子。


路,在一个下岗女工面前,坑坑洼洼布满了荆棘。因为道路泥泞就止步不前吗?这似乎不是秋月的性格。她稍作休整,带着一颗刚刚受过伤的心,迎着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昂首挺胸又迈出了家门。


1998年11月下半期《佛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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