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24694字
也难怪她会激动至此,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那个人。
那个扯动纸鸢的英俊男子,棱角分明的唇角无限温柔。她悄悄弹出青蜂针,就是希望能借着一场看似偶然的邂逅相识,却被任性无礼的女孩揭穿,心里便失落了许久。
谁想再次相见,他竟是谢家失踪多年的三公子,那个当年与姐姐定亲却又无缘相守的人!那一瞬,惊喜压过了一切,她知道,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良人,令姐姐嫁作人妇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江南最负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如此完美的姻缘,两家长辈皆乐见其成,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等一场门当户对的佳话。
假如没有眼前的人,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偏偏为这可怕又可憎的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进任何人。不管她怎么美,怎么好,他都视若无睹。她怎能不嫉妒,不怨恨?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凤歌一颤,又忙直起了背,佯装强势,继续事先想好的言辞,“你要什么?如果要金银财宝我也能给你,只要你离开……否则他迟早认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一直没出声的迦夜,嘴边漾起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笑,讥诮之极。受不了这无声的刺激,白凤歌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压根配不上他,你看看自己的样子,除了一张脸哪里像正常人,你只会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谁会接受你这个来自魔教的妖女……”
“白小姐!”
温雅的男声打断了白凤歌的攻讦,玉隋不知何时立在苑内,淡淡地开口打断,像是不曾看到刚才尴尬的场面,只冷冷道:“谢夫人在找你。”
白凤歌一时神态僵滞,失控的仪态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养让她无法继续下去,但又不甘心如此离去。片刻之后,玉隋见她无意离开,又催了一句,“谢夫人对小姐中途离席担心得紧,还是请速去相见,以免夫人担忧。”
“你……”
白凤歌失措地瞪着这个同样英俊的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泪,掩面冲出小苑,随着隐约的啜泣声渐渐消失,迦夜咽下了最后一滴酒。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己无涉,迦夜兴味索然地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她平日极少喝酒,今日突然一发不可收,离了渊山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别在意她的话,谢三公子自会处理一切,旁枝末节与你无关。”
她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年轻的公子温文尔雅,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吗?多谢好意。”她不怎么上心地点头致谢。
“谢三公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玉隋说得很认真。
她忽然冒出了完全无关的一句话,“如不嫌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笑道:“这可是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未必能拿来。”
迦夜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好的酒吗?”
“是谢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谢前辈都得省着喝。”他温言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了。”
“会醉?”
“嗯。”
“那也好。”她懒懒地在石凳上坐下,倒真觉得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那滋味可不好受,相信我。”玉隋的神色愈加柔和,满是怜惜,“不管多醇香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醉后的难受。”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她变得多话了,轻轻笑起来,“你说得没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受。”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玉隋非但不曾被她吓倒,反而接着话题问下去,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气地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被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
“为什么又会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的碧树,像是倾诉,又像是呓语,“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全是鲜红的血,很恶心。”
清俊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满心温柔,并未让她觉得不舒服。
“你在可怜我?”她歪着头打量了,隐约有些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了的人。”
玉隋淡淡地笑了,竟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她盯了他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他凝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她……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她,她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迦夜不说话了,惊疑之心渐起,右手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根短笛,微笑着征询:“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不待回答,玉隋启唇奏笛。
泠泠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舒缓的音调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朵朵彩云,想要捕捉时,早已被带入了梦境。
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大树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曲声渐变,悠扬的旋律悄然变换为轻灵优美的调子,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朵山花次第盛开,澄澈的泉水哗哗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她立刻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乐声随之而止,玉隋放下短笛,眼神极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脸错愕的迦夜。
迦夜愣愣地按住唇,讶异于自己的失常,更让她讶异的是刚刚那支曲子……
静默着对峙了许久,她强作镇定,开口问:“你怎么会……那是什么曲子?”
男子缓缓绽开笑容,不答反问:“你唱的呢?又是何处的歌谣?”
那是母亲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他怎么可能会……
迦夜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个粉碎。她怔怔地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刚要再问,苑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并不陌生,显然是冲着她的,青岚的眼睛好奇地扫过玉隋,隐然有抹疑色。
“你果然在这儿,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勉强把原本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她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
“指名找我?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
青岚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补充道:“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叶?她说要找迦夜,恰好银鹄听见告诉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模样的女人?”
“没看清,只是瞧上去很狼狈,好像还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认识的,正让二哥诊脉。”
她寻思了半晌,还是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自从到了江南,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烦躁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玉隋似觉察出她的情绪,出言开解,“你是谢家的客人,来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扬州谢家挑衅。”
扬州谢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她不想惹麻烦,但麻烦已不可避免地再次找上她。
绯血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谢景泽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脉,谢云书立在一旁静候,榻边趴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地看着谢景泽的一举一动,拳头攥得死紧。
不一会儿,谢景泽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只怕……”谢景泽叹了一声,众人皆明白未尽之意。
谢云书皱了一下眉,瞥见立在门口的迦夜,示意她走近。
走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面容渐渐呈现,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紫红的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蜡黄的脸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的锐意,在瞧见迦夜的一瞬睁得极大。
“绯钦!”
哪里想到会是同为七杀的伙伴,她失声轻唤,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迦夜……”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已十分耗力,“你竟然还是这个模样,我是不是在做梦……”
“先别管我,你这是怎么回事?”当年虽同为七杀,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绯钦垂危,她心底仍是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他。”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现,“那个让你离开渊山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滑落,有几滴落在迦夜的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绯钦两颊红热,不知是因了怨恨,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怆然,继续道,“也与我成了亲,可他是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他家的名声,便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儿不能去?”
中原,魔教……迦夜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绯钦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绯钦的眼里满是凄婉和无奈,“那时我已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她费力噙住了眼泪,目光开始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慢性毒药,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绯钦咳了几声,话音慢慢喑哑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毁了名誉,屡次在暗里搜寻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白家的事,感觉似乎是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已鸦雀无声,连原本怒气冲冲踏进来的谢曲衡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越来越凉,她心知不妙。
绯钦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地望着她,又落下了泪。
“迦夜……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万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渊山!”
迦夜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躁,胸口渐渐生出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绯钦衰弱地摇头,费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战奴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战奴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碧隼,银鹄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绯钦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辨认来历,没有反驳,只是惨惨地苦笑,“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宁可他死在战奴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
“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
“……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迦夜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握住的手点点变冷,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膨胀,不停追问:“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足以安心的承诺,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了真是丢脸……我……真后悔……”
最后一丝气息消失了,绯钦带着悲凉自嘲的笑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完全不像那些过去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到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静静看着,那双不愿合拢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她轻轻抚合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七杀吗?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轻喃的话语很淡,谢云书听着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迦夜过来。
“迦夜。”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她的神色,“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绯钦,一言不发。
“迦夜!”谢云书忧心地盯着她,轻轻摇晃着香肩,怀中的人毫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谢曲衡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青岚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青岚看出不对,“大哥,她好像……”
“迦夜!”不安的寒意泛滥无边,谢云书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在场,抚住她的脸,急道,“你不是她!我发誓,你不会是她!”
许久,迦夜终于眨了一下眼,拉开他的手,趋近那个从进门都一直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眼里竟没有泪,注视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迦夜的问话让孩子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地对着她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姑娘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稚嫩的童音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迦夜左手支着地上的方砖,尽力稳住心绪,心头的戾气已压制不住,不停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姑娘要杀了他?”孩子的口中说的仿佛不是自己的生父,而是不相干的人。
“嗯。”
这些话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谢曲衡在一旁听了有些不满,谢景泽则暗自叹息,四翼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血缘并不太看重,也很少考虑,只知要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坚定的童音响起,“请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谢曲衡忍不住上前呵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皆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诅咒。鲜明的恨意如铁,谢曲衡哑然失语,四翼的眼里倒是有了几分赞许。
碧隼点点头,“好,还算有志气。”
听着这一番对答,迦夜额角抽痛,心底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制不住身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猝然裂成了无数碎片。谢云书觉出她周身气息极乱,惊骇地大叫。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闪身拦住,伸手要按住她的肩。
“让开!”
一声厉喝,众人皆惊,谢云书却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没有放开。
黑眸再不见理智,仅剩了杀机四溢的冰寒,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连续数声轻响,瞬间两人已交手七八招,尽是凌厉之极的招式,每一式都足以致死,稍有不慎定然血溅当场,这阵势令旁观者触目惊心。
“她这是疯了吗?”谢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知从何着手,眼看三弟仅守不攻,形势越来越急,不由得心惊肉跳。
青岚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只顾狂喊:“天!怎么打起来了?”
“主上真没留情啊。”蓝鸮也被吓住了。
“究竟怎么回事?”碧隼边看边冒冷汗,竟还有工夫庆幸对手不是自己。
银鹄没说话,咽了一下口水,同样是紧张之极。
玉隋则脸色发白,袖中的手动了动,又握紧,迦夜的攻势太狠,他没把握将两人完好地分开。
防守变得越来越困难,谢云书慢慢被压得透不过气,冰冷的黑瞳宛如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只余森然杀意。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他脑中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化解之法。片刻,他心意一横,决定铤而走险,忽然放弃了招架,眼睁睁地看着纤指冲过来,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锋刃,带着寒意直入胸膛,他没有躲闪,拼尽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声。
“迦夜!”
“三哥!”
“老三!”
“老大!”
数声惊呼同时响起,但已无法阻止。指尖没入了他的胸膛,渐渐浸出了血。
谢云书不曾低头,直直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
“迦夜……我不是敌人,你醒醒……”
黑眸变得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温热,眼见他胸口的血渐渐渗出,仿佛冰水冷却了她如沸的心。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刻劈入了紊乱的头脑,她收住了劲力,伤口并不深,可……这是他的血,顺着衣襟滚落在地,异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红。
谢云书握住胸前的手轻轻收拢,顺势揽住了纤腰。
“没事的,你什么也别想,什么也……”随着轻柔的话语,指尖拂过了睡穴,她毫无知觉地沉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深眠中,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奇怪的面孔凌乱浮现,化不开的血红漫过了足踝,腥味逼得她透不过气。梦里没有她想见的人,却充满各种难听的咒骂怒斥,声声尽是指责,不论如何挥剑,那些声音都如幽灵一样徘徊在耳际,迫人烦躁得发疯。
她一直往前走,怎么也走不出大片血红的沼泽,只有如影随形的嘲弄讥讽,双足沉重得迈不动。除了血红,唯有浓得让人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却不敢停,一驻足,身体就会缓缓地沉入血泽。那样长而望不到尽头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地跋涉中蓦然踢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云书的头颅!她无比骇然,无比心痛,惊恐地抛开后头颅坠地,周围散了一地的肢体,其间最清晰的是母亲和淮衣的脸……
猛然睁开眼,血红和残肢都消失了,她正躺在一间静谧的房里。幽暗的房间陈设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褥,一缕安神香正从香炉缓缓腾出,依稀能听到荷叶被风翻卷的声音。
粗重的呼吸源于自己的鼻端,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那只是一个梦……她没有杀他,他不会死,他不会像娘和淮衣一样死去……
门开了,梦里身首异处的人完好无恙,快步走近床边,如平日一般对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声音很温柔,她仍在恍惚,细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此刻只有借着温度才能确定他的真实。
“你做噩梦了?”他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细心体贴,与过去的他没什么两样,她渐渐放下了心。
“我梦见……”她觉得嗓子发干,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么?”他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喂着她喝。
“没……”
“你是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心,少吃点吧。”
她乖乖地偎在他的胸前嚼着点心,明明才从睡眠中苏醒,却仍是疲倦得要命,脑子迷糊一片,什么也想不了,也不愿想。
他低声说着些琐事,哄着她多吃一点,不习惯被他喂,她正欲接过来,手到眼前却顿住了——手指细白,瞧上去和平常一样,唯中指有一缕印痕,细辨是一条暗红色的线,嵌在指缝中毫无痛感,看起来像凝固的血丝。
他没让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继续轻哄,怀里的人却僵滞了,忽然开始簌簌发抖,抖得那么厉害,好像比数九天寒穿单衣的人更冷,他放下手中点心,抱紧了她。
“迦夜!”
她没有回答,从他怀里挣出来,探手撕扯他的衣服,固执地要扯开重重遮掩,求证心底最恐惧的猜测。实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拦,由着她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包扎的绷带。由于适才她倚在胸口的揉蹭,洁白的绷带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地盯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良久,伸指轻抚着他的胸口,死死咬住了唇。
“不关你的事,别在意。”
“我差一点……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他掩上衣服轻轻托起她的脸,望入漆黑的双眼,“我知道你不会,是我不该让你见她。”
“为什么我……”她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一些零碎的片段飞速闪过,模糊成一团,身子瞬间变得冰冷。
温热的吻落在眼上、颊上,又在唇上轻触。没有情欲,只是单纯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行带你回谢家,让你经历那么多难受的事。”这些天让他明白她更多,也让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扬,白凤歌,还有绯钦的死,还有那个执意要弑亲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错,让太多意外搅动了她深藏在心底的梦魇,逼得她一再回忆起过去,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一定是疯了……”她咬住唇,听起来极像呜咽。
“没有,你是太倦了,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着,温柔地拥着她,将冰冷的纤指拢在掌心。寂静的室内唯有他持续不断的低喃抚慰,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发抖,指尖却依然寒凉。
窗口传来了轻响。
“三哥……”
是青岚在低唤,他迟疑了片刻,略微放开她。
“你躺一会儿,我和他说几句就回来。”
迦夜安静地躺下,由着他盖上丝被,收拢双手,异常乖顺。
“三哥,爹火了,命你立刻回去。”青岚一脸惶急,此次父亲的震怒前所未有,旁观者都胆战心惊。
“我现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把事情全告诉爹了。爹听说你差点送命,气得把桌子都劈烂了。你再不回去,爹恐怕会亲自过来,到时候会更糟。”
“你告诉爹,我不会有事,眼下她离不开人,过几日我自会跟爹解释清楚。”
青岚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苦,当前两边为难,却只能护住最要紧的,“你去跟爹说,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儿上,青岚急起来,“三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会跑。”
“她会。”谢云书无助地叹息,第一次对弟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她肯定会走,她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她……”青岚愣了半天,“你当时死活拦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之际都不肯有丝毫退让,宁愿她伤了自己,竟是……
“她不过是一时乱了心智,不会真的伤我。”
谢云书也不清楚放任迦夜离开会怎样,那样混乱的情绪她从未有过,他不能冒险,若是她伤了人,又或是泄露了来历……
青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无心杀人,杀气却十分可怕,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弹指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此刻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做,换了旁人……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回家面对盛怒的父亲,苦恼之极。
谢云书揉了揉额角,一时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说辞,只道:“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近几天的事,得了空我自去向爹领罪。”
打发走青岚,他回到室内,小小的人儿又蜷成了一团,朝着墙,像已经睡着。
他知道她没睡,轻轻脱了靴子,上床揽住娇躯,强迫她转过身来。她挣了两下,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过来拥在怀里。
“别自责,仅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烘烘的气息拂在发上,她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光剑影的日子,好不好?”
他想了又想,唯有这样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瘁,他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绯钦的前车之鉴,勉强她进入谢家,无异于对她慢刀虐杀。
她微微一动,没有做声。
“你喜欢哪里?要不我们去北方转转?不过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儿,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扬州厨子,可好?”他自言自语着,不时征询她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到时候你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你喜欢山上还是水边?我知你爱静,不过偶尔也要与人接触,还是别住得太偏。当然要种许多你喜欢的花草,但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习惯……”说着,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万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地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想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绯钦的后事,会寻一处向阳之地厚葬。”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绯钦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他练。”她咬了咬唇,第一次显出娇弱的央求之态。
他怦然心动,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她偏过了头,他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可不会放开你。”
她沉默了许久,问:“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她?我要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还是避过为好。”像被什么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颤,低语道,“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他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轻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寂静良久,她低声问。
“你不懂你有多好。”单薄的肩膀如此脆弱,他极想永远这样护住她。
这话听来几近讽刺,她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更深地把头埋进了臂弯。
“你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刻。”他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柔软的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和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你?你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她用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好好疼你。”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说出一个“好”字,能一口答应她,最终她却硬着心回答他,“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你不记得了?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昔年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泪水浸润,“那是……”
“那是吓唬我。”他展颜一笑,在眼睫上轻轻一吻,“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亲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相貌吗?”不想让她哀伤,他故意调侃,“我以为我更好看一点。”
“不是。”她认真地纠正,“你们性情很像,都很正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不知道你这么欣赏我。”
她也笑了,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你,就像块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等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素颜上的笑容添了些自嘲,“我是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他半是责怪半是怜爱地捏了捏她挺翘的鼻。
她渐渐收住了低落的心绪,倚在他肩头发呆。
“别想走!”他清楚她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她圆圆瞪起的黑眸,他无可奈何地坦承道:“你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愿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你,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蜻蜓点水的触碰,缠绵厮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温柔的吻逐渐有了回应,她情不自禁地回吻,温顺地偎入怀抱,馨香而柔软。
无意中压到他的伤口,紧紧贴合的身体突然一僵,她瞬时回过神,激情立刻转成了清醒。
“我没事。”疼痛仅是一瞬间,他任由她拨开衣襟察看绷带,因她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见佳人又蹙了眉,他把头埋进青丝中谑笑。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她怔怔地跪在床上,忽然吻过来。那么深,那么浓,缠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她,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俊朗的轮廓,目光留恋不舍。
“对不起,你和青岚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瓷白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牌放在他手心。
“这个还给你,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了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但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算是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快要喷火的双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穿窗而去。纤弱的身子消失在视野里,枕边还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咬牙,胸膛充盈着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