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尚是微凉天气，而为高长恭饯行的筵席则开在了山裾宫。

这一处宫殿依山傍水，虽不繁华，倒是极为清幽。

宫殿正中摆着锦绣龙团八仙桌，帝后并肩而坐。皇后一身庄严朝服，岁月没有丝毫带去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的气韵愈发沉淀。而皇上则是一身玄色长衣，他的容貌在满堂高氏儿郎里，仍然显得这般丑陋而突兀，可是他的一双眸子却如同夜枭般锐利而不羁，便有着傲视苍生的不驯。

胡楚伊坐在下首高湛身畔，目光掠过妖冶舞动的舞妓，望向当今皇上，遥想当年他一举夺得帝位、大刀阔斧整改吏治的雷厉风行，甚至在北齐满朝文武还未在他装疯卖傻中回过神来，便已经对着他俯首称臣。她想拥有这样一双锐利眸子的人，便是有这般作为，怕也是不足为奇的。

高洋的长子高殷坐在他们下首位置，这个刚满十岁的皇子，容貌虽是俊美，却没有他几位叔父、甚至是弟兄的高长恭风霜雕刻出的气韵，他微有些圆润的面庞显出他的纯良，与他那位阴鹜的父亲正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演与他的王妃在帝后的左手畔坐着。高演固然是姿容俊美，而他的王妃元氏虽也是生得端正，可是相比高演的丰神俊朗却是逊色不少，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不失世家大族的风范，而高演对她也显得颇为尊敬。

相较于帝后和几位王爷的庄重，胡楚伊对于高湛这娇妻美妾环泗的骄奢样子觉得极是窘迫，只是尔朱怡君和韩晓俱在，香月却是不见身影。

“今夜是朕为朕的子侄长恭饯行！望长恭马到功成，早日凯旋回朝！”高洋举起银杯，琼脂玉酿，自杯中洋溢而出，衬得他一向黝黑的面孔如今涌上几道潮红，他似是有几分醉意，又似难捺心中的激动。

高长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捧杯起身，昂扬道：“臣定不负皇上厚望！”

“好，好，不愧为高澄的儿子，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刚毅勇决的好男儿！”高洋似是意兴正浓，拿起银箸轻敲桌案，高声夸赞。

高洋此言一出，除了丝弦声依旧，殿中的众人俱都各怀心思，气氛陡然陷入了诡异的冰点。

“大哥固然是个好儿郎，我的二哥又岂不是呢？”高湛捧着一杯佳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高洋，笑嘻嘻地说道。

高洋这些年的性子有些古怪，杀戮无常，可是对于这个向来顽惫的六弟却是格外宽纵些，见他说话虽有些逾越礼制，却透着一母所生的兄弟间的亲热劲儿，到底比其他兄弟与自己热切些，便微微一笑道：“九弟你醉了。”

高湛依旧嬉皮笑脸地说道：“二哥……我才没醉呢。”

胡楚伊眼见得高湛酒后胡言乱语，便只能上前，扶住他的臂膀，低头道：“皇上、皇后娘娘，九郎是醉了，臣妾这就扶他回席。”

高洋猛然见得胡楚伊面庞，不免赞叹：“九弟你当真是有福气，娶得这么貌美如花的妻子呢！”

胡楚伊只觉得脸火辣辣的，连忙说道：“皇上谬赞了。皇后娘娘才是端庄大方，人间鸾凤呢！”

高洋还待再说些话语，瞥见李祖娥微微不悦的神情，方才住了口，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而高湛经胡楚伊扶着回到席位，他偶尔的顾盼望向高长恭的一瞬间，眸子如鹰隼犀利，又哪里又半分醉意？高长恭向他微微举杯，对他化解自己的窘境表示了谢意。而高湛很快便又恢复了混沌的神态，跌跌撞撞地往座位上走去，直惹得尔朱怡君和韩晓不住为他递来清水和香帕。

而高洋斜睨着胡楚伊，叹了口气道：“还是九弟你会享福，看你的一室妻妾，俱是人间绝色啊！”

胡楚伊听着高洋言语渐渐轻薄，吓得不敢抬起头来，只背着身为高湛轻擦嘴角。

高湛微微一笑，正是鼓点落下，他轻轻鼓掌，那领头跳舞的舞妓摆了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势，而脸上蒙着的纱布从脸上滑落，烛光溶溶下，映着她的妖娆身姿、云鬓花容，颇有勾魂夺魄之势。

胡楚伊见到那个舞妓的面容，不由吃了一惊，那竟是高湛的四夫人香月。

高湛笑道：“皇兄羡慕臣弟福气，可是却不知道臣弟的这位夫人——她唤作香月，是臣弟从花满楼买回来的，人说她舞姿卓绝，更妙的是她那柔软的腰肢和玉脂般的肌肤，皇兄难道不想看一下么？”

胡楚伊只听得心惊肉跳，听着高湛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将香月献给高洋了，原本在北齐姬妾互赠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可是她想着高湛前几日还是这般宠爱香月，现下就是毫不顾惜地将她献予他人，不免觉得她的夫君太过无情。

高洋闻言，只是眉开眼笑地说道：“如此佳人，九弟便舍得么？”

高湛淡淡一笑：“皇兄若喜欢，皇弟自然舍得。”

高洋趁着酒意，斜睨胡楚伊一眼，笑道：“若是皇兄要你这个王妃呢？”

胡楚伊死死咬着牙关，不至于让自己身子颤抖起来，而高湛却只是澹然一笑，说道：“皇兄醉了吧？楚伊乃我正妃，焉看随意相赠？”

高湛此言一出，胡楚伊轻抚胸口，可是到底心意难决，不由抬眼望向站在大殿中央的香月，她仍是这般粉团锦簇，妩媚微笑，可是眼波莹然似有水波，焉不是心中隐有悲痛？

一曲筵席结束，诸人俱是五味陈杂。

高长恭行色匆匆，与高湛、高演等人都是一语作别，他走到胡楚伊身畔，也是一句：“九娣，保重。”却分明有着不同寻常的关切。胡楚伊微微有些动容，抬起头，望着高长恭那俊美无铸又隐带风霜的年轻面庞，轻声说道：“长恭也请保重。”

旁人瞧着他们只当着是寻常礼节，而高湛却是不悦地轻轻一哼，只是他这鼻音被湮没在悠扬的丝竹之声中，却是一众宫娥簇拥着香月往后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