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重兵守卫的淮池，舞榭歌台，歌舞升平，暂时让人忘记这是乱世。

沐倾寒心里清楚得很，这烟花笙箫后面有多少的暗潮涌动，有多少危机四伏！长吁一口气，继续剪纸。

眼下快过年了，是主子们最快乐的时候，太太小姐们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打不完的马吊。老爷少爷们有喝不完的宴席，数不完的乐子。而对于奴婢来说，却是最痛苦的时刻，有做不完的事情，操不完的心，挨不完的骂。

这大户人家事事要求个吉利的，有句俗话是“正月忌头，腊月忌尾”，特别是在过年期间，下人们是一点错都不可以犯的，要是犯了错，惩罚是骇人的。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出事。

“不就是九姨太身边的红人嘛，横竖也是个下人，神气什么神气？”汐月气呼呼地从外面进来，满脸通红，像个红苹果似的。沐倾寒瞄了一眼，带着微微的笑容，“她是什么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话虽这样说，但是汐月没有沐倾寒好气量，她必须说出来才舒畅，“还不是为了今天晚上的晚宴嘛，她又不是大太太的丫头，在那里指手画脚的，所有摆设、吃的、用的，都是九姨太喜欢的，这纳兰府到底是谁才是主母？难道今天晚上我们是给九姨太做寿不是？”

放下手中活灵活现的剪纸，沐倾寒不得不沉下脸色来，“你这个丫头，教你多少次了，不要总是口无遮拦的！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

“我知道，我就是气不过！大太太也不管管，任由青梅这样胡闹下去？”汐月果真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沐倾寒缓缓拿起自己的作品，漫不经心道：“你以为这府中有什么事情能逃过大太太眼睛的？”

被如此提醒，汐月立即剥了一个橘子，冷冰冰地含在口中，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那为什么大太太一直这样忍下去？”

叹了叹气，“每个人都有其难处，指不定在这所大屋子里，最恨九姨太的就是大太太，但是有什么办法，在这个社会，女人都太累了，太假了。”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汐月托着腮帮子，“倾寒姐，你剪得真好看！那是什么花，我怎么没有瞧见过？”

眼如温泉般，温暖开始蔓延起来，沐倾寒带着笑意，“这是桔梗花，在我的家乡，经常见到的，女孩子们最爱剪这个了。”声音柔柔的，她隐去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在她们那个江南水乡的地方，女孩子都会在过年的时候将这桔梗剪纸送给自己的意中人，表达自己矢志不渝的爱情宣言。

江南女孩对爱情，总是细腻的，深沉的，迷恋的。

汐月也是个小姑娘，把玩着剪纸，细细地瞧过后，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倾寒姐，今天晚上的宴会大家都紧张到不行，八太太房里的小四因为摆错了花瓶，都领了几大板子了，还是你好，就在屋里不出去。”

“八太太一向如此，见怪不怪了。只是，除夕夜已经过了，大年还早，府中为何对今日这般上心？”沐倾寒即使聊着天，也不忘手中被赋予生命的剪刀。

趴在红木漆桌上，汐月都快要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今个儿舒老爷一家子要来。”淮池的舒家？淮池唯一的盐商，最富有的舒家，纳兰府紧张就不奇怪了。

“舒老爷长什么样子，我倒无所谓，但是他的小女儿舒小姐，我是要去见一见的。听青梅和别房丫头开玩笑，这位舒小姐是要嫁给四少爷的，是咱府未来的四奶奶。”

“咔嚓！”已经完成得差不多的剪纸，瞬间剪成两半。沐倾寒双目呆滞，全身发抖。

纳兰府保持了旧时的建筑风格，各房都是小别院，古色古香，红砖绿瓦，亭台别院，美轮美奂。一个大家族的欣欣向荣，全浓缩在了这建筑物上，庭院深深深几许。

大厅里，觥筹交错，葡萄美酒。

只有上得了身份的丫鬟才能够有资格到大厅伺候，一般的丫头和小厮都踮起高高的脚尖，争相瞧着。

不为别的，只为府中人人传颂的将来的四奶奶。

这纳兰司令的八个儿女，大少爷早已娶妻，二小姐远嫁东北，三少爷也成亲了，五小姐据说已经有了婆家，六少爷还在读书，七小姐妙龄，八少爷尚小。眼下，也只有四少爷的终身大事没有着落，早些时候四少爷远去黄埔军校学习，耽误了下来，现在四少爷玉树临风，前程无量，是淮池少女们的梦想。更何况是嫡出，从小备受司令喜爱，想必也是继承人的大热人选，这四奶奶便是将来的一家之母，大家怎能不好奇？

“舒老爷，我们也有几年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这里粗茶淡饭的，你就别客气了。”司令恰是不惑之年，常年带兵打仗，鬓微霜，却是伟岸健硕，声音洪亮，他一说话，本来嘈杂的大厅立即安静下来。

这就是一家之主的威力。

舒老爷一脸的笑容，相比起纳兰司令的气势，他略显不足。微胖的身子，还穿着旧式的长衫，胸前吊着一枚金葫芦，彰显着他财大气粗的商人身份。“哪里，哪里，若是司令您这里都是粗茶淡饭，那我可就不敢回请司令到舍下了！”

“哈哈，爽快！下次我还非要到你舒家去不可，看你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来干了！”司令一阵大笑，立即灌了下去。

两个人仰头就是一饮而尽，大太太担忧地瞧着司令，他的身子是不可以饮酒的，他却死活不听，自己多说，也是徒劳。

舒老爷夹了一筷子的菜，眼神时不时地打量着风度翩翩的纳兰澈，慢吞吞说道：“我舒家，就两样东西是宝，其他的入不了司令的眼睛……”“哦？说来听听！”司令立即来了兴致，作侧耳聆听状。

擦了擦嘴巴，舒老爷特意拖长声音，道：“第一嘛，自然是盐了！若是我们舒家没有盐，别说整个淮池城了，就是整个江北都要出乱子，那不是宝是什么？”

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司令立即挽着九姨太的肩膀，“凤娇，你听听，舒老爷可真会开玩笑！”九姨太抿嘴媚笑，用丝帕欲说还休地遮住嘴赔笑，“可不是嘛。”

本是待客之日，妻妾们的座位是有严格规定的。无奈司令坐中间，左边是大太太，右边是最得宠的九姨太，其余的，都坐远了，足见司令对九姨太的宠爱。“你这个老匹夫！这个算得上是一宝，那第二宝是什么？若答的不让大家满意，你便自饮，若是满意，我饮，如何？”

舒老爷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和没有一样，但是却无比的有精神，矍铄无比。“第二宝嘛，便是我的小女儿舒碧芷了，温婉可人，善良贤惠，是我舒家莫大的宝贝！”

听到如此说，大家的眼光才敢正大光明地齐刷刷瞥向坐在舒太太身边的舒小姐，舒碧芷。

沐倾寒的目光，从未如此在意过。

如流水一样，潺潺静谧。

西子容貌，我见犹怜。

沐倾寒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温婉得如同秋潭，安静如斯，秀美如斯。只见她着了一件浅绿色的旗袍，上面全是用水晶镶嵌的荷花百叶图，一件白色的狐裘恰如其分地披在肩膀上，更衬托出舒小姐巴掌般的小脸。

脸小，眼大，且有情，果然是个美人坯子。看惯了狐媚之美，偶尔瞧见这样的清丽之色，如同夏日的冰镇酸梅汤一样，沁人心脾，阵阵凉爽。

连阅女无数的司令大人也不免眼前一亮。

“侄女舒碧芷，见过纳兰伯伯。”

舒碧芷刚说话，正在咀嚼的纳兰漓差点呕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舒碧芷，惊愕地眼睛都快成圆球了。

也不怪纳兰漓，实在是舒碧芷说话的声音特别，标准的孩子音，细腻却不失甜美，柔声更显妩媚。

司令大人打了个激灵，九姨太打趣道：“瞧瞧，这么活脱脱的宝贝，我们司令大人都看呆了，舒侄女，你别介意啊？”

“哪里……”舒碧芷细若蚊鸣，脸立即红了起来。

“真是个宝贝，碧芷侄女将我纳兰家的所有女儿都比下去了，好好，这一杯，我果真该自罚！”纳兰司令如同打量货物一样瞧着娇滴滴的舒碧芷，频频点头。

纳兰漓不依了，正想要发作的时候，沐倾寒的手压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小姐切莫冲动，今天是什么场合？”

沐倾寒的脸还是垂得低低的，长长的刘海几乎将一半的脸都遮住了，她喜欢这样，可以静静地观察别人。可是今天晚上，她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安静，舒碧芷如同一枚美玉，她越好，自己心中越不是滋味。

很突兀的，纳兰澈站起身来了，端起玉杯子，很有风度道：“家父不胜酒力，不如让澈替家父敬碧芷妹妹一杯？妹妹小家碧玉，让人如沐夏日清凉，让澈开了眼界！”

舒碧芷的脸更加红润了，在白色貂裘的衬托下，娇弱得让人忍不住想保护。“澈哥哥，妹妹怎能……”

大太太笑容越发明亮了，“瞧瞧这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沐倾寒心中一阵绞痛，是啊，如此靓丽的一对璧人，太养眼了。这个房间里，恐怕所有人都赞成这是一对吧。

沐倾寒正如此自嘲想着，九姨太却冷笑了一声，故意高了几个调说道：“大姐也太喜欢开玩笑了，这舒家小姐看来也是脸薄之人，被大姐这样一说，岂不是逼着舒小姐下次不敢来我们家不成？”

大太太也不恼，只是赔着笑。

原来，这个屋子里还有人和自己一样不愿意接受这件喜事，沐倾寒自然能够猜到几分九姨太的想法。九姨太本就是最得宠的太太，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自然是有几分野心的。若是真促成了四少爷和舒小姐的婚事，那四少爷便如虎添翼，她以后想得势便更加费心了。

心中一阵郁结，自己呢，自己纯粹只是因为爱情。

纳兰澈瞧着舒碧芷的目光是那么柔和。

他唤她碧芷妹妹。她唤他澈哥哥。

鼻尖一阵酸楚，悄悄地掉头转身。她来这里，开始本就是个错误，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早就应该是这个结局，他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自己，不过是他一时的玩物。

闪过门栏的那一瞬间，她憔悴落寞的身影落入了纳兰澈的眼中。他心中竟然有丝丝的不忍。

欲起身，却被大太太抓住了手，“澈儿，你碧芷妹妹一直住在南方舒家老家，这第一次来淮池，你日后可要多多陪陪你妹妹，带她去转转，可好？”

舒碧芷微微抬起诱人的鹅蛋脸，紧张地等着纳兰澈的话。

司令的赞许，大太太的笑容。纳兰澈抓了自己膝盖一把，含笑道：“能够陪碧芷妹妹，是澈的荣幸。”

大家一阵欢喜，仿佛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

冬日里，纳兰府里的主子们，全变成了夜猫子，晚上跳舞看戏，白日里睡觉。

只一个人例外。

沐倾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笼水晶杏仁碎肉水饺，那是她亲手下厨做的，是七小姐最喜欢的口味。好在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学了很多菜式，不然的话，就算是做丫鬟，她也是寸步难行的。

氤氲的热气冲向了沐倾寒的眼睛，卷翘的眼睫毛不停地扑扇着，让沐倾寒不禁感叹，这个冬天，越发寒冷了。

双手都冻红了，好在借这小蒸笼散发的热气暂时能取取暖。

“呵呵，真的吗？澈哥哥你真厉害，爹爹说澈哥哥你是个英雄，果真不假！”

“这有什么？不过是替碧芷妹妹驯服一匹烈马罢了，碧芷妹妹谬赞了。”

“不，不，不！澈哥哥……在碧芷心中，是个大英雄。”

一阵欢快的对话，渐渐飘了过来。

光是这样甜美的称呼，光是这刺耳的笑声，沐倾寒已经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她想逃，却挪不动一步。

整个纳兰府都如同冬眠一样，唯独四少爷纳兰澈，那么忙碌。

只为红颜笑。整个府中，谁人不知现在的四少爷整日和舒家小姐为伴，好生让人羡煞。

沐倾寒低着头，刘海将整个视线都遮去大半，眼不见心不烦，原来是骗人的。她的心，如同被千万只蚂蚁蚕食着，煎熬着。

十天了。自从纳兰澈和舒碧芷正式认识，天天形影不离，这纳兰府的大门，都快要被舒小姐踏破了。最主要的，纳兰澈没有再找过自己一次，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是他觉得没必要，还是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十天以来，沐倾寒以为不见，就可以不怨。此刻，明明近在咫尺，早已远在天涯。

她躲在红木柱子旁，两人的笑声，伴随着自己的心碎。

“好香啊！”

舒碧芷天真烂漫地感叹道。沐倾寒心中一紧，自己的好手艺竟然出卖了自己，难道是天意？

眼睛垂得低低的，只瞧见一双精致的女式长靴和男士军靴，而自己呢，简单破旧的棉布鞋。天差地别。

“这是你做的吗？”

与第一次到纳兰府不同，现在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将舒碧芷当少奶奶一样看待，礼数有加，关怀备至，她自然也放开了。她的声音，如同一个孩子一样，纯真得总是让人没有办法拒绝。

咬了一下唇，深深呼吸一口气，“回舒小姐，是奴婢做的。”

“你的声音真好听，为什么不抬起头呢？”

“……”

纳兰澈笑了笑，“碧芷妹妹好像想吃这水饺，你留下水饺，没有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啊，现在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没有什么事情，就消失吧。

舒碧芷还是对这个如兰花一样清雅的丫鬟好奇不已，带着几分的稚气，“这位姐姐，我真的可以吃这个东西吗？”

“可以的，舒小姐喜欢，做什么都可以的。”包括抢走自己心爱的男人……

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她不是一个计较的人，就是因为对诸事不计较，唯独在爱情上，她不得不用生命去在乎。这是她恨极了自己的地方，爱得如此没有骨气，没有自尊，没有自我。可是，她就是爱他，爱到骨头里去。

舒碧芷立即接过了蒸笼，笑声如一串银铃，“真香，澈哥哥你来闻闻。”这里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自己是不相干的人，沐倾寒退了下去，这是她一向的风格，从来如此。

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她。小跑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坠，太丢人了。

他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说，把自己当成了空气，与别的女子嬉笑。

结了冰的地面太滑了，沐倾寒一个不小心，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声音不大，却引起了不远处纳兰漓的注意。

“哎哟！”同时，舒碧芷一声惊呼。

“怎么啦？”

“烫！”原来舒碧芷玉葱般的手指碰到了灼热处，烫着了她。蒸笼已经被扔在地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饺暴露在外面，如此难堪。

纳兰澈关心地拉着舒碧芷的手，“伤着啦？”

舒碧芷眼神呆滞了一会儿，脸上红霞一片，“没……没怎么……”

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身的沐倾寒，只觉得眼前好一幅美景，美得让她的泪怎么也止不住。转身，她的世界，继续下着雪。

待确定舒碧芷无碍后，纳兰澈回眸，佳人已离去。

雪，房檐都快要承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