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5
|本章字节:10728字
教室里一片“哦”、“啊”的惊叹声。后面的人看得不十分清楚,纷纷下位,顺过道往前挤。前面的人为满足后面人的愿望,干脆大声地把名片上的每个字读了出来,还读出一种特别夸张的声音。总之,大家都被马驭的这张名片镇住了。十六开大小,硬纸衬,还能打开、合起,这么高级的名片谁见过?不叫董事长叫主席,当着主席的同时还有博士学位;财团不属中国也不属地球,人家做的是宇宙开发工作。最最重要的,他们财团的办公大厦设立在火星上,是用玻璃建成的!啊呀呀,谁还能比他更牛气呢?包郝这回相形见绌了吧?马驭在气势上已经把全班人远远甩在后面了啊!
且慢,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包郝可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家里是怎么折腾的,总之早晨上学的时候,包郝手里提着一个用蓝白条纹被单严严实实包好的东西。那东西很薄,看着也没什么分量,但是面积大:长度将近一米,宽度大约从包郝的小腿弯到腰间。一路都有认识他的同学好奇地问:“什么呀?包郝你拿的是什么呀?”包郝眯着眼,抿着唇,很幸福地笑着,但是一句话不说。
上了楼,走进教室,包郝首先用目光寻找马驭。马驭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而且很敏感地对包郝手里的东西表示了不安,偷偷地用眼角瞄了又瞄。包郝的身后跟进了好多同学,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插科打诨,所有的脸上都莫名其妙地蒙上了敬畏的神情。
寂静无声中,包郝无比庄严地拎着那个东西走上讲台。讲台和黑板之间有一块两米见方的空地。包郝先弯腰用手指擦一擦那块地面,确信值日生将它拖得相当干净,才轻手轻脚地将布包放平在地上。
围观者的热情已经被他完完全全地调动起来了,这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暗暗抱怨自己的个子太矮,脖子太短,很有可能因此而错过眼前将要出现的奇迹。
包郝毕竟还嫩,还不懂得把时间拖得越长越能吊大家的胃口。他撅着屁股,开始把那条蓝白条纹被单从左至右地掀开。被单太大,包郝的个子太小,掀的过程中要跨越如此大的尺寸还是费了些劲的。被单完全掀开后,露出一张对折着、平整、浆硬、有着相当厚度和质感的洁白无瑕的纸。这张纸折叠后的面积等同于刚才包郝拎在手里的布包。待到包郝满脸喜色地抡圆了胳膊,将纸张哗地打开,面积便顷刻增加了两倍,铺在地上犹如一张高贵的白色地毯。
白地毯上赫然写着几行乌亮的大字:
联合国首任总统
包郝先生
地址: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
全体“哇噻”一声轻呼,完完全全是模仿了时下流行的日本和台湾地区动画片中的口气。
但是也有人并不盲目崇拜,立刻提出了很具常识性的问题:“可是联合国并不是一个国家啊,怎么可能有总统呢?”
包郝双手背在屁股后面,尽量把胸脯挺直起来,颇有几分悲天悯人地答道:“你太不习惯动脑子了。联合国从前没有总统,不等于以后永远没有总统。也许有一天全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国家呢?变成一个国家不是就方便管理了吗?我们可以把美国的钱运到中国来,再把中国的人运到西伯利亚去,再把非洲的……”
包郝话没有说完,一眼瞥见梅放老师从窗外走了过来。迅速咽下没说完的话,跪在地上三卷两卷,把巨大的名片卷成一个纸筒,抱着溜回到座位上。等别的人发现梅放老师站在身后的时候,包郝已经在位子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无辜神情了。
梅放老师说:“早读课不上位读书,在讲台边扎什么堆?”
大家互相吐吐舌头,四下散开。
梅老师把写满了生字的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口气并不严厉地指名道姓:“包郝,是你出什么新花样了吧?”
包郝很狡猾地避开问题,答非所问:“老师,我没有犯错误。”
梅老师回头笑起来:“我并没有认为你犯错误,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包郝挠挠头皮,也笑。他不怎么惧怕梅放老师,梅老师比数学老师外表温和,一般情况下也还比较通情达理。
就在这时候,包郝爸爸突然气急败坏冲进教室来了。他一进来就冲着包郝大叫:“是不是你拿了我的东西?”
包郝反应也挺快,马上偏过身子挡住他爸爸的视线,抓过倚在墙边的纸筒,用劲折过去,再拼命地往抽屉里塞。
包郝爸爸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下子发现了包郝的小动作,几步冲过去,把他连人带纸拎了出来:“看看,果然是你!你个混账东西,你知道你拿了什么?你跟我回家!”
包郝爸爸气势汹汹,一手把包郝精心制作的名片团在手里,一手拎着包郝的耳朵往前拖。包郝的耳朵被他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扯出了半尺多长,疼得龇牙咧嘴,脑袋歪着,身子斜着,踉踉跄跄,狼狈得不成个样子。
梅放老师看不过去,挺身而出:“包同志请你放手,有话可以好好说,这样对待孩子是不合适的。”
包郝爸爸扬着手里的那一大团纸,脸上的表情很激动,甚至有点像哭:“梅老师你不知道,包郝拿的是我的设计草图!我构思了几个月才画出来的一张图!”他放开包郝,两手将那张纸展开,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图呢?我画在上面的草图呢?”
包郝低头不敢看他爸爸,小声回答:“我用橡皮擦掉了。”
“那可是一大张图啊!”
“我擦光了两块橡皮。”
包郝爸爸手在哆嗦,嘴也在哆嗦。他抖抖地指着包郝,说不出话来,好像整个人就要虚脱过去。包郝见这阵势也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往梅放老师身后躲,恨不能变个小虫子在梅老师身上藏起来。
梅老师对包郝爸爸的不幸深表同情:“这的确太可惜了,几个月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但是她话头一转:“也怪你们大人事先没跟孩子说清楚,我相信包郝不是故意的,他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对不对包郝?”
包郝从梅老师身后探出脸,眼泪汪汪地点头。
梅老师打圆场说:“好了,今天包郝回家要向爸爸承认错误,好好道歉。现在我们还是上课要紧,不能为一个人的事影响全班,包同志你看呢?”
包郝爸爸的脸色慢慢地由青转红,余怒未消地瞪着包郝:“小子,回家再跟你算账!”而后转身出教室。
包郝如释重负地溜回座位。他这一天在学校表现得格外遵纪守法,上课勤举手,做作业一丝不苟,连下课都规规矩矩在座位上坐着不动。
放学的时候,肖晓特意跟包郝走到了一起,满心担忧地替他发愁:“你怎么办呢?回家你爸会怎么对你呢?”
包郝龇牙一笑:“放心吧,我今天不回家,去我奶奶那儿。我爸不敢在我奶奶面前打我。”
“那明天呢?”
“到明天再说。也许我爸过一天就消气了。”
肖晓很佩服包郝的镇定自若。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那张名片。”
包郝想想心里也是不服气:“你说我和马驭的名片哪个好?”
肖晓立场坚定地站在朋友一边:“当然是你的好。”
包郝越发懊恼:“就是嘛!财团主席哪能有总统大?我爸那个人就是小气,拿一张草图换总统还不干。”他想了想,又捅捅肖晓的胳膊:“哎,你今晚也做一张吧。马驭那家伙太猖狂,无论如何我们要盖过他。你做一张绝的,把他震一震!”
肖晓心里很痒痒,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露一手。肖晓可不是林茜茜那种性情冷淡的人,恰恰相反,班里大大小小的活动还没有肖晓不感兴趣的呢!这两天让包郝和马驭大出了风头,肖晓心里已经有那么点憋得慌了。
回到家里,肖晓开始翻箱倒柜,琢磨着拿什么来做名片才能与众不同。肖晓这人有个脾气:凡事要么不做,做就必须最好。名片要做得好,关键还是材料。别人用过的他不能再用,别人没用过的他要用出新意,这就有了相当的难度。
奶奶围着他转来转去:“到底要找什么?不能说一声吗?说一声我来帮你找啊!”
肖晓心里想,我要是知道自己找什么,就不用你帮了。
爷爷在外屋劝说奶奶:“找什么你随他便好不好?肖晓都十二岁了,你别拿他当小孩子了。”
奶奶说:“他长到二十岁也是个孩子。”
奶奶话这么说着,还是听了爷爷的劝,回到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剥毛豆。
肖晓顿时呼出一口气,浑身上下都觉得轻松。他拉开爷爷书桌的抽屉,发现了一张喜气洋洋的大红色请帖。请帖的封面好像是特殊规格的纸,又好像不是纸是别的什么,摸上去毛茸茸滑腻腻非常舒服。那颜色也红得很正,既不浓又不淡,不显出紫黑也不泛出橘黄,完全是国旗上规定的那种红。
肖晓心里咯噔一跳,感觉有主意了。他拿了请帖回自己房间,宣布说他正在做劳动课作业,希望外人不要打扰。
书桌台板下压着两张金色糖纸,是从巧克力上剥下来的。当初肖晓吃巧克力的时候就觉得这糖纸有用,果然现在能派上用场。
四年级的《社会》课本上有一幅国旗的照片。肖晓把课本找出来,用尺子量好了国旗的长宽尺寸,而后把请帖剪成了跟照片一般大。两张金色糖纸,一张剪成了五分硬币大的五角星,另一张剪出四颗更小的五角星,比小拇指指甲还小。剪这四颗小星星可费了肖晓的大劲,稍不留神剪刀尖就碰断了星星的某一只角,只好报废了再剪。肖晓长这么大还没有做过这样的细活儿,弄得他鼻尖上汗粒儿直冒。请帖被剪剩的部分保留有一个“请”字,却又巧了,正好在大星星该呆的位置上。肖晓把那颗大星星往“请”字上一粘,不偏不倚刚好盖住,简直是天衣无缝。四颗小星星依次粘贴在大星星的四周,大星星金光耀眼,小星星闪闪发光,是再漂亮不过的一面国旗啊!
翻过来,原先的请帖上是写着一些字的,肖晓没来得及细看写的是什么,剪出一张同样大的白纸覆盖上去。提笔稍一思索,他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写上两行字:
中国北京天安门国旗班班长
肖晓
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他心里有些激动。他想他这辈子真的能亲手升一次国旗吗?他能够当上天安门国旗班的班长吗?当不了班长,当一个战士也行啊,每天早晨迎着太阳升国旗的不就是一个普通战士吗?
把国旗升上首都上空的含义是什么,十二岁的肖晓并不十分清楚。他只不过以一个孩子的心灵感觉到了升旗时刻的壮美和辉煌。英雄不是天生的,可是有人生来就有英雄主义的气质,他们会本能地把步入辉煌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
肖晓把自己的“国旗名片”展现在同学面前的时候,完全没有出现包郝和马驭展示名片时的戏剧性效果。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神情都有几分严肃。他们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传看这张名片,显露出从未有过的郑重。
大杨阳最后做了个朴实无华的结论:“别人的名片都是胡编,只有肖晓这张将来说不定会用上。”
马驭说:“就是当班长太小了点,要是当天安门警卫团的团长就好了。”
包郝当即反驳:“不,就是要当班长!班长就是比团长厉害!”
马驭张了张嘴,破例没有跟包郝辩下去。
这个星期天,爷爷和奶奶张罗着要出门吃喜酒。奶奶的一个姨侄女三十好几才结婚,发了请帖让肖晓一家无论如何要去。爷爷临出门的时候拉开抽屉找请帖,怎么也找不到。肖晓才知道坏事了,请帖被他改造成“国旗名片”了。
奶奶急得直拍腿:“我的小祖宗哎,你表姑的喜酒摆在哪家饭店,我压根儿就没记住哎,你让我们出了门往哪儿奔呢?”
爷爷说:“别急别急,当心急出你的高血压来。打个电话问问去吧。”
奶奶赶快打电话,无奈新娘子一家已经提前出发了,家里电话铃空响没人接听。
爷爷问肖晓:“你做的那什么名片呢?”
肖晓把名片拿出来。爷爷看见名片背面新贴上去的白纸下透着隐隐的字迹,就试着把那层白纸撕下来看。结果撕新纸的时候带下了原先的那一层纸表,字迹便越发模糊,连猜带蒙,好像是“王朝饭店”。
爷爷一拍脑袋:“没错没错!就是它!我也记得是它!走走走。”
三个人“打的”到王朝饭店,婚宴已经开始了,宽敞的大厅里闹哄哄的全都是人。奶奶嫌乱,说她的血压受不了这种哄闹,就拣个最边角的桌子坐了下来。吃到一半时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奶奶细细一看,惊得脸色大变,一手拉爷爷,一手拉肖晓,慌不择路地把他们扯出边门。爷爷嘴巴里嚼着熏鱼,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奶奶跺脚说:“错了错了,那新娘子不是我姨侄女儿!”
到晚上打电话,奶奶才知道姨侄女儿的喜酒摆在古都饭店。“古都”跟“王朝”模模糊糊看着有几分像,也难怪爷爷会弄错。奶奶嘲讽爷爷说:“还‘没错没错,我也记得是它’呢,让我们出这么大个洋相!”爷爷就呵呵一笑:“喜酒喜酒嘛,来的都是贺喜的客嘛!吃哪桌都一样啊。”
肖晓躲进房间里,直笑得气都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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