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730字
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踩屋子”。
是说烟花巷里倌人们供奉的祖师爷乃管仲,各院都立有木头神牌。为着某段时间收入不好,驱驱晦气。倌人们一字排开,在神牌跟前烧香磕头,祷祝:“祖师爷保我人多客源广,无灾无难,钱财广进。”若璧、念汐上罢香,花无忧抱了个问街坊借来的小男孩,给他抓了把糖果,哄他说:“姨姨喜欢你。”转手放到床上,那孩子欢喜了,在床上蹦跳起来,这就叫作“踩屋子”。
别瞧是胭脂林,同行竞争可惨烈呢。平妈妈的“燕平书寓”算起来属老字号。可后来南来北往人烟稠密,院子开得渐渐多起来。一时间群芳争艳,长三幺二,互相倾轧,苏常两帮,明争暗斗。书寓的行情比起前些年,可说一路看跌。可该缴的人头税还得按数缴,不减反增。怪不得平妈妈时时叫苦。
才拜完,就有生意上门。倌人们急急忙忙收拾头面,预备出外局。
这回乃家宴,去的是洪全发的府上。“燕平书寓”这边只点了谢念汐、许若璧,没点花无忧。另外,还有别间堂子里的几个有名有姓的红倌人。洪胖子本就辖这一带的堂子,既叫谁,谁都不敢不给面子。
洪全发招待王霆,因不能不着人盯他盯紧些。恐他“坐牢”坐得不开心,为给他散闷,这才大宴宾客,宴请各路朋友。既有白道小开,也不乏黑道的公子,皆有名姓有来头的人物。念汐大半认得,见王霆在各色人等中间应酬,勾肩搭背的,便暂不上前与之招呼。
待人到齐,入席,开饭。还是老三篇,洪全发先起身,冲众人一举杯,先把王家七少的来历大略道一遍,又说道:“老爷子是在下的大恩人,王家小老弟便是在下的兄弟。从今往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在这地界上,还望各路朋友多多帮衬、多多照顾。我这兄弟……”
说着将王霆肩膀重重一拍,大声说道:“性子豪爽,仗义,识人头!为了兄弟,也是两肋插刀……”
不意他忽然插口,伸出两只手指一比,笑道:“为了女人,插兄弟两刀。”
登时哄堂大笑,彩声雷动。念汐见他又来当堂耍宝,忍笑不住,却感到他目光朝这边扫过,在她身上停了停,方才转开。他起身,谢过诸位捧场,照规矩谦词一番,先干为敬。念汐一看这人,果然是家学的江湖中人,为人大方洒脱,说话滴水不漏。之后的节目无非推杯换盏。这帮人虽说不全是俗人,雅也雅不到哪里去。谈诗射覆就拉倒罢,为助兴,先是“容莞院”的朱月娥鼓三弦,来了一段《续黄粱》。这朱月娥个子高挑,肤白人靓,吐字字正腔圆,博了个满堂彩。
若璧凑过来,低声说道:“她这是要和咱们别苗头呢。”
原来“容莞院”与“燕平书寓”就在对门,两家平素里抢生意抢得鸡飞狗跳。这朱月娥乃是那边的头牌,以单弦成名。明里,都是来捧洪全发的场;可暗里,遇上这等场合,自然少不了唱对台戏。
许若璧的长项是琴,在座的人三教九流,未必听得出好来。念汐长于梅花大鼓,只得由她出面应战。
她便端杯含笑,走到王霆跟前,柔声婉语道:“这杯我先干,算是给七少接风。咱们书寓没别的孝敬,小曲一首,聊表寸心。”
说着一饮而尽,宝瑟将鼓摆好。她皓腕轻抬,启齿亮嗓:
唉!唱的是哎,八月里的秋风,人人都嚷凉。一场白(呀)露严霜儿伊呀呼场。小严霜单的打那个独根草。挂大扁要是甩子就在荞麦梗儿上。燕儿飞呀南到北它还知道冷热,秀女在房中她还盼想着才郎。
苏州城啊住着一位王老员外,财大就是业大他还有余粮。虽说有哇银哪钱他还不算富。身前还缺少一个戴孝的儿郎。一母生下姐妹两个,姑娘要是长大成人配才郎。二姑娘许配了这个张庭秀,大姑娘许配了贼子叫赵昂。赵昂南京他还把官做。王大姐就是一位做官儿娘。
……
这一段莲花落,那叫遏云响谷,珠落玉盘,声情并茂,曲折婉转,余音绕梁而犹不绝。王霆微笑,一手支颐,听得入神。方才意气风发的朱月娥面色一沉,自觉无光。许若璧却别有心思,压根儿没在意她们这边斗法,自去与在座的皇甫宁暗送眼色。
谢念汐一曲《王二姐思夫》(又名《摔镜架》)终了,众人都拍手夸赞。她走回座位,王霆眼睛便在后边随着她,目光不离左右。她才待坐下,猛地有人一掌,重重拍在她臀上。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原是个棘手难缠的老油子。
那人姓田名继先,是现任官长夫人的表弟。起先在军中混饭吃,后因人品实在太烂,得罪同僚,又好酗酒兼滥赌,惹恼官长,前些时刚被扫地出门。念汐但凡见着他,必退避三舍。这人逛花街都不付账,还爱乱占人便宜,喝高了便四处闹事,人见人嫌。可田继先偏偏就相中了她,每次上书寓非要她出来相陪,真如瘟神一般。
念汐虽不憷他,可他毕竟有军中背景,好歹是官长夫人的亲戚,明面上不能得罪。尽管厌烦,还是暗中忍耐。田继先伸脖凑过来,“这些时没见,你唱得越来越好了。怎么不给我也唱一个?”
说着,手就在桌子底下不老实起来。她忙把腿往旁一让,转过身,口中还得赶紧拿话圆场:“瞧您说的,今儿这不是给七少接风吗?赶明儿给您上寿,自然再给您唱。到时您想听哪段便听哪段。”
她在这边跟个色狼大打太极。那边皇甫宁早与许若璧暗度陈仓,两人瞅空退出来,在外边一会。若璧还惦记着前些时他们讲好的事,拉住他问:“离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一半。你到底有主意没主意?”
皇甫宁面露难色,低声道:“你的事我回家跟二老说了,他们不同意,一个子儿都不肯拿出来。我什么招数都使尽了,就是没用。”
“那你打算撂开手了?”
皇甫宁忙道:“你别急,我如今有门路。我跟你说,最近有桩买卖,是我一个挺要好的朋友介绍给我的,利头能翻十倍,稳赚不赔的。可惜我手上没本钱,哎,你手里若有钱,暂挪借一些,等过了这阵子,准能凑够赎身费用。”
若璧这几年接客,倒私下攒了些家当出来。但他头回开口跟自己要钱,就要这么大的数目,真不知该给不该给,一时踌躇。
皇甫宁见她犹疑,心知要给她加加码,否则她不会痛快答应。于是故作生气,怒道:“我又不是为了自己,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既不信我,我上赶着贴你冷屁股有什么意思?免得你当我还想你那几个钱!”
话毕,他拂袖要走。若璧心头发慌,忙拉住他,委屈道:“不是我不信你,是那些钱我本是攒来给自己脱籍的,好容易攒起一半,若有个差错……”
“说来还是不信我。可你也不想想,讲到钱,这两年来我只往你这里撒过钱,什么时候问你借过钱?我如果是个小人,就不必多说,别处找乐子不就完了?可不成啊,我是真正想娶你回家,给你个名分,将来长长久久在一起。”
她被他一篇大义凛然的言辞说得动心,心头天平终于还是倾向他,“长久不长久,不到死的那天是说不准了。我就再信你最后一次……也只有……这最后一次。”
皇甫宁喜笑颜开,握住她手,道:“我定不负你。”
田继先行为粗鄙,还一直给念汐灌酒。她尚且没醉,他倒先脸红脖子粗起来,说话舌头也大了。谢念汐见势不妙,告便离席,想找个地方躲上一躲。
酒已过半,略有上头,经穿堂小风一吹,微然发晕。她倚在廊下,瞧着那碧茵茵的院子,自忖:还好这等倚门卖笑的日子快要到头了。等出了暗门子,便可远离纸醉金迷,做个平平淡淡的小女子,舒舒心心相夫教子。以前总觉得是奢望,如今奢望成了真,就觉得是个梦,怕回头天一亮,梦就醒。
有人从后边突然袭击,伸手把她用力一抱,一股子酒味喷到脸上,便听田继先含糊说道:“哟,我说人怎么……不见了,原来藏在这儿。来……给爷香……香一个……”
念汐只觉胃里泛酸,当真烦他烦得要死,用力扒开他的手,道:“你过量啦!”
两人拉拉扯扯,念汐左躲右闪,忍到极限才没脱下高跟鞋拿鞋拔子往他脸上刷。照行规,上上等书寓的头牌姑娘只卖艺,呼作“清倌人”,不靠卖春挣银子。他这个官长不成气候的二道亲戚不识规矩,且做派吝啬。然这人是个老粗,行为不尊重,且不上道,清醒时就跟他讲不清,何况喝醉了?
田继先缠了半晌,见她不肯屈就,脸上挂不住,动了肝火,骂道:“不就一个窑姐儿,装什么装?跟谁没睡过?你还当自己是黄花哪?”
念汐被他骂得着恼,当即反唇相讥:“你不也就是个满肚子黄汤的尿桶?在人家的家宴上,搞人家花钱招来的姑娘。呸,不要脸的铁公鸡!”
他给她气得三尸神暴跳,当即失了分寸,一手狠狠卡住她的脖颈,一手去解她的领扣。他力气何其大,念汐给他掐得喘不过气,眼前发花,再顾不得什么后果不后果,瞅准他裆下,屈膝正要拼尽全身之力给这浑蛋一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有人先她半拍,自后将田继先腋窝一架,扯了起身。念汐一面抚颈,一面咳,好容易才站起来。等稳住神,却是王霆方才扯开架,帮她解了围。那姓田的还要不依不饶,王霆一手虚拦住他,顺势将身一斜,刚好插在两人中间。
他盯住田继先,嘴上却对念汐说道:“小辣椒,真亏我找你半天找不着,原来猫在这里。”
她长出口气,站定,冷笑道:“你要再来晚片刻,这龟孙子就被姑奶奶我吃干抹净、断子绝孙了!”
田继先气得不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抡拳道:“嘿!这娘们儿……”
奈何王霆横在中间,就是不让开,“田兄看我面上,我的女人不懂事,她就这毛病,全是我惯出来的。她要不这么呛,我还不喜欢呢。”
“什么?你这么快就上手了?她……你……”
末了大约感到无趣,且场子是绝对找不回来了,只得狠狠瞪他们一眼,口中骂骂咧咧转身而去。
念汐气犹未消,无处可撒火,迁怒于他,“谁是你的女人?谁叫你帮忙了?多管闲事,无聊!”
王霆没等她说完,骤然伸臂,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低声道:“他没走,在拐角那边偷偷瞧着呢。”
念汐措手不及,后听说田继先还在偷看,便知对方大概不相信刚才那番搪塞言语,只得逢场作戏,任由他先搂着。
尽管做戏,王霆未免太认真了些。上回与她如此肌肤相亲,还是在戏园子的大衣柜内。那时他在她背后,闻到黑暗中一丝甘甜的暗香,隐隐浮动,撩人心弦。她还不知道那会儿,他就在她身后低下头来,肆无忌惮闻了好一阵,将这味道记在心中。此刻,王霆光明正大借着演戏的名义,欣赏完她的模样,继续欣赏她的身材,把以前没看够的一次性补齐。真是眼福大饱,暗爽不已。
他这等放肆行径,任是个女的都要不好意思。念汐八百年都不脸红的人,此时不禁大觉尴尬,用力推推他,“干什么啊,放手。”
王霆非但不放,反而手臂紧了紧,低头调笑道:“不放,你咬我吧。”
她烦乱已极,别过头去。几缕发丝恰好垂落,衬着一段粉颈,吹弹可破的肌肤,摄人心魄。
王霆如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电了一下,实在情难自禁,忍不住说了声:“得罪。”
话音未落,已吻了下去。只觉她双唇柔柔软软,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过了会儿,忽听到她问:“姓田的走了吗?”
“走了。”
王霆心想:你现在问他干吗?他偷香成功,意犹未尽,还想再来一回,又低头朝她唇上吻下。
啪!
他等她先走,自己在后边跟回来。洪全发就在跟前,冲他呵呵直乐,两片嘴皮上下翻飞。王霆怔了半晌,一个字都没听清,不禁问他:“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叫?还是我耳朵在响?”
刚才那个耳光,打得他脸都快瘫了。好不容易耳朵里算是慢慢有了声音,只听洪胖子揽着他肩膀,说道:“……你要真喜欢,老哥哥做主,把她买出来送你做外室。就在这里置一份家当,剩下的你全不用操心,我来给你办妥。”
“你说那只小辣椒?”他摸了摸脸,“我怕被她给活活呛死。”
念汐压根儿没把这出故事给放在心上,转眼就撂到脑后去了。王霆其实也没把田继先这人当回事。谁能够想得到,后边竟会犯了小人,被他暗中使绊子呢。
田继先之前垂涎谢念汐已久,可因她人红价高,想捧她的场都捧不起,吃不到就罢了。现而今,被个外来人占先,肚内能没火?且王霆为人圆滑,擅处世,八面玲珑,初来乍到便哪里都混得甚开。于是争风吃醋化作嫉恨,多一半倒不是冲着美色,反而是冲着打压他而去。
那天吃完回家,他便吩咐人暗地打听这两人的过往,有什么亲戚近邻朋友,最要紧的是有什么把柄没有。没过多大工夫,还真有眉目。有人探听出来,那谢念汐原来在外边有个自幼相好的“花台”,去年走了得有一年光景,近两天刚回,两人旧梦重温。据称那个姓顾的为了她,刚刚买了块地皮,大概是准备要办一所外宅,做金屋藏娇之备。可那人不知道,这块地皮来路不正,原先就是被强霸走的产业。起先的屋主不愿卖,后被打断了腿骨,逼迫着画押。田继先听完大为得意,叫人暗中使钱,唆使原来的屋主去告顾松霖。回头又到自己表姐处运作了运作,背后走了点儿暗处门道,把顾松霖收押入大狱,等人拿钱来赎。
开始时念汐压根儿就不知道,自然更加想不到此事有人从中作梗。后过了三四天,才得着消息,登时方寸大乱。她想顾松霖一个书香门第的少爷,哪历过这种险事?哪进过大狱呀?这进去了,若有个些微差错,还不定人家在里边怎么摆布呢!他哪里受得了这个罪?
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可怕至极。她忙叫宝瑟收拾东西,要去牢里一探。平妈妈怎么能够容她去?做死做活地拦住,“反了你啦!咱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菜市场!你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懂规矩不懂?”
谢念汐早横了心,不管不顾,“你今天是拦着我也要去,不拦着我也要去!我看谁能拦得住?”
平妈妈被她逼得没法子,不下手不能杀鸡儆猴,扬手作势要打。她不退反进,眼睛一闭,将脸送上去,“你打你打你打!有种把我打死,不然我是你妈!”
花无忧作壁上观,许若璧看不下去,急忙上来扯劝。平妈妈把她打坏了吧,耽误生意,耽误自己挣钱。不打吧,这台可怎么下得去?愤然诉苦:“你们说说,这泼丫头,她讲理不讲理?我拦着她,还不是为她好。她现在去大狱,又进不去那门,根本就见不着。我挡你,那是怕你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