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0000字
王霆说话算话,三天一过,便有确实的消息。说货给他要回来了,叫松霖上府上亲自去提。念汐有些不大放心,松霖说上午过去,下午便回来,午饭不在家里吃。
顾松霖出门叫辆黄包车,没多大会儿工夫便到了。才在正门口停下,就见到好几辆大车,横在街面上,许多伙计正一车车地卸着。他认得这是自家的东西,心说:别瞧那人不正经,行事倒很利落。说三天就三天,本事不小。
这回,王七少并没像上回那般故作轻狂。二人见面落座,松霖只想快些把货要回来,把事给了掉,以后别再与这人打交道了。他就把银票摸出来,朝王霆跟前一放。王霆没接,瞥一眼,笑道:“这是什么?”
“谢仪。”
王霆一指点住,慢慢推回,淡淡说道:“你不是道上人,我就当作你是不懂规矩了。要换其他人拿这个数目打发我,坦率地说,今天都不用打算出这个门。”
顾松霖脸色即变,临出门时,念汐已跟他交代明白,不管王霆与抢匪之间议的什么价。剩下货款里,十成里头许抽一成。他嫌少,这明摆有备而来。
“那依七少什么意思呢?”
“我的规矩,见面分一半。”
“一半?哈!好大的胃口!你要脸吗?”
王霆见他恼怒,面上笑意更深:“听你的口气,是不打算付账了?”
松霖瞪了他一眼,“我只接受公平议价,讹诈,休想!”
“有骨气,我喜欢。”他说着,骤然喝道,“长生,叫人把货搬到院子里,放把火烧了!”
烧烧烧……烧了?
他能豁得出去,松霖可豁不出去。辛辛苦苦从山东一路艰辛折腾到这里,难道真能看他一句话就付之一炬?
“慢着!”
“顾先生打算付账了吗?”
松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若点头,这一趟亏空,以后就怎么补也补不上了,准要关张大吉。关张不说,还得连累一同开买卖的同行及股东,自己的声誉也就跌到谷底。他若摇头,那后果……
倒是王霆看穿他的心事,替他多预备了条解决之道:“这样,我不为难你。你想要货,又拿不出钱,还有个折中之法,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什么折中之法?”
“让我见见谢念汐。”
这次,换松霖笑了。他坐下,一挥手,“那你烧吧。我看着你烧。”
王霆歪头,静静瞧了他会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怀好意?让我猜猜,你现在心里在想的是,男人之间的事就该男人之间了结,怎么能让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何况还是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会面?成何体统?”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他也不生气,仍旧心平气和地说道:“那我勉为其难再退一步,你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愿意,我恭候大驾。她不愿意,这几车货物原物奉还,我一文都不收你的。如何?”
他说得诚挚,开出的条件亦不容人拒绝。可松霖一次上过当,哪里肯再上他当?“你如何取信于我呢?”
他大大方方说道:“你这就把车拉走,我让长生跟着到你府上听信儿。”
反正他所要的,就是见她一回,又不是这几车药材。一直扣在手里,反显得毫无诚意。对于顾松霖而言,如此优厚的条件,要再不答应那就是傻子了。松霖当时认为念汐绝不会答应这等无礼要求。不过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松霖自然要照实履行承诺。
所以,松霖把王霆的原话向她复述了一遍。
念汐听了,蹙眉,沉吟半晌,“我去。”
松霖险些跌破眼镜,以为自己听错。她向他伸手要了那张银票,低声说道:“我去去就回,你放心好了,不会叫他得便宜的。你不了解这人,他想要办的事,即便今天没办到,明天后天使尽手段都会办到。他今天越是大方,就说明他留的后手越多,布置得越周详。我让宝瑟随我同去,把银票交了给他,就算两清。咱们不能欠他的情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转念一想,是这么个理儿。若欠着他的情,将来总落个口实,还不知他要拿来要挟什么。当下嘱咐:“多加小心。”
她已多少时候没来过?自己也记不大清了。上回还是七少赌场开张,在家请客摆酒,来出过一次外条子,之后便再没来过。
他这宅子占地比他们家还要大,可只他一个人住,院子冷冷清清的。他自己不怎么打理,于这些琐事上,王霆远没人情世故上来得仔细,面上将就过得去就结了。所以宅第里头显荒疏,不似念汐所住小小一个四方院落,还养着一只雪团猫、一只虎纹猫。窗户下边种的八月春,长势已好起来。就算南琴那屋子后头还有一垅茄瓜,一架子枝繁叶茂的葡萄藤呢。
念汐穿着一件藕色香云纱旧式旗袍,头发松松绾起。外边披着火狐皮围脖,体态比在“燕平书寓”时丰润了些。因穿的衣裳宽袍大袖,凸起的肚子并不显。王霆从前看她,是娇花照水,甚艳丽。如今看她,丽还是一样地丽,艳却艳得含蓄起来,多了妩媚风韵,又同原来大异旨趣。念汐扶了宝瑟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凉风几许,吹得头上悬的两只灯笼飘飘荡荡。王霆斜身靠在墙边,双目微睐,“见你一面还真难啊。”
她听了这话,立时止步,屈膝深深福下去,口中冷冷说道:“多谢七少拔刀相助,大恩大德,铭感五内。”
说着,作势要跪。王霆一把将她抓住,不让她膝盖落地,“谢念汐,你这是替你老公报仇来了?”
“请叫我顾姨太太。”
王霆看着她,表情极为复杂,说不出是爱是恨:“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我乐意。”
宝瑟见这两位祖宗又要剑拔弩张的架势,急忙解围,“姑娘,外边风凉,不能久站,与七少先进去吧。”
好在听了劝,两人互瞪一眼,迈步进屋内。宝瑟心想,他们定有些话要私下说,于是便欲退出。不料王霆却叫住她:“你别走,就站这里。不然她那个醋缸子老公又要疑心我图谋不轨。”
念汐怒道:“王霆!你说话给我小心一点儿!”
他看她发火,反觉比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可爱多了,莞尔道:“好好好,他不是醋缸子,我是醋缸子,行了吧?堂堂一个大男人,还用得着你这般回护?一句话都不肯叫他吃亏。”
“我的男人,当然不准别人欺负。”她回身在椅上坐下,怒容稍霁,“大老远地做局把我诓来,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耐心可是有限。”
王霆一直以来,想见她一见,真正见着她了,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当真好多年都不曾有过。他心事重重,目光投向地板,良久不开口。念汐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七少?七少?醒醒了。”
王霆忽道:“我要结婚了。”
她心说,结婚?这是好事啊。回头又一想,莫非还是上次那个他不想娶的媳妇?一定是了,不然他何必这么如丧考妣的模样?
他沉声又道:“上海那边小妈发电报,让我回去。这次情况比较复杂,由不得我做主。那个……我本来是想问你,如果你不想要我回去的话,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我为什么不要你回去?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七少大喜,恭喜了。”
王霆长叹,无奈道:“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说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所以现在根本就不想问你这个了。我今天只想你实话告诉我一句,你跟着他,真的过得好吗?”
如果再早几个月,念汐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说“好”。可刻下,她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用反问躲开了正面回答:“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呢?”
王霆目光如炬,扫向一旁默默不语的宝瑟,“你真以为我之前是冲吃醋去的?”
关于这一点,念汐就不得不替松霖说句公道话:“宝瑟的事,与松霖无关。若说松霖有心要赶宝瑟出门的话,我根本就不可能进他们家的门。你为宝瑟出手,我很感激,可也不要太偏激吧?”
宝瑟亦道:“七少当真误会先生了。先生当时人在外地,一点儿不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不会是他指使。他这人,单纯得近乎于傻瓜,没有那么重的心机。可是你别忘记,单纯的人最容易被操弄,天真的人才容易被蒙蔽,何况还是在那种家庭。如果一个男人在家里不能做到言出必行,也做不到使人信服,那你作为他排位第三的女人,就危险得很了。”
念汐立时打断,免他说出更难听的来,“不用你操心。”
王霆深深看她一眼,“忠言逆耳,言尽于此了。”
二人默然片刻,念汐回味他方才所讲的话,越想越觉得这些话暧昧得危险,其意深邃。偏又句句属实,情真意切。她回手摸出银票,推到王霆跟前,“我来是为给你送这个的。”
松霖之前给过一回,他没收。念汐自然了解其中缘故,他就想让她欠着他的情,时时想着他做给她的这个情,迟早要把这份人情变成故事。这行为固然好意,可也未必没藏着机心。
不出所料,王霆冷然说道:“我不要,拿走。”
她故作听不见,起身要走。忽听他在背后喝道:“拿走!”
宝瑟吓了一跳。念汐顿住脚,暗自叹息,转身走回桌边,却并没去取银票,反而俯身柔声软语说道:“这样吧,我跟你赌一把,要是我赢,你就把钱收下。”
喔?这倒新鲜,王霆手指来回蹭着下巴,疑惑不已:“要是你输呢?”
“我就把衣服脱了。”
这一定是幻觉!
“你什么?”
念汐一字一字重复:“我就把衣服脱了。”
王霆还当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两遍,干咳道:“你今天……穿得可不算多……”
她不耐烦道:“赌不赌吧?”
所谓邀人入局,就是要开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骗人之前,当须悦人。王霆耍弄松霖遵循的这个原则,念汐替松霖找回面子,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王霆本着大男人不该白占孕妇便宜的人生准则提醒她:“算我多说一句。我可是打七岁就开始认牌九,十岁就跟着我爹进赌场,任什么江湖骗术不敢说全见过,大半见过是真的。你真要跟我赌吗?”
念汐将纸牌洗了三遍,挑出大小王牌,将牌堆往他跟前一放,淡淡道:“切牌。”
他们玩的最简单的十三张,乃从西洋扑克牌演化而来。牌分三墩,头墩三张,中墩底墩各五张。可四人玩,亦可两人玩,玩法便捷易上手,又极考临场技巧。王霆见她洗牌、发牌手法娴熟,行云流水,还真不似行外之人。
他一直留意她手势,可以他眼神之锐利,经验之老到,自始至终竟没瞧出半分破绽。二人斗牌,头一场乌龙,王霆以点数险胜。第二场三条对对子,念汐胜。最末一场,两人都出四梅,念汐的四k对他四j,念汐赢。
王霆半晌说不出话来。
搞了半天,这女人还是个老千?
愿赌服输,他哑口无言。念汐见他吃瘪,心中乐得冒泡,扶着宝瑟悠然行出,王霆追在后头扬声问了句:“我说,你该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的干闺女吧?”
她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王家大喜,贺客盈门。
且说那日七少接着电报,说跟人私奔的新媳妇半截道上给找着了。老爷子与亲家公又会了一次面,双方商定条件,便定下日子。杨素贞再次敦促他赶紧回沪上。王霆心内知道,这次再推也推辞不掉。有了上回的经验,再逃只怕也逃不开。加之念汐心有所属,嫁给顾松霖做侧室,木已成舟,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当天与念汐一会而别,翌日就上火车。
几年没回家,甫一入家门,就有一人纵身扑上来,搂住他脖子,娇声大喊:“七哥!你可算回来啦!”
“好妹子,快放手,难看死了……”
几兄妹中,论感情,属幺妹娇雅与他最为要好。两人自小便玩在一处,王霆幼时逃学不上课,娇雅便替他打掩护。娇雅在外受人气,他必是第一个替妹妹出头的。兄妹二人感情非比寻常。只可惜这个做哥哥的没个做哥哥的样子,于读书一节,远及不上妹妹。
杨素贞笑吟吟地迎出来,俊清跟在小妈身后,跟着喊了声“七弟”,俊清虽是哥哥,可生性腼腆,又长了张娃娃脸,单瞧模样倒似弟弟多过似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