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1
|本章字节:13522字
碧桂才吃过饭,济南午后的日头暖融融的,将人的瞌睡都熏了起来。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床头西洋钟指着三点。她心说,又睡过了。窗户正在枕头上边,一起身便能见到那乏味无趣的空院子,中间马马虎虎胡乱砌了个花坛,旁边栽着李子树,枝叶浓翠。
这会儿,疗养院里头的住客们都且睡着,四处很是安静。碧桂闷头一觉睡得小脸赤红,碧桂娘雪鸳本坐在床头扎花,这时抬头笑道:“都出汗了,快把袄子脱了吧。”
她便将那件鹿点杏色小薄袄宽掉,跳下床来,抻了一抻腰腿,“今儿说好了晚上进城逛逛的。我不回来陪妈吃饭啦。”
雪鸳怜这孩子命舛,自幼胎里病,近两年身子越发单弱,难得出门一趟,“好,你在屋里闷得久了,是该出去走走,松松心了。记得多穿两件衣裳,别玩得太晚,外头乱……”
“是是是,知道了,真啰唆。”
贴身大丫头甘萍探头进来,眨眨眼睛,问:“小姐,你方才嘟囔什么呢?”
“我跟妈说一声,下午咱们进城。”
甘萍听她这么说,忍不住一蹙眉,“车到了,在外边候着呢。”
那司机姓孟,是她爸从前常使唤的跟前人。她爸有一房正妻,三房姨太太,雪鸳乃二房,因此她是庶出。自幼年时候起,她的身子便一直断断续续不曾好全过。后送去东洋留了几年学,回家后未见康复,反有越发转重的苗头。请了个西医老大夫来瞧,人家就说上海是个喧嚣之地,不宜于小姐这病。最好是找个乡下清净所在,安安生生地养上一段,或者能有些好转。这话正中了她爸下怀,就着人把女儿送到济南一家洋人开的疗养院去调养。
洋大夫的法子果然管用,将养了约莫小半年,人便已慢慢精神起来,气色亦红润了。多天来未有发作迹象,那医生便准了假,许她晚上熄灯前可出院逛逛,散散闷。
金碧桂得了大赦,忙忙地穿好衣裳打扮停当,携着甘萍一块儿出来。她爸素常不怎么理会她,因着近来有生意往来恰好路过办事,方才拨了车驾,让她进城。开了一路,先去找她爸,恰出去了,扑了个空。买卖上的事她没半分兴趣,就借着这个空,逛了逛济南城的街市,又听了一回戏。饭罢,天已擦黑,老孟一迭声催着回去,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
“时候还早嘛。”
老孟知她不高兴,也只当这丫头年岁小,贪玩罢了,就赔笑给她解释:“小姐,你是不知道,近来外头乱得很。据说有几个悬赏通缉的刺客在这一带出没呢,地方上正捉拿。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在外边怕是不大安全。”
碧桂哪里懂得这些?还一径追问:“什么刺客?”
他也不好和她说得太多,只敷衍道:“就是亡命之徒,专杀当官的、有钱人,还杀日本人。”
碧桂虽没太明白其中深意,但听他说话口气不大善,就住了嘴,不想深问下去。甘萍却嘴碎,在旁无话找话地帮腔:“哎呀,小姐,快别问这些吓人的事了。现在外头乱糟糟的,哪有一天太平日子?我都劝你好好的罢了,好容易见好些,就又往城里跑。老爷也要嫌咱们麻烦的,万一……”
她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碧桂知她聒噪,后边的话便没听下去,转了头冲窗外发呆。这漫天的星星,碎而冷。蟹壳青的天际,点着两朵石灰色的云,缥缥缈缈。好容易出来,她想多待一刻也好,于是放下车窗,对司机说道:“我难受,要吐了,你靠边停下。”
说着假装干呕几口。老孟信以为真,将车顺路停住。甘萍便扶着碧桂下来,她说道:“我头晕,胸口发闷,得走两步散散才好。”
话音刚落,只听见山坳里几声炸雷,震耳欲聋,还道有人大晚上放炮仗玩呢。金碧桂激灵灵一哆嗦,顺方才的声儿回头望去。然黑夜里瞧得不真不明。老孟忙说道:“别是有土匪,小姐快上车吧!”
她亦无由地怕起来,低头拉开车门,骤听背后有人喝了句:“进去!”
那人揪住她的衣裳重重一推,将她推倒在后座上。变数实在来得太快,三人全吓傻了,碧桂脑中一蒙。趁这刹那,那人横身挤入,带上车门,一手提枪,冲着老孟比画一下,道:“开车。”
哪想到司机原就没在座位上,见事不谐,他毕竟年纪痴长些,比两个丫头片子反应快。见着枪,小姐死活也不管了,抱头便窜。车正泊在土路边上,他顺着往旁一跳,底下乃数尺高没膝的草丛,搭着光线暗,顺势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那人亦没料到是这局面,怔了怔,喃喃自语道:“……跑得倒快。”
甘萍这会儿醒过了神,骇得哎呀哎呀乱嚷。那男的没辙,只得恐吓她道:“闭嘴,不然毙了你。”
碧桂虽怕,目光却挪不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说:土匪都这模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土匪呢。可惜没亮,看不清。听他声音,年纪也不大。哟,有血!
他将头探出,往前后张望。乍有道明光射入车内,前前后后不少人声脚步声,渐趋逼近。借着那道光,碧桂方才瞧清这人长相。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外衣,额前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太阳穴上,可见得方才跑了不少的山路。只脸色颇惨白,没血色,有些吓人。
他也不理小姑娘跟这儿瞧东瞧西,猜来猜去。眼看着没路可跑,便就作罢,摇头叹了口气,退出弹匣,还好,尚余下一颗子弹。于是上膛,拉开枪栓,冷冷道:“把头转过去。”
他心说:这等场面,少儿不宜。小姑娘若看了,怕得留下阴影。
金碧桂哪能明白他的意图?还傻傻问:“为什么?”
“转过去!”
这声低喝凶得厉害,碧桂吓得忙背过脸,可心里总觉不安。悄悄地又回过来,拿眼角余光瞥去,这不瞥还好,一瞥之下魂飞魄散。只见他合目将枪口抵在下颔之上,欲扣扳机。碧桂轻呼一声,想也不想便伸手相阻,死命拉住他腕子。那人全没料到她胆量这样大,两人争了几下。他心中发烦,用力一甩,碧桂吃不住,额角砰地碰在车窗上,登时红肿。
那人看她碰痛,未免也有点儿歉意。碧桂捂额,眼里汪着点泪花,道:“你别这样,我……我最怕看到血了。你先别忙成吗?我有法子帮你的。”
他自是不信,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法子?且一派天真的好心肠,未免也用错了地方。正要开口时,那前前后后追的人,下车的下车,围堵的围堵,散成个圈,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凑上来。
碧桂念头转了两转,将肩头披巾扯下盖在他渗血的伤处,聊为遮挡,又往他那边略靠了靠,低声细语道:“他们追的是你吗?你就假装和我认识,我来跟他们说。”
前座上甘萍见自己家的大小姐要给个匪类打掩护,极是觉得不妙,却不敢说话,低声哼哼。那人便道:“你要乱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家小姐。”
追的那些人本以为他无处可逃,必要殊死相搏。岂料停了半天,这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十分奇怪。领头之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敲敲车窗,见车内坐着两个人,那姑娘穿的一身洋装,是个闺秀打扮,十六七岁的年纪,冷着一张小脸,也不吭声也不搭理人,直直地坐在里边。
“嘿,下车,检查。”
小姑娘白他一眼,忽转过头,急冲冲朝他扔了句日本话。
咦?这……莫非是个日本妞?别说他吃惊,连带着车里的人也跟着大吃一惊,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她。
领头的面色一变,态度立时放缓,“这……”
碧桂鼓了腮帮子,做出气急败坏的模样,趴在车窗上,连串的日语又急又快。谁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意思不明白,这腔调则是明明白白。大家一则瞧她坐的豪车,二则穿戴不寻常,三则能讲日语,就没人敢轻举妄动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僵在那里。盘查也不好,不查也不好。
最为疑心的,是她身边坐的那人。方才黑夜里只依稀瞧见那通缉犯的身形,五官长相没看到,但身量胖瘦跟车里人倒差不多。
正踌躇间,忽然那男的伸臂将小姑娘拦腰一搂,探身和和气气道:“我女朋友脾气不太好,她说刚才和我正聊天呢,突然有人一面放枪一面跑过去,吓了她一跳。现在还没缓过来。”
又回头跟碧桂笑道:“别噘着嘴了,人家也是执行公务。”
他犹恐这戏做得不够逼真,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小姑娘的脸唰地红了,含羞带臊低了头,当真娇憨动人。
可他其实说的是:“你是日本人?”
金碧桂感觉他的嘴唇几乎都要贴到自己耳垂上了,脖子一阵阵发热,都不敢抬眼,不动声色轻摇了下头,表示否认。
他们这般轻怜蜜爱的模样,将将瞒天过海,尽管狐疑,到底没人追问下去,那领头之人便问:“你们见着刚才那人往哪边跑了吗?”
他指着另外一条小径道:“顺着这里岔下去,往山上跑了。”
等追赶的人驾车散走,去得远了。两人这才放手,碧桂大感不好意思,扁了小嘴不说话。车里一阵寂静,一阵子尴尬。那人得她相救,也不道谢,也没声和软言语,默默坐了会子,忽然开口问道:“你日语怎么说这么好?”
碧桂是个没心眼的人,见问,就照实回答:“我到东京留过两年学的。”
他颔首,又追问道:“可是怎么还有上海口音?”
“我是上海人,家里做的东洋生意,爸妈都是上海人。”
听到这里,他更有警觉,“令尊贵姓呢?”
碧桂轻轻说道:“姓金,人称上海的金家。”
“难怪了。”他收了枪,扫她两眼,冷笑道,“原来是金家的千金。”
碧桂知道自己家在外声誉不好,听他口气中带着讥讽,正想出言解释。不料他早推开车门,斩钉截铁道:“幸会,再见。”
不等她多说便下了车,猛地肋下牵痛,想到方才的枪伤还没来得及打理,就回手将她那条披巾抢在手里。
她失声道:“哎,我的披……”
话才说一半,人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忖道:那还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呢,外国货,以后想买都买不着啦。
吴凌才回匿身的住处,立时便后悔,向助他避难的心腹兄弟广桥说道:“我今天办错了一件事。”
谷广桥正到处找他的人找不着,在这里七上八下,陡然见他平安归来,大感欣慰,“刚才听有人说你给人盯上了?”
“何止盯上了。”
两人随说着,随入屋内。吴凌就要了伤药来敷治,顺便把刚才如何泄了行踪在山坳里给人追、如何脱险的经过说了一遍。
末了又道:“当时走得急,现在才觉得不妥。不该留那丫头活口。”
广桥没料到他有如此想法,诧道:“怎么?”
“焉知她不是在下套?又保不齐她虚与委蛇,回头便去泄机。”
理是这么个理不错,但他决意回头去杀那小姑娘,纵广桥这样的人听了,亦觉两分心寒。吴凌行事干脆果断,向没拖泥带水的毛病,决定之事必无转圜,这些众所周知。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终不同于从前遇见的那些穷凶极恶之人,这能下得去手吗?
他既知她名姓与来历,找起人来就方便得多了。在这么个乡下地方,没几个有钱大家小姐,何况还留过学能说日语,何况还模样周正、一身洋派作风。吴凌心下谋算妥当,坐等数日,待风头稍过之后,事前踩好点,决定晚上动手。
广桥见他擦枪,便知要出事,小心翼翼问:“今儿晚上去?”
“对。”
他便打横坐下来,看着他将枪管擦得锃亮,上好弹夹,搁在手边。广桥到底于心不忍,禁不住道:“一个丫头片子,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我看她碍不了事,就算了吧。”
吴凌扫他一眼,哂道:“川岛芳子出来祸害人的时候,比她大不了两岁。”
“那姑娘有那么厉害?”
“你忘了老师是怎么死的?”
这一句,广桥登时不说话了。如何忘得了呢?声震天下的洪门帮会首领王亚樵,叫蒋介石、汪精卫及青帮大佬杜月笙皆为之牙酸胆寒的民国头一号刺客,最后就死在戴笠设的美人计上。戴笠曾跟手下的女特务说过这样的话:绝不要认为王亚樵是个好哄骗的买主。但凡同他有关系的女人,绝伦之美乃必备的条件。但光靠姿色远远不够,奇善奇恶奇智奇毒,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会水的死在水里,会什么的栽在什么上边,这句老话再没错。王亚樵死于梧州之后,其身边跟随的人都被追缉,千里逼杀至此。吴凌既身为弟子门徒,对于师尊之死的教训,自然铭记在心。
他淡淡说道:“多情不是什么优点。她既是金家的小姐,死亦不冤。放心,我动手快着些,不让她受罪。”
末后又道:“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金碧桂尚不知道自己的性命给人惦记上了。那天回去以后,嘱咐甘萍别四处张扬去说,免得闯出祸来。甘萍胆小怕事,怨怪不已,“小姐,你好糊涂呀,这包庇强盗的罪名要给老爷知道,准把我打个贼死。”
“所以你跟谁都别说,不然咱们说不定都要被捉去关起来的。”
甘萍气道:“小姐,你是蹲不了大牢的,要捉也只捉我一个。哼!”
碧桂给她赔了个礼,又说了两车好话,将她安抚下来。两人编了套谎话说给司机老孟听。老孟本就因为自己临阵脱逃,怕上头怪罪,哪还敢把这事向外透露半句?好歹算是面上糊弄过去。
是夜,碧桂就着灯光看会儿书。不知怎么回事,眼睛虽盯着书页,看了半晌连一个字都瞧不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天车里的情形,越想越觉面热心跳,越想越觉不好意思。待要强逼着自己读一读文章,可没过一会儿那思绪便不听使唤地又绕了回来。
她心说:这不犯花痴吗?金碧桂你真没出息呀,怎么对着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有想入非非的念头?你的教养哪里去了?别忘了,你救了他,他没说谢,还抢了你的东西呢。
可还是略有点儿动心呀……
想到这里,金碧桂生起自己的闷气来,将书一扔,灭了灯蒙头欲睡。在床上胡乱滚了两滚,忽听有人敲窗,嗒嗒、嗒嗒。她探出头来,恰见到上回那逃犯就在跟前,隔着窗玻璃,冲她微微一笑。
她一怔,莫名其妙,心说难不成我睡糊涂了。于是揉了揉眼睛,可那人居然还在,向她打个手势,请她将窗户打开。
碧桂忙开了窗,正要说话,他已将披巾递过来,道:“那天借用一下,今天原物奉还。”
她心中窃喜,见围巾上血迹早已洗净,收拾得清清爽爽,便道:“我还当你不还了呢。你的伤怎么样?没大碍吧?”
“小伤而已。”
吴凌口中与她对谈,随即倾身向前往房内张望两眼。见陈设普通,不过一个小单间,也没旁的人在。他方才走不了正门,翻墙进来的,这里人多眼杂,要是就在这里动手,万一不慎让她叫嚷起来,恐怕又要多些没必要的麻烦。
碧桂同他说了两句,就要放下玻璃窗。吴凌怕机不可失,忙伸手抓住她的皓腕,温声道:“慢着,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她摇头柔声款语道:“不用啦,你没事就好。以后多加小心。”
吴凌听她口吻温柔,神色含羞带怯,就略猜着几分女儿家心思,忍不住失笑:“你知道我是谁?就这般关心?”
碧桂被他看穿,越发窘迫,手直往回缩去。吴凌自不叫她逃,将她拉近窗前,又道:“为了答谢你,我备了一样礼物,可不方便带来。你跟我去取,好吗?”
若换了旁人,这样几句话不免疑窦丛生。可金碧桂自幼长在深闺,心性极为单纯,后留了两年洋,也是待在医院的工夫多过待在学校,全没半点儿防人之心。听他这么说,尽管不愿,却不想拂他好意,勉为其难点点头。
吴凌将她哄骗,两人亦是越墙而出。碧桂没曾做过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情,隐隐担忧,觉得不好。吴凌不欲她反悔,便牵了她的手,边走边同她说些有的没的闲话,引开她的注意。
“没翻过墙吧?”
“……没有。”
“还没请教你名字,方便见告吗?”
“金碧桂,碧绿的碧,桂花的桂。”
“嗯,不错。”
“我觉得俗。碧字桂字拆开看都很好,可配上那个姓就未免太俗气啦。”
“金子不好吗?黄金富贵,天下人都喜爱的东西。我觉得很好。”
“你安慰我呢吧?”
随说着,随往荒野中走。碧桂少女心性,全没半分警觉,反觉得就这么轻松漫步月下,有人相伴谈笑风生,没人束缚着监管着,也没人时刻盯着唠叨着,实在开心不已。真希望这路长些再长些,永远都走不完才好。
吴凌瞧瞧四下荒凉,渺无人烟,于是止步。碧桂笑问:“到了吗?”
“你面朝着那棵大树,用手捂住眼睛数十下,再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