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这么神秘兮兮的。”

吴凌揽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转过。碧桂信以为真，还当他要给自己什么惊喜，就乖顺地捂了双目，数起数来。

他立时退开半步，掉手拔枪，对准她的头。

一枪足够了。

彼时忽起一阵野风，她双臂合抱，冷得打了两个哆嗦，越显蒲柳之质，弱不胜衣。吴凌心中猛地一动，生出怜惜的意味，手指僵住，不由得踌躇起来。

只听她声音娇脆，仍在数道：“三——”

“二——”

他咬了咬牙，正要动手。

“一！”

金碧桂转过身，恰迎上他目光。吴凌鬼使神差忙将手往后一背，把枪藏起。方才在她身后尚且犹豫着下不了手，这会儿面对着面，不知为什么，就更加不愿动手了。

他这里内心冲撞，许多念头交杂一处。碧桂那边鬼门关走个来回，懵懂无察，见他眼神闪烁，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把手背在身后，便认定他藏了东西，娇笑着过来扯了扯，“好呀，你藏了什么，是给我的礼物对不对？拿来我瞧瞧？”

吴凌一时无辞可答，忙往后闪过。碧桂更加认定自己的猜测不错，又来拉他胳膊。他仓促中灵机一动，忽然俯下身来，吻在她的樱唇之上。

咦？

她只觉一阵晕眩，整个人呆若木鸡，如五雷轰顶。吴凌趁机将枪别入后腰遮住，免得露了破绽。还好小姑娘人傻，压根儿没弄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

等她醒过神，双颊红得犹如蒸虾，转身跑开，心说：这也太突然了，怎么没打声招呼就冲上来亲人家？这就是他说的“礼物”啊？既懊恼又困窘，困窘中却不乏一丝欢喜欣然。

吴凌原本的计划被打得乱七八糟，行事不成，满心烦乱。拿下她盖住脸蛋的小手，皱眉道：“来，我送你回去。”

碧桂一手由他拉住，一手仍放在眸子上，半眼也不敢瞧他，自顾自地想钻地缝。吴凌见她被捉弄得可怜，便道：“第一次给男人亲？”

“没……没有，以前和……别人也亲过的。”

她这么说，不过是因对方语带嘲讽，恐他小瞧了自己。可转念一想，和很多人亲过嘴好像也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就一时语塞，编不下去。

“吻得好糟。”

嘤！不要活了！

广桥坐等半宿，等到他回来。见他黑着一张脸，气色不好，也不知成功没成功，就问道：“做了？”

“跑了。”

广桥“啊”了一声，大出意料之外，“怎么会跑了的？”

吴凌也不好照实说，见他问得紧，只好顺嘴乱编：“……我不想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动手，想把她骗出来，她没上当。”

广桥听了，反而松了口气，替那小姑娘大感庆幸。他素来知道吴凌行事作风，手里沾着多少血债。这丫头能够险险躲过一劫，当真幸运至极。可一口长气尚没喘匀，又听他淡淡道：“没关系，我明天晚上再去。”

“还去？”

“不成功，便成仁。”

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又去了，依旧越墙而入。其实进去之前略犹豫了一下。依他之谨慎小心，还玩这种单刀赴会的戏码，万一人家是精心设计请君入瓮的圈套，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因而仔细再仔细，看的确没什么埋伏，才到她窗户跟前。不料这次屋里没亮灯，任他怎么敲，碧桂就是不开窗。

碧桂其实没睡，一丝倦意都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冲雪白的墙壁。听见脆响声声，心里乱作一团，一时想到他嘲笑自己青涩幼稚，一时想到他陪伴自己谈笑风生，一时想到他的模样和那双让人印象极深刻的眼睛。总觉不敢面对他，真怕自己方寸大乱，失仪出丑。过了好一阵子，听窗上不响了，心说：大概走了吧？等了一等，果真是走了，这里却又失望起来。

碧桂抬起脖颈，张望片刻，下床趿拉了拖鞋，窗前空空如也。她探身才把窗户开开，就听旁边有人问道：“生气了？”

她见他居然没走，好生无奈，扶了额头道：“你没走呀？”

“想我走吗？”

“你……不是被人通缉了吗？”

吴凌神色一凛，近前道：“所以呢？”

她咬了下嘴唇，蹙眉摇头，“到处有人要抓你，这里不安全，万一要是给人发现了，会很危险。而且……而且……会有人说闲话的。”

吴凌一怔，不想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篇言语来，大为震撼。原先只当她是个小女孩，天真无知，不明世事就罢了。未料她待人却是真挚不设防，虽则情窦初开却知自矜守礼的道理。反倒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将她想得太过险恶复杂，眼光多有成见。

幸好没有当真杀了她。

想到这里，他便道：“还想出去走走吗？”

碧桂纵心里一万个想，也到底仍是摇头拒绝，“不了。我身子不好，那天回来后略有些着凉。”

“那我陪你聊聊天？”

她巧笑倩兮，明眸顾盼，招手说道：“那你进屋里来吧，站在外头多冷。”

吴凌一笑，这丫头，真没心眼，方才还怕人家说闲话，眼下又邀个不知道底细的男人进闺房。这要被人骗了卖掉，还得乐呵呵给人数钱。

“不了，就隔着窗子吧。我不怕冷。跟我说说你的事。在东京留学时候，都学了些什么？”

碧桂活到这样大，身边还没有一个人如此对她有兴趣，肯如此耐心陪她说话谈天。她爸信奉的人生准则乃“商人重利轻离别”，虽金珠绮罗养着她，不过当她是件将来与人结亲的宝贝。她妈是个传统的女人，素常不过说些知冷知暖，衣食住行的寻常话。从前同学嫌她病弱，都不怎么与她来往。甘萍更不消说了。只有他，肯听她说话，且听得十分认真呢。

旁人都当她是金家的千金大小姐。

只有他当她是个寻常小姑娘。

二人聊了大半宿，碧桂扛不住，瞌睡虫上头，打起哈欠。吴凌见她累了，道：“你歇着吧，我回去了。”

碧桂其实早困了，但就怕话头一打住他便得走，所以强忍着睡意一直漫无边际说下去。刻下他真走，一句真心话想也没想，脱口便出：“那个……你……明天还来吗？”

只见他立在李子树的阴影之下，整个人如蟾光一样凉而透冷，冷凝中又有种隐隐的醇酒般的烈。

吴凌微微一笑：“来。”

广桥听说他二度失手铩羽而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江湖之上可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卧虎藏龙高手层出不穷啊。小姑娘不简单！很有些智谋手段！

吴凌心里在盘算明天的佳人有约，面上却是一副肃穆冷酷，如临大敌的神色，“她是个比想象之中更可怕的对手。”

哎，先这么糊弄过去再说吧……

翌日他去了，聊了一宿。然后他又去了，聊了一宿。之后他继续去，还是聊了一宿。这竟不是去杀人，感情是去茶话会呢。

谷广桥起先因为好奇，还追问两句。末后见得多了，以之为常态，也就不再提那些“成了没成？得手没有”的话题。瞧他准备出门，就漫不经心道句：“走啦？那我不给你留门了啊。”

吴凌只好假装没听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般偷偷摸摸难以公开的交往，如何能够长久得了？两人开始时都没想过以后怎样，亦刻意回避去谈结果。然而结果来得总比预料中要快得多。

吴凌这天来时，神态有些不对。饶是碧桂迟钝，也立时发觉了。他一向说话简短利落，少有这等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他忽然郑重地说道：“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济南待不住了，明天就走。”

碧桂发了半晌的愣，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早知道的，也早早就告诉自己别太难过。

可怎么能不难过？

就在她准备难过还没来得及难过起来的当口，听他又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啊？

一起走？这……简直是连想也没想过的事。她从来没奢望过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可是……一起走？私奔？跟一个通缉犯？一个刺客？不成。纵然她不当他是罪犯，而当他是个普通人，可他到底不是。金家的女儿跟人私奔，爸如何做人？妈如何做人？就连甘萍也得受罚。

碧桂说不出“好”字，更加说不出“不”字，深深低了头去弄裙摆，眼中已洇出滚烫的泪水，将坠而未坠。

吴凌见她这个模样，便知她不情愿，一声轻叹，近前替她拭掉颊边泪水。

大约结局就是这样了吧？

也好。

“你保重。”

碧桂泣不成声，她最初的恋情，就这样没有了。她孤零零地站在窗台下，心说：以后又是一个人了呢。

蓦然无由的恐惧，再不会有人像他那样了解她、倾听她。

她怕，再没有人肯这样怜惜她、喜欢她。

绝没有了，对不对？

吴凌突然听到她在背后唤了一声，于是回过身，却感有个轻柔单薄的身躯扑到怀内，泪水登时将衣衫湿了一片。碧桂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带我走……走吧……”

他抱住小姑娘，听到这答案尽管开心，却也不免歉疚起来。

碧桂从前只在书里看到过青年男女私奔的故事。至于私奔以后发生了什么，大多由“从此以后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及至自己真正私奔一回才发现，没有“从此以后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只有“从此以后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吴凌可不同于他爸给她订下亲的那位公子王家七少，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不像他爸那么有钱，能够出则香车宝马、入则高屋豪宅，更不可能天天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正好相反，他所有的净是一大堆麻烦，到处被人高额悬赏，不论死活都奇货可居。绫罗绸缎碧桂是不在乎的，甚至东躲西藏她也没有怨言。她唯一忧心害怕的还是他每次出门，能不能够活着回来都属未知数。

偏偏吴凌经常出门，且经常一连三四天都无法回来看她。她就得一连好几天在惶恐中等待，生恐等来的会是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