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3
|本章字节:7686字
他领着我去找刘芳,他怕她,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在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说前天在街上红绿灯处看到一只鸭子在指挥交通,那警察的前世肯定是一只鸭子,又说王娜其实是狐狸精,现在每天晚上都会来和他相会,公鸡一打鸣她就消失了,跟聊斋里的故事一样。说的时候眼神很狂热,我意识到他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我们在街上转了又转,累得两腿发麻,但始终没有找到他说的刘芳的花店。他记得是在一条停着几只渔船的小河旁,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么一个清幽的所在,我想这一定是出自他的幻觉。
天有点热,我们坐在明月寺前的长满青苔的石栏上,夏继文仍在喃喃自语,说他很快就要发达了,张艺谋看中了他的剧本,早晨打电话给他了,要出一百万买断。他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兄弟,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好了,老谋子有的是钱,不在乎多一个人,咱们有福同享,咱们以前都过的什么狗屁日子啊?天天馒头咸菜,连一块五一瓶的啤酒都喝不起。他像伟人似的大手一挥,别了,别了,这种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我嫌恶又难过地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清瘦男人,无论他犯过什么错,都可以不跟他计较了。
回到房里,他从床底下拿了包挂面,放在大陶瓷缸子里,往里面倒了些开水,又加了些酱油,然后分开装到两个碗里,热情地招呼着我吃。我们默默无闻地嚼着硬邦邦的面条。我想先带他回去,住我那儿,反正琳妲的房子够大的,再给他家里打电话,让他父母过来。我说你去我家玩几天吧,夏继文嘴里还有面条,头摇得像拨浪鼓,呜呜噜噜的,我得和你嫂子商量一下,她让我去我才去。我告诉他王娜已经走了,你别再骗自己了。他似乎清醒过来,表情木木的,把碗放下。我说了在虎丘碰到王娜买婚纱的事,还有王娜让我转告他的话。夏继文把头埋得很低,似乎要低到裤裆里,肩膀一耸一耸,他抽着鼻子,无声地哭起来。我等着他哭完。
过了好大会儿,夏继文说他要去找云海法师学内观,很快又否决了。他拿了几本破书放在膝盖上,我要好好学习,先考上研究生,等混好了再去找法师,把他的传奇经历拍出来。还有王娜,她也是个好题材,你想想啊,遗体化妆师,多么神秘的职业。兄弟,你说我如果拍成了,王娜会不会回来?
他问我什么打算,我说我要结婚了,这次是给你送喜帖的。他张着嘴愣了半天,然后摸索着口袋,掏出一个石头做的护身符,有点不好意思,我没钱,你看能不能用这个当礼金啊?旺扎送我的,活佛加持过。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不讲这个。他摸着头,我一定去,一定去。在苏州,我就你一个兄弟。临走时我把我的电话、琳妲的电话、我在苏州的住址、上班的地方全写在一张纸上,又特意叮嘱了几遍,让他别乱跑,闲时就去找我。夏继文把纸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痛快地说没问题。我给他要家里的电话,他敏感了,兄弟,你是不是认为我脑子有问题了?我说不是,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他苦笑着,你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正常得很,我什么都记得,我就是这几天睡眠不好,老迷迷糊糊的。为了证明这个,他又流畅地背了几句诗,可堪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但最终他还是给我了。他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候车亭,嘴里仍一口一个兄弟地喋喋不休,他似乎孤独久了,特别想找个人聊聊天。我还想问问他刘芳的事儿,他咬定就在木渎开花店,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他说要是看到了,会打电话给我。
回去后,琳妲问我是不是和前情儿相见甚欢,欺负朋友妻了没,我把夏继文的状况和她讲了,她听了愣了半晌,也很同情,那刘芳呢?又跑了?不照顾她新婚丈夫?我说他俩根本就没结婚,刘芳失踪了。琳妲有些紧张,那你去找她啊!我烦躁地说去哪儿找,中国这么大,她电话一直欠费。突然我回过神来,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琳妲挖苦我,我没意思啊,你紧张什么?操,还装,多么旧情难舍啊。我堵得慌,一脚把椅子踢翻了,琳妲冷眼旁观,有本事你也踢我啊?一提就急,一提就急,你要是心里干净,急什么急?我说当个普通朋友不行吗?男女间除了你想的那关系外就没别的?自己思想肮脏!琳妲不依不饶,你和别的女的怎么样我不管,你和刘芳就不行。我说我不和你这泼妇胡搅蛮缠。琳妲扑过来抓住我胳膊,你先别走,给我说清楚,我是泼妇,你那芳芳可是又温柔又贤惠,可惜啊,人家不要你。我说你够了没有?她眉毛一挑,掷地有声,没够!
女人吃起醋来真是可怕,琳妲积蓄已久的醋意终于像洪水一样决堤了。她甚至怀疑我根本没去见夏继文,而是又和刘芳搞上了,她像搜特务一样在我身上寻找幽会的痕迹。我气不过要找夏继文过来对质,她刮着脸羞我,你们两个狼狈为奸,都不是好货,你以为我是白痴吗?你他妈肯定早找好姓夏的,串好了词儿,到时候合伙骗老娘。我闭上了嘴,决定不再废一句话。
琳妲老是惶恐不安,她似乎被一团阴影给抓住了,有时她会从梦里一身冷汗地惊醒,然后紧紧抱住我,像是怕我会突然蒸发掉,消融在这无边辽远的黑暗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她披头散发骑在我身上,状如疯魔。那时我很不理解,我还以为她是太爱我了,怕我跑了,现在想想,这不仅仅是爱,也许那是种朦胧的不好的直觉吧?在家时她寸步不离,橡皮糖一样黏着,甚至去厕所她都要跟着。我上班时她就在旁边的商场逛,或者是去麦当劳里无聊地喝汽水、看杂志,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过来瞅我一回,见我与别的女营业员说话她会非常不高兴,我叫她小醋坛子。
四 别来我亦伤孤寂
夏继文没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他疯了,我们接到电话赶过去时他已经被送往精神病院。据抓他的警察介绍,是在他口袋里的一张纸上找到我电话的。夏继文赤着脚跑到超市里,把保安揍了,把架子上的卫生巾全放到冰柜,又往鸡屁股里塞红肠,还抓了几条鱼,说要拿去清园放生。
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他爸接的,说马上就过来。夏继文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手和脚都被布条子绑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认出了我和琳妲,恳求我们把他带出去,说这儿是地狱,有人拿着大刀追杀他。还说木渎的床不能睡了,有鬼,夜里他摸到一个人黏糊糊的嘴巴和硬邦邦的牙齿,打开灯什么也没有,那鬼穿墙跑了,留下一大串奸笑,他呲着牙学鬼笑。医生给他打了针镇静剂,他又嘟囔了一阵子,沉沉睡去。
我们去见了下主治医生,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要观察一阵子,现在怀疑是精神分裂症。我去交了住院费,在走廊里看着护士把夏继文推到另一个大房间,里面摆满了床位,铺着白色的床单,有几个穿着蓝色病服的人目光呆滞地来回走动,还有一个老头冲着护士挤眉弄眼。旁边的音乐治疗室里,几个疯子跟着电视机学唱八月桂花香满山。
过了两天,夏继文的父亲来了,他是借钱坐飞机来的。一个普通的六十岁左右的乡下老人,头发都白了,看见瘦骨嶙峋的儿子,他哭了,浑浊的泪爬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他说夏继文两年没回家了,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早知道当初打死也不会让他过来,他心太野,在老家做教师多好。他又感谢我和琳妲这段日子对他儿子的照顾,从蛇皮袋里拿出一大包核桃,非要送给我们。后来我们花钱申请了个独立病房,可以安排家属陪伴,把夏继文从那群疯子里面解救出来。
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好时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在房子里来回走动,又说又笑,妙语如珠,还引用古诗,讲几个隐晦的黄色笑话,去厕所时他指着自己的老二叹气,廉颇老矣,尚能日否,逗得我哈哈大笑;坏时就一脸诡异,说他的脑袋不是普通人的脑袋,其实是朵玫瑰花,需要常常施肥浇水晒太阳,要不就枯萎了,还说同室的病友是张艺谋的亲弟弟,暗示我他已经跟他搞好关系,等出来了他会把我们引荐给张艺谋,就等着咱们兄弟联手一举成名天下知了。他把李白的诗篡改了,家中王娜轻继文,一走渺然消息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热烈地附和着他的畅想。
有时他会突然心情低落,一脸凄然,抱着枕头呜呜哭起来,说想念李海洋,他到死都没骂过他一句,这像根尖锐的钉子在夏继文心里扎着,每一念起就痛不欲生。还有刘芳,那个他醉意朦胧时侮辱的女人,还有我,还有王娜,还有他父母,对他都那么好,可他却心如蛇蝎恩将仇报。他沉落在自责的深潭里,抓着头发,又是磕头又是念咒,不停地用拳头捶打着墙。他让我快去找刘芳,跟她和好,他说她现在是个孤儿了,父母俱亡,在苏州孤零零很可怜。说完他就跳下床,拉着我出去,我们拦都拦不住。等护士打了针让他平静下来,他会直愣愣地躺在床上,一会儿睁眼,一会儿又闭眼,好像虚空中有个东西让他睡不着。我几乎每天都过来看看他,直到半个月后他父亲带他回家。
从那时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夏继文,他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像风吹进风里,水流入水里。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考上电影学院,还是在家里做老师,抑或在精神病院里,我最不愿意看的是最后一种可能。我常想起他。后来我开始给人写戏,每当读了一部好剧本或看到一个好电影,就想着能和他交流一下,喝着啤酒,谈谈感受。他以前老兴致勃勃地和我谈,在清园时,我们常溜出去看廉价的露天电影,他坐不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个大导演似的指着大屏幕,告诉我哪儿拍得好,哪儿狗屁不是,故事如何起承转合,如何找情节点,如何用光、镜头如何推拉摇移,声音很大,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那时我不懂,也不爱听,现在我有点懂了,想主动倾诉,他却不在了。
五 每天骑自行车送你上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