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53
|本章字节:11472字
那年冬天,尤金的人体画已经画得相当不错了。他的兴趣竟然转移到插画班去,那里所画的是穿了服装的人。在那儿,他第一次试画了水彩画当时杂志上盛行的一种作品。不久以后,他的绘画便受到了赞扬。可是,由于导师们认为,严格的批评会促成更沉着的努力,所以他们对他一些最好的作品也会百般挑剔,当然这种情形并不经常发生。不过他对自己注定要做的事情很有信心,在陷入失望的深渊以后,总会又升到自信的巍峨的高峰上去。
他在人人家具公司的工作已经变得相当枯燥无味了。正在这时候,插画班的导师文生比耳斯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从他身后望着时,说道:“威特拉,你不久一定能够靠你的作品赚点儿钱了。”
“您认为可以吗?”尤金问。
“这挺不错。象你这样的人总可以在这儿的哪家报馆里找到一个位置或许在一家晚报馆里。你去试过吗?”
“我初来市里的时候试过,可是他们不需要人。现在我倒相当高兴,那会儿他们没有要我。我猜想他们不会留我多久的。”
“你的钢笔画画得相当好,对吗?”
“起先我就认为我最喜欢钢笔画。”
“那末,他们应当会用你。可是我并不赞成你呆多久。你应当上纽约去,加入杂志插画界这儿没有什么大出息。不过,目前在报馆稍许做点工作,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
尤金决定上各家晚报馆去试一下,因为他知道,假如他在哪一家里找到工作,他还可以继续来上晚班。他可以把整个晚上都放在插画班上,偶然抽一晚去学写生。这是一个极妙的安排。有几天,他工作做完之后,总花一小时去询问,随身带了几张自己画的钢笔画。他见到的人当中,有几个很喜欢他给他们看的画,可是他发觉目前没有空缺。只有一家报馆,一家最小的,给了他一点鼓励。总编辑说,他不久或许会需要一个人。如果尤金三、四星期后再去一次,他可以告诉他。他们的待遇并不好初进去的人只拿二十五块钱。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当他三星期后又跑去,当真得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顺顺当当地踏上成功的大道了。在四层楼上后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给他安放了一张桌子,那儿偶尔有点从西面和北面来的亮光。他呆的那个部门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都比他大几岁,有一个摆出一副编辑部“头儿”的神气。
这儿的工作有一点很特别:不仅要画铅笔画、钢笔画,还要做一种粉板印刷,方法是用钢针在涂了一层白粉的锌板上绘画,留下一个图案,很容易翻印出来。尤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不得不由“头儿”来教给他;不久,他就会了。他觉得这工作对于肺很不好,因为他一面在板子上划着,一面得不断把白粉吹去,有时候,粉屑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满心希望这种工作不要太多,可是起先,数量却很不少,因为这是由那两个人转嫁到他肩上来的他是一个新来的人。过了不久,他也有点怀疑了,可是到那时,他已经开始跟同伴们很友好,事情也就没有那么糟了。
这两个人尽管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占多大地位,却把芝加哥报界的情形和人物介绍给了他。这扩大了他的眼界,并且给了他一些大有帮助的看法。两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就是那位“头儿”,非常讲究穿着、附庸风雅。他名叫贺拉西豪。另一个叫杰瑞迈马修士,简称杰里,矮矮胖胖的,生着一张愉快、含笑的圆脸和一头浓密、粗乱的黑发。他喜欢嚼烟草,衣服有点肮脏,不过人倒热心、慷慨、和蔼。尤金发觉这家伙有几种爱好,一种是好吃,另一种是爱好贵重的古董,还有一种是爱考古学。他对世上的一切都很敏感,倒是完全没有一点偏见,不论是社会方面的、道德方面的或是宗教方面的。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一面做着,一面吹口哨或是闲聊。
一开头,尤金心里就很喜欢他。
就是在这家报馆工作的时候,尤金才知道自己的确能够写作。这来得相当凑巧,因为虽然他考虑过在新闻界作点儿什么工作,他却早已放弃这种想头了。这儿的读者对于地方性的星期日特刊有着极大的需要。他看了交给他画插画的一些特刊后,断定自己可以写得更好些。
“喂,”他问马修士,“这些文章是谁写的?”他正在看星期日的那份报。
“哦,编辑部的记者们随便哪个要写的人。我想他们还从馆外买稿子。每篇只给四块钱。”
尤金不知道他们给不给他稿酬,不过不管给不给,他总要写写。或许他们会让他署名的。他瞧见有些人署名。他说他认为自己能够写文章,可是以作家自居的豪蹙起前额表示不以为然。他又写又画。他的反对把尤金给气坏了,他决定一有机会就试一下。他想描写一下芝加哥河,因为他可以给那条河画些出色的插画。还有鹅岛。几年前,他就看见过一篇描写它的文章;再就是市内各公园的质朴的景色,星期日他总喜欢上那儿去散一会儿步,看看一对对的情侣。题材可多的是,不过这一些却容易配上美妙的、有情趣的插画。他真想来试一下。他跟星期日特刊的编辑迈奇尔哥德法布非常要好,于是向他提出说,自己可以写一篇很好的、配有插画的描写芝加哥河的文章。
“去,试一下,”这位知名人士喊着说。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强健、结实、年轻的美国人,笑起来象有人把冷水浇到他脊背上时他发出的抽气声。“我们需要这种材料。你会写吗?”
“我有时候认为,假如稍微练习练习,我或许会写。”
“干吗不写呢?”另一个继续说。他想到一小篇不用花钱的稿子。“试试看。你或许可以写得挺好。如果你写的东西象你画的那样,那就没有问题。编辑部里的职员我们是不给报酬的,不过你可以把你的名字署在上面。”
这对尤金就很够了。他立刻试写起来。他的美术作品已经开始使同伴们获得了很深的印象。它粗犷、大胆、犀利,里面很有点气魄。豪暗地里已经在妒嫉他;马修士却满怀钦佩。尤金受到了哥德法布的鼓励,花了一个星期日下午去寻访芝加哥河的各支流,注意着它的奇怪的地方和特色,最后终于画成了几帧画。随后,他跑到芝加哥图书馆去,找出它的历史意外地发现了某些政府工程师的报告。他们详论在芝加哥河上航行的特点。他写的与其说是一篇特写,不如说是一篇对这条幽美、短小的河流的颂歌。他从人家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找出了这条河的幽美之处。哥德法布看了之后,非常惊奇。他没有想到尤金真能够写作。
尤金文章的美妙之处在于:尽管他心里充满了情趣和诗意,他却写得极有条理,很重事实。这给了他的作品一种稳定性。他喜欢知道事情的历史,还喜欢评论现行生活的各个方面。他写公园、鹅岛、感化院,以及一切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可是他真正爱好的却是美术。对他说来,美术是一种稍微容易点的手段完成得也比较快些。有时候,他激动地想到,他可以用语言来叙述一件事,然后再把它实实在在画出来。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特权;他想到把普通的事物变得生动,就非常高兴。一切对他都是生动的街上的货车、高楼大厦、路灯任何东西,一切东西。
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忽略绘画:他对它的兴致反而似乎更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的画里有点儿什么使我很喜欢,威特拉,”马修士有天向他说,“可是你的画确实有点儿道理。拿这儿来说吧,你干吗把这些飞鸟安插在烟囱上面呢?”
“哦,我不知道,”尤金回答。“只不过我觉得该这样。我看见鸽子这样飞过。”
“一切都配得恰到好处,”马修士回答。“还有你的布局也正好。我没有瞧见过这儿有谁能够画得到这样。”
他所说的这儿是指美国,因为这两个美术从业人员都自认为是一般钢笔画和插画的行家。他们是《青年》、《纯艺》、《兴奋》和欧洲各种激进的美术杂志的订户。他们知道斯泰伦1、夏雷2和穆察3,以及整个新兴起来的那派年轻的法国招贴画家。尤金听到这些人和这些报纸,感到十分惊奇。他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把自己看作一个不含糊的人
1斯泰伦(18591923),法国招贴画兼石板画家。
2夏雷,法国招贴画家。
3穆察,捷克画家,久居巴黎,曾作过许多优美的装饰版画。
就在他知道这些事打听出谁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什么个道理的时候,他跟安琪拉白露的关系终于达到了必然的结果他和她订婚了。他和璐碧堪尼的关系在聚餐后还没有断。尽管这样,他却觉得非得到安琪拉不可。这一半是因为她比丝泰拉以后的任何姑娘都推拒得厉害些,另一半是因为她显得这样天真、质朴和善良。再说,她也的确非常可爱。她具有一个俏丽的外形,这是乡野粗劣裁剪出来的服装所不能遮没的。她头发极其浓密,生着诱人的、澄澈碧蓝的大眼睛,鲜艳的嘴唇和面颊,她走起路来从容大方,会跳舞,会弹琴。尤金望着她,经过相当时间以后,断定她跟他所瞧见的随便哪一个姑娘同样漂亮只是她更有灵性、更有情感、更为温柔。他想握住她的手、吻她、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她却小心谨慎而又半推半就地闪避开。她希望他来求婚,并不是因为急于要使他陷入情网,而是因为她的受了礼教的良心告诉她,在正式订婚之前,这些事都是不正当的。她要先订婚。她已经爱上他了。当他央告着的时候,她真想急切地扑向他的怀里,热狂地和他拥抱起来,但是她抑制住自己,等待着。一天晚上,她坐着弹琴的时候,他终于张开胳膊紧抱住她,用嘴去亲她的面颊。
她挣扎着站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她说。“这是不对的。
我不能让你这样。”
“但是我爱你,”他喊着,一面缠着她。“我要和你结婚。
你愿意嫁给我吗,安琪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她恋恋地望着他,因为她知道她已经使他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了他是个热狂的、不切实际的、富有艺术气质的人。
她当场就想答应下来,可是有件什么事提醒她等待一下。
“我现在不告诉你,”她说,“我要跟爸爸妈妈去谈一谈。这事情我一点儿都没有告诉过他们。我想问问他们对你是怎么看法,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哦,安琪拉,”他央告着。
“唉,请你等待一下,威特拉先生,”她央告着。她还从没有叫过他尤金。“我两三星期内再来。我想考虑一下。这样好些。”
他遏制住欲念等待着,可是这反而使那种幻想她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女人变得更为强烈、更有力量了。她使尤金觉得需要掩饰起自己的急切的欲望需要装作比较高超,这种感觉是直到那会儿还没有一个别的女人所能激起的。他甚至哄骗自己,要自己相信,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可是在潜在意识里,他却对她的秀色、热情和肉体的魅力有一种火炽的感觉。她还在酣睡着,被社会上的习俗和一种半宗教性的人生观束缚着。假如她被唤醒了,那可多么好!他闭上眼睛,梦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