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托马斯·曼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9
|本章字节:6444字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耐。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里或站在白鸽成群的教堂前面,看着这些鸟儿拍着翅膀飞过来,竞相啄食着递过来的玉米。阿申巴赫终于成功摸清了事实的真相,尽管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但孤独的他在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陷入狂热的兴奋中。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对她这样说:“夫人,请允许陌生人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可能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不会告诉您。离开吧,现在就带着塔齐奥和令嫒们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但他马上意
识到,自己并不真地想采取这一措施。这会使他走回头路,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原位;但一个失去理智的狂乱的人,只有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愿意再次回归自我。他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物,他曾在那里用心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那个流浪徘徊的奇怪的人,是他激起了阿申巴赫青年时代那种想去远方漫游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理智、清醒、勤劳和节制,但这些想法令他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感,以致脸上露出了厌恶而痛苦的表情。“这事不该声张!”他急忙轻声对自己说,“我应该保持沉默!”
他因为知道自己成了威尼斯当局的共犯而极其兴奋,就像一点儿酒就会让他的大脑变得衰老疲惫一样。他的头脑中浮现出威尼斯城疫病横行后的一片荒凉景象,这让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无法理喻、不可名状的甜蜜希望。他刚才想到的那些点滴幸福怎么能与他的这些希望相提并论呢?
对他来说,艺术和道德观念与一片混乱之下所得的好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决定保持沉默,仍旧留在这儿。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如果我们可以把梦称做肉体上与精神上的一种经历的话;它虽然在沉睡时发生,完全独立,感觉真切,但自己并不亲自参加其中。梦的舞台似乎就是心灵本身,各种事件从外面闯入,冲破了他心灵深处的防线,经过后又离开他,使他生活中的优雅文明成为一片废墟。
开始时他只觉得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欲望以及对于未来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怖和好奇心便交织在一起。夜色深沉,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他听到一阵骚动声和混杂的喧闹声正从远处传过来:一阵咔嗒咔嗒声、撞击声,还有被压抑住的轰隆轰隆声,接着听到举杯庆祝的尖叫声和“呜呜”的嚎哭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被凄婉而缠绵的笛声掩盖,这笛声令人荡气回肠。此时,他想到了一个短语,尽管隐晦,但却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异国的神啊!”压抑的热情正在燃烧:他看到了与他夏天居住的乡间别墅周围的山脉相似的山脉。
在斑驳的光线中,从树木茂密的小山上,在巨大的树干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中间,一阵轰隆声像一阵旋涡一样向地面涌来:那是人类、动物、蜂群、狂怒的游牧部落,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手执通明的火炬,在一片喧腾中翩跹乱舞。女人在腰带上悬着长长的毛皮,击打着头上的小手鼓,哀悼着,挥舞着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短剑,拿着“嘶嘶”吐着舌信的蛇,或者抓挠着赤裸的胸部大喊大叫。额上长角、围着兽皮、浑身上下毛茸茸的男人,低着头,举起胳膊和小腿,拼命击打着黄铜制的锣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群光头的孩子驱赶着山羊,紧抱住羊角,在一片欢跃的喧闹中让公羊一跳一蹦地拖着走。这些人欣喜若狂地号叫着,但叫声最后,总会发出一种柔和的“呜呜”的清音,既甜润又粗旷:这边听起来象牡鹿的鸣叫声,而那边回传来很多声音附和,回声在空中回荡。这些声音像是疯狂地庆祝胜利,他们在喊声下相互推挤奔逐,跳着舞,扭摆着四肢,一直不让这种声音停息。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受这种深沉而悠扬的笛声控制。他憎恶地目睹了这番景象,还不顾羞耻地等待着那个酒宴,等待着不适宜的最后的献祭,难道这种笛声没有吸引他吗?
他极度憎恶和恐惧,但他的意志却是可敬的,能够抵御他所反对的异端邪说——那是冷静而高贵的思维的敌人。但喧闹声和嚎叫声震撼着山岳,并发出一阵阵的回响,使得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达到令人着魔的疯狂程度。各种气味使他透不过气来,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山羊腥臭的气味,呻吟的人们发出的气息,死水散发出的臭气,还有另外一种他所熟悉的气味:那就是萦绕在四周的创伤和疾病的气味。他的心随着击鼓声而颤动膨胀,他的头脑急速运转。愤怒控制了他,盲目、已经失去的***,还有渴望参加祭神舞蹈的情绪控制了他,令他慌乱不知所措。一个巨大的木制生殖器被揭开:他们狂放而不加抑制地喊着口令,口角淌着白沫,用粗野的姿态和淫猥的手势相互逗引,时而大笑,时而呻吟——用带刺的棒相互戳入对方的皮肉,舔着肢体里的血。做梦者也
遵从狄俄尼索斯神的意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事实上,他们就是他,“异国的神”就是他自己。当他们杀掉动物,狼吞虎咽地吃下仍然温热的生肉时,当他们在青苔地上交媾以向他们的神致敬时,他们就是他。
他的精神体验到这种放荡***,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堕落。
这个不幸的人从梦中醒来时,心力交瘁、神情恍惚,像落在魔鬼手中无力挣脱一样。他不再害怕其他人警惕的眼神,他们的猜疑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如何,他们正纷纷逃离,海滩上许多小屋都空了出来,饭厅里的人也少多了,城里几乎看不到外国人了。看来,大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尽管有关利益各方团结努力,仍然无法控制恐慌的情绪。
不过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她的家人仍旧留在这里,也许是因为谣言还没有传到她的耳边,也许因为她高傲无畏,对此事不屑理会。塔齐奥还住在这儿。有时,着魔的阿申巴赫想,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其他的人,这样他就能够和这个美少年单独留在岛上——这样,早上时,他可以用深沉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可以不知廉耻地在死神出没的大街小巷里尾随着他。这种荒诞不经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成为现实,道德律令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
像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年轻有活力。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在梳洗打扮上花费几倍的工夫,然后穿上华丽的服饰,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走进餐厅里。看到这个把他迷住的翩翩美少年,他就讨厌憎恨自己老朽的躯体;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让他自惭形秽,感到绝望。他觉着一定要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的活力,于是他频繁地出入宾馆的理发室。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痛苦的目光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
“头发花白了。”他歪着嘴说。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与外貌无关,打扮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不过不修边幅到底一点儿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不应该对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技巧而怀有偏见。如果这类人不注意口腔卫生,也不注意化妆,他们就会给人留下烦扰的印象。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亲爱的先生,您完全可以使头发恢复本色。您愿意让我给它恢复本来面目吗?”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于是,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溶液漂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种颜色亮些,一种暗些——之后,他的发色变得像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了。他把头发用烫钳卷成一道道的波纹,然后退后一步,仔细检查精心整修过的头发。
“现在只剩下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下。”理发师说。
像每个无法自制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忙完这个,又忙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