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斯人独憔悴

作者: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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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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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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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60字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后收入集《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