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方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0800字
归根到底,我对我妈的生命也有强烈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最可怕。母亲对孩子生命的占有,大多还能在无力无奈中好始善终,孩子对母亲的生命却很难松手。当母亲妄图导演孩子的生活时,她对孩子的设定大抵还是多姿而绮丽的。而当孩子主导母亲的生命时,孩子却严重缺乏想象力和热情,安排的剧情是——哦,不好意思,没有剧情,做一个长期稳定的乳汁供应者就可以了。
而且,孩子敏感到了极点,一旦感觉周围那层潮湿带点腥气的母性气团有所稀薄,立刻就会警觉而怨恨。
我还在这层母性气团里汲取生存原料——直到现在,我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子宫。
如此如此哀伤,如此如此不能抗争的宿命
总有一种爱是那么不对劲,这种爱就是母爱。世界上不存在合适的母爱——或者说正正好的母爱。
母亲的距离要不就渺无踪影,要不就近得让旁人看笑话;母爱的温度要不就冷若冰霜,要不就烫得在心上留下肉红的疤,一颗好好的心就这样破了相。
三国时的孔融有个著名的理论:孩子对于母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如同放在瓶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就完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意思是说,当孩子被镊子从母亲的体内夹出来的一刻起,两个人就不再有关,也不必有关。
这太不合理了。母亲是一个没有瓶口的瓶子,外人进不来,孩子更出不去;若要拿出来,必是玉石俱焚。
孩子和母亲的命运难以分割,纠缠难舍是因为互相占有,互相占有是由于对彼此生命的嫉妒。
塞尔维亚作家米罗拉德·帕维奇写过一本似真亦幻的《哈扎尔辞典》,里面有一则小小的隐喻,恰好能够说明母亲和孩子如此哀伤的宿命。
阿捷赫公主这样叙述她的母女生活:母亲的生活我已熟记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个小时在镜前扮成我的母亲,就像在台上演戏一样。此事日复一日,延续了数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着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发型,把头发编成羊毛女帽的样子,我不回避他人在场,我甚至在我心爱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欲炙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
我的模仿过于逼真以致我的情欲荡然无存,全部让位于她。就这样,她将本属于我的爱的抚摸提前窃走了。
但我对她毫无怨言,因为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四父亲
——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有此理!
“无月经综合征”和“子宫嫉妒症”
有种病你一定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叫做“无月经综合征”。不对不对,这个病指的并不是妇女内分泌失调不孕不育,这个病只有男性才得。
这是心理分析家卡伦·霍尔奈分析出来的。她分析女性得出的结论是:为母之道给女人提供的心理优越感无可争辩,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当她开始分析男人的时候,却得到了一种最令人震惊的、强烈的嫉妒印象——那就是对***的嫉妒,对吮乳行为的嫉妒,以及对怀孕和生孩子的嫉妒。
我不知道你脑海里的画面是否和我一样:一个略略发福的高大中年男人看着喂奶的奶娘,然后偷偷用手掂量自己过于细瘦的***,又怨孽又自怨自艾地咬碎银牙、原地跺脚、擅自撒娇。
然而,这滑稽好笑的画面只是夸张,而不是污蔑。男人对孕妇的身份觊觎良久,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抵赖无效。
古代南方的獠族妇女,刚生下孩子就下地干活,烧火做饭打柴割草,呜啦呜啦地唱着咱们女人力量大的快乐劳动歌。她们的老公呢?则病怏虚弱地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女人坐月子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稍有闪失,产妇得的病他们也会得,人称“产翁”。我最感慨的,其实是獠族妇男们强大的自我欺骗能力,他们竟真能假装自己对怀孕分娩这件事做出了巨大牺牲和贡献,还邀功请赏。还有些男人,无法自我欺骗,却不打算善罢甘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上有个桑比亚部落。部落里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武士。他们经常对自己的村庄进行袭击,把男孩子从母亲的安乐窝里抢走,把他们扔进各种各样的男人身份的考验中。
然而,无论是多么强硬和男子汉的训练,结束之后,幼小的男孩们还是会回到绵软的***中,嗷嗷地寻找着妈妈的奶头。这不免让武士们十分不满,于是,他们一心与女人作对,与母亲作对,与乳汁作对,男人们决定男孩不能吃母乳而该吃精液。
具体喂养方法咱们就不必强迫自己去想象了,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男人的心态,他们在这场没有可比性的攀比中走得太远了,他们宣称置入女人身体中的精液不仅使她们怀孕,也使她们产生了乳汁——乳汁只是精液在女人体内加工包装过后的精装版。
男人们这种幼稚的心态,还真是,非常的……男人。
世上本无爹,何处惹尘埃
倒不如直接承认吧:世上本无父亲这回事,做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爹爹这份职业。
本来嘛,人类的生育成本几乎全部都由女性的一方承担。女人一生只能制造四百个卵子,男人每天大约就可以制造出差不多一亿多个精子。如果每个精子都能生育一个婴儿的话,那么仅仅用两个月,一个男性所生成的精子数量就相当于全球总人口数量了。所以,男性的机会成本是零,而女性的机会成本却几乎是无限大的。
有个叫做理查德·康尼夫的美国作家曾经统计过——“女性必须为怀孕投资的热量是80000卡,大约等于她从纽约跑到芝加哥(2500千米)所需的热量,为哺育婴儿一整年必须再投下182万卡——差不多够接着一路跑到旧金山了。
至于男性为奉献那一粒精子所耗费的力气是000000007卡,还不够他在床上翻一下身放个响屁需要的热量呢。”
所以,男人和孩子的关系——比起母子、母女之间血肉相连、脐带相依的纠结缠绵——更类似于一种凑巧的社交,温情时隐时现,尴尬却伴随终生。
当我年轻、气血正旺的时候,我从道德上诚心诚意地看不起和鄙视卢梭,因为他把自己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了育婴堂,轻松地短吁一口气拍拍双手,像送走了上门卖百科全书的推销员。他是这样说的:“这种处理(把孩子送去育婴堂),当时在我看来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没有公开地夸耀自己,完全是为着顾全母亲的面子。”还要怎么公开?穿着育婴堂赠送的荣誉马甲满街溜达吗?
等我年纪大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我才愿意承认:不愿意做父亲的父亲,并不是最坏的父亲;甚至,客观说起来,大部分普通的非职业父亲杀伤力还更大哩——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
有一个典型的父亲,就是这样以一种毫不自知、理直气壮甚至略带漫不经心的态度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父亲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格里高的父亲。“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当格里高被这个命运这个突发奇想的强加逼得无路可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当变成甲虫的格里高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房间,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格妈妈被吓了个半死,而格爸爸的反应则是怪异粗暴的——“父亲拿着手杖,蹬着脚,扬着手杖将格里高往他的房间里赶。格里高请求父亲不要这样,但无济于事。他像个野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挤出了嘘嘘之声。每时每刻都可能用手里的手杖将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头上打。”
格里高还未学会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新四肢,当他好不容易几近成功,却卡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动弹不得的时候,“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击,这一击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跃,跃进房间很远,父亲还在用手杖敲门,最后一切都沉寂了。”
自此之后,父亲的每次出场都像一大坨乌黑的雨云让的气压骤然降低,而最最紧张、让人透不过来气的片段,莫过于格里高和格爸爸的一场巷战。
“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里高走来……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里高总是逃着,就这样,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往天花板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
然后,父亲开始用苹果来袭击格里高。格里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动也没用,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父亲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里高一个一个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其中有一个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疼痛不堪,又震恐迷惘地躺在地板上。
格里高被这个苹果砸得几乎永远丧失了活动能力,在被遗忘的饥饿中死去了,而那只作为武器的苹果则始终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苹果搁在那里作为一种虐待的纪念。”
在我看来,《变形记》是卡夫卡所有中最真实的,它纪录片一样重视描述了卡夫卡的一个噩梦。每一个片段都是卡夫卡大汗淋漓起床后的“追忆似鬼年华”。
最大的恐惧来自于父亲。“最近你问起我。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一如既往地,我无言以对。”
这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一封漫长家书的第一句话。父亲和卡夫卡是完全相反的人,卡夫卡孱弱,寒气逼人,淡泊冷漠不知所措;而父亲就是《变形记》中格里高的父亲——健硕,食欲旺盛,自鸣得意高人一等。
父子二人不仅是人种不同,他们也生活在世界的不同部分里。卡夫卡对父亲写道:“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为我制订的法律,但是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只有我永远蒙受着羞辱。”
父亲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让孩子相信——自己这个拙劣仿品的存在其实并没有意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的世界里。就连萨义德也一样。
萨义德是著名学者、理论家,由于提出了“东方学”而广为人知。他家里有钱,超级聪明——中学毕业时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钢琴的造诣也深。总之,是个无挑剔无死角到欠扁地步的小孩儿,然而他在自传《格格不入》里却回忆说:“(我的父亲)永远以三个手势提醒我的失败,第一个失败,是一手握拳,往后朝肩膀一缩;第二个失败,是五指箕张,像鼓翼掠水般由左向右划;第三个失败,是摇一根手指。”
“他在世之日对我最吓人的一句话——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是“你永远继承不到我一丁点东西;你不是有钱人的孩子”。”“我叫我父亲daddy,叫到他离世那一天,但我时刻觉得这字眼多么偶然,我以他儿子自居是多么不适当,我每次问他要什么,不是大为忧愁烦恼,就是不知所措,需要好几个钟头的心理准备。”
的确是这样,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对我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
我爸爸有一双骇人的大眼,还有黑压压杂乱的浓眉压在眼皮上。每当他想传授给我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动他的浓眉,圆睁着眼睛,提醒我,我已经进入了他的怒气领域和力气范围。
当然,技术上,我爸从未正式打过我,但是他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做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我吓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这个拙劣的把戏一直贯穿我的婴儿和幼儿阶段,然而我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破解和免疫。每当高高的巴掌的阴影落在我身上,我还是会瑟缩,还是会发抖。这种恐惧建立在不确定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的大赦会失效。
以前,我只是把我爸这种恐怖的恶作剧,慈爱地体谅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后来,我却在很多父亲身上看到了这种惊人的相似。
我曾目睹过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惩罚。父亲怒气冲冲地从衣柜中拿出好几条皮带来,放在椅背上,作为刑具让孩子挑选,然而他最后却没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话说,他“只是想让孩子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等到绳索、大刀、砧板全部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
此时,父亲的潜台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亲功德无量的馈赠,所以你应该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的负疚与自责。
对于母亲来说,我们是她卵巢里无中生有的馈赠。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是他用000000007卡路里毫不费力漫不经心地制造出来的,长达125毫米的,他精虫王国里面的幸运的小玩意儿。
父亲是没有职业道德的上帝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学还没发明出来的时候,人们就发现儿子身上会有一种仇父恋母的心理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后来,当心理学被发明出来,这种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谱的心理学解释。我们仇恨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生活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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