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8202字
我从上海下放到西双版纳当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狸骗了一次。
那天,我到勐混镇赶集,买了只七斤重的大阉鸡,准备晚上熬鸡汤喝。黄昏,我独自提着鸡,踏着落日余晖,沿着布满野兽足迹的古河道回曼广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静,见不到人影。拐过一道湾,突然,我看见前面十几步远的一块乱石滩上有一只狐狸正在垂死挣扎。它口吐白沫,狐毛恣张,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见到我,它惊慌地站起来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又虚弱地摔倒了;那摔倒的姿势逼真得无懈可击,直挺挺栽倒在地,“咕咚”一声响,后脑勺重重地砸在鹅卵石上。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眉眼间那块蝴蝶状白斑痛苦地扭曲着,绝望地望着我。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体毛厚密,色泽艳丽,像块大红色的金缎子。
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前去擒捉的欲望和冲动。那张珍贵的狐皮实在让我眼馋,不捡白不捡,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再说,空手活捉一只狐狸,也能使我将来有了儿子后在儿子面前假充英雄有了吹嘘的资本,何乐而不为?
我将手中的大阉鸡搁在身旁一棵野芭蕉树下,阉鸡用细麻绳绑着腿和翅膀,跑不动飞不掉的。然后,我解下裤带绾成圈,朝那只还在苟延残喘的狐狸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等于瓮中捉鳖,太容易了,我想。
我走到乱石滩,举起裤带圈刚要往狐狸的脖颈套去,突然,狐狸“活”过来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烟从我的眼皮下蹿出去。这简直是惊尸还魂,我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鸡恐惧的啼叫,我赶紧扭头望去,目瞪口呆,一只肚皮上吊着几只***的黑耳朵母狐狸正在野芭蕉树下咬我的大阉鸡。大阉鸡被捆得结结实实,丧失了任何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对母狐狸来说,肯定比钻到笼子里捉鸡更方便。我弯腰想捡块石头扔过去,但已经晚了,母狐狸叼住鸡脖子,大踏步朝干涸的古河道对岸奔跑而去。而那只诈死的公狐狸兜了个圈,在对岸与偷鸡的母狐狸胜利会合,一个叼鸡头,一个叼鸡腿,并肩而行。它们快跑进树林时,公狐狸还转身朝我挤了挤眼,那条红白相间很别致的尾巴怪模怪样地朝我甩摇了两下,也不知是在道歉还是在致谢。
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捡狐狸的便宜,却不料被狐狸捡了便宜!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寨子,把路上的遭遇告诉了村长。村长哈哈大笑说:“这鬼狐狸,看你脸蛋白净,穿着文雅,晓得你是刚从城里来的学生娃,才敢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来骗你的。”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除了失财的懊丧、受骗的恼怒外,还体味到一种被谁小瞧了的愤懑。
数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树前,我闻到了一股狐臊臭。我用柴刀拨开蒿草,突然,一只狐狸“嗖”的一声从树根下一个幽深的洞里蹿出来,哧溜从我脚跟前逃过去。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眉眼间有块蝴蝶状白斑,不就是用诈死的手段骗走了我大阉鸡的公狐狸吗?
这家伙逃到离我二十几米远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绊住了腿一样,重重地跌了一跤,像只皮球似的打了好几个滚,面朝着我,狐嘴歪咧,“咝咝”抽着冷气,好像腰疼得受不了了。它转身欲逃,刚走了一步,便大声哀嚎起来,看来是崴着了后腿,身体东倒西歪站不稳,一条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转着圈。那模样,仿佛只要我提着柴刀走过去,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能剁下它的脑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故技重演,要引诱我前去捉它。只要我一走近它,它立刻就会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比兔子逃得还快。想让我第二次上同样的当,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想,公狐狸又在用同样的方式对我行骗,目的很明显,是要骗我离开树根下的洞。这洞肯定就是狐狸的巢穴,母狐狸十有八九还待在洞里头。
我猜测,和上次一样,公狐狸用“装死”的办法把我骗过去,母狐狸就会背着我完成骗子的勾当。我手里没提着大阉鸡,也没其他吃的东西,它们究竟要骗我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它们绝对是配合默契地想再骗我一次。此时此刻,我偏不去追公狐狸,让骗子看着自己的骗术流产,让它体味失败的痛苦,岂不是很有趣的一种报复?
我冷笑一声,非但不去追公狐狸,还朝树洞逼近了两步,举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狸一伸出脑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来它个斩首示众!一只阉鸡换一张狐皮,赚多了。
背后的公狐狸瘸得愈发厉害,叫得也愈发悲哀,嘴角吐出一团团白沫,还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了好几米。我仍然不理它。哼,别说你现在只是瘸了一条腿,只是口吐白沫,就是四条腿全都瘸了,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休想让我再次上当。
过了一会儿,公狐狸大概明白它的拙劣骗术骗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来的后腿放了下来,弯曲的腰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转圈,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我,眼光悲哀。“呦——呦——”尖尖的狐嘴里发出凄厉的长啸,显得忧心如焚。
焦急吧,失望吧,那是你自找的。你以为脸皮白净的城里来的学生娃就那么好骗吗?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
公狐狸蹲在离我十几米远的草丛里,我举着柴刀蹲在树洞口,那只母狐狸蜷缩在幽深的树洞里,我们就这样僵持了约十几分钟。
突然,公狐狸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声,纵身一跃,向一棵小树撞去。它扑跃的姿势和平常不一样,四只爪子紧紧地钩在肚子上,头部暴露在前,“咚”的一声,它的半张脸撞在小树的树干上,一只耳朵豁开了,右脸从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树皮擦得血肉模糊。它站起来,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猛烈地抖动身体,“哧”的一声,前腿内侧和胸脯上被它活活撕下一块巴掌大的皮来。皮没有完全咬下来,垂挂在它的胸前,晃来荡去,殷红的血从伤口漫出来,把那块皮浸染得赤红,像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那副样子既滑稽又可怕。
这只公狐狸,准是疯了,我想。我的视线被它疯狂的行为吸引住,忽视了树洞里的动静。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条红色的身影趁我不备从树洞里蹿出来。我惊醒过来,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个空。我懊恼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狸,嘴里叼着一团粉红色的东西,急急忙忙在向土丘背后的灌木丛奔逃。天啊,公狐狸跟我玩了个苦肉计,我又上当了!
母狐狸蹿上土丘顶,停顿了一下,把那团粉红色的东西轻轻吐在地上。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只小狐狸。小家伙大概还没满月,身上只长了一层稀薄的绒毛,像个泡在雾里的小太阳,在地上蠕动着。母狐狸换了个位置又叼起小狐狸,很快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
哦,树洞里藏着一窝小狐狸呢!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将耳朵伸进洞口仔细谛听,里头果然有唧唧咿咿的吵闹声。我不知道树洞里究竟有几只小狐狸,狐狸一胎最少生三只,最多可生七只,通常一般生四五只。小家伙们本来是钻在母狐狸温暖的怀抱里的,母狐狸突然离去,它们感觉到了恐惧与寒冷,所以在用尖细的嗓子不停地叫唤,向它们的母亲讨取安全和温暖。
在我将耳朵伸进树洞的当儿,公狐狸“呦呦”叫得又急又狠,拼命蹦跳着,不断地用爪子撕脸上和胸脯上的伤口,弄得满身都是血,连眉眼间那块白斑都给染红了,那张脸活像京剧里的刀马旦。
我明白,公狐狸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身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堵得慌,有点不忍心再继续趴在树洞口,就站了起来。公狐狸这才稍稍安静了些。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时,土丘背后的灌木丛里,传来母狐狸“呦——呦——”的叫嚷声,那叫声尖厉高亢,沉郁有力,含有某种命令的意味。我看见,公狐狸支棱起耳朵,凝神谛听着,抬起脸来,目光深沉,庄严地望望天上的白云和太阳。突然,它举起一只前腿,将膝盖塞进自己的嘴,用力咬下去。
我虽然隔着十几米远,也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牙齿咬碎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害的噪音,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一会儿,那条前腿便被咬脱了臼,但皮肉还相连着;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荡,就像丝连着的一节藕。
它好像还怕我不相信它会把自己的腿咬断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经折断了的小腿,用力撕扯。它的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笨拙地旋转着,转了两圈后,那截小腿终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喷射状地流出来,把它面前的一片青草都淋湿了。它用一种期待的渴望的恳求的眼光望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却,似乎在跟我说:“瞧,我真的受了重伤,我真的逃不快了,我真的很容易就会被你捉住的,来追我吧,快来追我吧!”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狸现在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一种骗术,它用残忍的自戕骗我离开树洞,好让母狐狸把小狐狸一只一只转移到安全的灌木丛去。但面对这种骗术,我虽然能识破,却无力抗拒;我觉得我面前的树洞变得像口滚烫的油锅,变得像只令人窒息的蒸笼,我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想,我只有立刻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将我十七岁的少年的心,换成七十岁的奸商的心,或许还能面带冷静的微笑继续举着柴刀守在树洞口。我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着我,使我不得不举步向公狐狸追去。
公狐狸步履踉跄,一路逃,一路滴着血,逃得十分艰难。好几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斩了它,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刀刃快碰到狐血时,我的手腕总是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歪斜,砍在草地上。
公狐狸痛苦地哀嚎着,挣扎着,顽强地朝与树洞背离的方向奔逃。我紧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没有回头去看树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母狐狸正紧张地在转移它们的小宝贝……
终于,灌木丛中传来母狐狸“呦呦”的叫声,声调平缓,犹如寄出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公狐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姿势,昂起头挺起腰,似乎要结束这场引诱我追击的游戏,刹那间“活”过来,飞也似的蹿进灌木丛去与母狐狸和小狐狸们团聚。我也希望公狐狸能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睛,摇甩那条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然后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它只做了个要蹿跳的样子,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