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6768字
黄狼刚刚往下跳第一个台阶,不知是因为黑狈没做好下陡坎的准备,还是黄狼的屁股翘得太高身体过于垂直,黄狼的前爪刚刚落地,黑狈突然从黄狼的背上滑落下来,摔在石头上。这一跤摔得不轻,黑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黄狼在惯性作用下,已经跳下第二层台阶了。黄狼站在第二层台阶上,转身朝上面的黑狈“”叫着,是在催促黑狈快快下来。黑狈试探着往陡坎下走,狈的前肢比后肢短了一半,上坡还勉强能保持平衡,下坡就好比走钢丝绳,才走了一步,就闪了个趔趄,像只皮球似的往下滚,吓得它扒住一丛蒿草“呦呦”叫唤。黄狼只好又从下面的第二层台阶蹿上来,蹲在黑狈面前,让黑狈爬上自己的背,再往陡坎下跳。
这么来回一折腾,给狗群赢得了时间。当黄狼和黑狈下到陡坎底时,狗群也同时下到了陡坎底,把黄狼和黑狈团团围了起来。
陡坎底下是一条宽敞的乱石沟,有利于猎狗发挥群体威力。
好一场精彩的狗、狼、狈大战。几条猎狗在正面与黄狼激烈厮咬,一条大白狗绕到黄狼背后,一口咬住黑狈的一条后腿,把黑狈从黄狼的背上拉扯下来。四五条猎狗立刻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毫不留情地对黑狈进行攻击。
黑狈虽然也长着和狼非常相似的一张大嘴一口利牙,但毕竟身体瘦弱,尤其吃亏的是前腿短后腿长,要很费劲地抬起头来才能和狗在一个水平位置互相噬咬;又寡不敌众,挡住了前面的狗嘴,防不住来自背后的偷袭,不一会儿,它的唇吻、肩胛、脊背和后胯就被狗牙咬破,浑身都是血。它直起脖子,“呦呦”嗥叫着,向黄狼求救。
黄狼陷在十几条狗的包围圈里,但它勇猛善战,咬断了一条黑狗的喉咙,还咬断了一条黄狗的前腿,它自己的一只耳朵也成了大花狗的战利品。听到黑狈的呼救,它不顾一切地冲开包围圈,向黑狈赶来。
狗们像苍蝇似的粘在它屁股后面,有的咬腿,有的咬屁股,大花狗则一口叼住了那条又粗又长的狼尾巴,拔萝卜似的拼命拔,坚决不让黄狼靠近黑狈。狗的战略战术很英明,把狼和狈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黄狼狂嗥一声,龇牙咧嘴地回转身来。狗们像遭到轰赶的苍蝇,奔散开去,唯独波农丁养的那条大花狗,仍叼着狼尾巴不放。黄狼左转,大花狗也机警地跟着左转,黄狼右旋,大花狗也灵活地跟着右旋,始终躲在黄狼的背后,让黄狼屡屡咬空。
黑狈叫得愈发凄厉了,黄狼无心恋战,或者说没兴趣再跟大花狗玩捉迷藏,大嗥一声,强行向黑狈的包围圈蹿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黄狼的尾根爆出一团血花,大花狗嘴里衔着一根活蹦乱跳的狼尾巴。黄狼成了秃尾巴狼,但它好像忘了疼,也忘了要找仇敌报断尾之仇,闪电般地咬翻两条猎狗,冲到黑狈身边,趁狗群混乱之际,重新驮起黑狈,向乱石沟左侧一片野砂仁地仓皇逃窜。
这当然是徒劳的,才几秒钟工夫,溃散的狗群又聚拢在一起,凶猛地追了上来。黄狼驮着黑狈,逃到离野砂仁地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就又被跑在最前面的大花狗缠住了。
黄狼转身迎战,一蹦,黑狈就从它背上咕咚滚了下来。看来,黑狈负了很重的伤,都没有力气骑稳在黄狼背上。黄狼用身体挡住大花狗,扭头朝黑狈叫了两声,意思大概是让黑狈赶快逃命,它在后面掩护。黑狈拱动着身体,歪歪仄仄地向野砂仁地跑去,它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慢得我都可以追上它。没等黑狈逃进野砂仁地,狗群就像潮水似的拥了上来,兵分两路,又把黄狼和黑狈分割包围起来。
这时,黄狼要是撇下黑狈,是完全有可能死里逃生的。我想,它虽然断了一条尾巴,少了一只耳朵,但并没受致命伤,精力还很旺盛,而且包围它的十几条狗畏惧它的勇猛和野性,不敢靠得太近,包围圈显得松松垮垮,很容易冲开缺口。
果然,黄狼瞄准最弱的一只狗猛扑上去,利索地一口咬断狗脖子。其他狗被震慑住,一瞬间停止了扑咬,造成短暂的“静场”效果。黄狼迅速突出重围,飞快向野砂仁地逃去。
我觉得黄狼早就该撇下黑狈独自逃命了。很明显,黑狈已成了黄狼的累赘和负担。黄狼是不可能把黑狈从猎狗的包围圈里救出来的,再待下去,只能是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成为黑狈的陪葬品。
别说狼了,即使是人,即使是夫妻,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恐怕也难免撇下对方自己逃命的。我们老祖宗就留下过这样的古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它和它不过是狼和狈的关系。狼狈为奸,奸者,不忠也,也就是说没必要互相忠贞不贰。我觉得黄狼此刻独自逃命,不仅情有可原,还不用担心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或者说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它为黑狈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它为它两次重陷狗的包围圈,它为它牺牲了自己的尾巴,它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逃吧,你有权独自逃命的;逃吧,逃它个无所顾忌,逃它个无所牵挂。你只要逃进迷宫似的密匝匝的野砂仁地,就像鱼回到了大海,就算捡回自己的小命啦!
黑狈那儿,包围圈越缩越紧,狗们一个接一个跳到黑狈身上,咬得天昏地暗。黑狈躺在地上,已无力朝狗反咬,脖子一抻一抻,“呦———”嘴腔喷出一口血沫,也喷出一声垂死的哀嗥。
已逃到野砂仁地边缘的黄狼像触电似的敛住了脚爪。“呦———呦———”黑狈连续吐出带血的呻吟。黄狼“刷”的一声回转身来。唉,真是一匹糊涂狼!黄狼刚刚转过身来,大花狗已追了上来,眼疾爪快,一爪子抓过去,把黄狼的一只眼睛抠了出来,像玻璃球似的吊在眼眶外。秃尾巴狼又追加成独眼狼。它惨嗥一声,仍奋不顾身地朝黑狈所在的位置冲击。狗们蜂拥而上,像蚂蟥似的紧紧叮在它身上,一眨眼,它就满身挂彩,被咬趴在地上,可它仍拖曳着压在它身上的七八条狗,顽强地朝黑狈爬去,爬了十几米,在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时,我们这伙猎人和文质彬彬的孙研究员从陡坎上艰难地走了下来,围着满身血污的黑狈瞧稀罕。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畜生还怀着崽呢!”我赶紧把视线移到黑狈的肚子,果然鼓鼓囊囊的,像只打足了气的篮球,一跳一跳地在抽搐。想来是里头的小生命还没死,还在顽强地律动。
“都说世界上没有狈,瞧瞧,我们不是打死了一只吗?登在报纸上,准轰动。”村长得意地说。
孙研究员瞟了黑狈一眼,一脚踹在它的大肚子上,不屑地撇撇嘴说:“活见鬼,哪里有什么狈,是狼,是匹黑母狼!它的两只前爪是让什么东西咬掉的,所以短了一截。唉,白忙一场。”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仔细观看。果然,尖尖的嘴,蓬松的尾,竖挺的耳,模样和狼差不多。再看那两只短短的前腿,没有脚爪,茬口露出骨头,很明显,这不是一双天然的短腿,而是一双残疾的腿。
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波农丁的捕兽铁夹曾经夹住过狼的两只脚爪,莫非……波农丁把两只狼脚爪风干后当做避邪的护身符,外出狩猎都带在身边,我让他拿出来,比试着安在黑母狼的前腿上。毛色一样,粗细相同,长短合适,原物相配,确凿无疑。
闹了半天,所谓的黑狈,原来是匹残疾的黑母狼!
我清晰地看到这样的情景:黄公狼和黑母狼住在森林里,它们相亲相爱;黑母狼怀孕了,日子过得很甜美;有一天,它们见到一条羊腿挂在一个黑色的框框里,黑母狼肚子饿了,张嘴就去咬,那黑色的框框突然“活”起来,夹住了它两只前爪;黄公狼帮它一起咬铁杆,狼牙咬崩了好几颗,还是无法把黑母狼的脚爪救出来,万般无奈,只好从膝盖处把两条前腿咬断;黄公狼并没嫌弃自己残疾的妻子,它把已无法行走也无法打猎的妻子背在身上,风风雨雨,跋山涉水,至死不渝……
“沈石溪,”村长把我从幻觉中叫醒,指着躺在地上的黄公狼和黑母狼对我说,“你的母猪被它们咬死了,它们就归你了,也算是赔偿你的损失。趁它们身体还热乎,快剥皮吧。我们先回去了。”
山野只剩下我和两匹死狼。我假如剥下两张狼皮来,再把狼肉挑到集上当狗肉卖,大概能换回一头母猪来,可我没这样做。我挖了个很深的坑,先把黄公狼放下去,再抱起黑母狼,让它骑在黄公狼的背上,两只残废的前爪紧紧搂着黄公狼的脖子,两张狼脸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然后用土把坑填实了。
我觉得黄公狼把黑母狼背起来这个姿势,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兽,都是很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