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8286字
在豹与狗激烈厮杀时,母崖羊瞪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力量对比毕竟有差距,雪豹不知怎么就咬住了曼晃的腿,曼晃哀嚎着拼命挣扎。殊料雪豹突然松开嘴,并用脑袋猛顶曼晃的腰。曼晃一下子弹射出去,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岩边缘。它的两只前爪还抓住岩上的石缝,两只后爪已滑出岩,上半身还在悬崖上,下半身已滚出悬崖外,整个身体悬挂在岩边缘。底下就是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是死神居住的另一个世界。
曼晃受了伤,假如没有谁帮助它的话,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爬上岩。
雪豹银白色的胡须抖动着,眼角和嘴角大幅度上翘,显得非常得意。它迈动矫健的步伐向危难中的曼晃走去。在这场殊死搏杀中,它已稳操胜券,或者说是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它只需走拢去,举起犀利的豹爪照准狗脸掴一掌,曼晃就会坠下深渊。从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别说狗了,就是乌龟也会摔成八瓣的。
雪豹几步便来到曼晃跟前,豹脸生动地狞笑着,举起了一只豹爪。几秒钟后,曼晃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雪豹消灭了竞争对手,便可不受任何干扰地猎取母崖羊与那只羊羔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去帮助曼晃。它现在的处境,我除非开枪射杀雪豹,是不可能让它转危为安的。雪豹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决不会为了一条狗而去伤害一只珍贵的雪豹。再说了,这是只渡魂失败的藏獒,性格乖戾凶暴,缺点多于优点,我对它已有厌烦遗弃之心。性格即命运,残忍导致毁灭,这是它自找的,与我不相干。
雪豹的爪子举到空中,尖利的指爪已经从爪鞘中伸展出来,像几柄锋利的小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雪豹背后闪出一条红色身影,就像刮起一股眩目的狂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狂飙已撞到雪豹身上。雪豹惊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悬崖边缘冲去。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母崖羊用短短的犄角撞击雪豹的胯部。
很难推断母崖羊何以克服懦弱的天性,主动从背后向雪豹发起攻击?或许它明白雪豹一旦将曼晃打下悬崖,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咬杀它和它的宝贝羊羔,横竖是死,倒不如主动出击拼一拼,说不定还能拼出条生路来;或许它天生就是一只特别勇敢的母崖羊,为了自己所钟爱的羊羔,不乏与强敌血战到底的决心;或许它觉得雪豹离岩边缘仅一步之遥,自己用足力气从背后猛烈撞击,是有把握将敌害撞下深渊的,天赐良机,它当然不能错过。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母崖羊决不会是为了救援危难中的曼晃而去攻击雪豹的。
母崖羊撞得既准且重,两支犄角刺进雪豹胯部,一下就把雪豹顶出一米远,雪豹整个身体横在岩边缘线上,只要再往前去三寸,便掉到悬崖下去了。母崖羊绷紧后腿继续发力,当然是想一举成功,把滞留在边缘线上的雪豹顶出岩去。发怒的红崖羊力气不小,雪豹确实又被往前顶了三寸。
但雪豹毕竟是雪豹,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就在被顶出岩的一瞬间,突然急旋豹腰,身体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的拐弯,两只前爪抓住了母崖羊的肩胛,豹嘴摸索着欲咬羊嘴。这是雪豹捕羊的典型动作,豹嘴一旦咬住羊嘴,便会紧咬不放,使羊因无法呼吸而窒息身亡。
此时此刻,母崖羊站立在岩边缘线,雪豹两只后爪已悬空在岩外侧。奇怪的是,雪豹的血盆大口明明已触碰到羊嘴了,却没有狠命噬咬,只是朝羊嘴呼呼喷吐粗气,用粗糙的豹舌情侣似的舔吻羊唇。
我不相信雪豹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有闲情逸趣与母崖羊玩接吻的把戏。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相信这样一条定律:动物的任何异常行为,目的都是为了确保生存。雪豹之所以在豹嘴触碰到羊嘴后衔而不咬,并非慈悲或客套,而是为了拯救它自己的性命。假如现在就咬羊嘴,母崖羊在这个位置窒息倒地,极有可能连羊带豹一起栽进百丈深渊。雪豹之所以朝羊嘴喷吐气息并用豹舌摩挲羊唇,目的是要用豹嘴那股血腥的气流来搅乱母崖羊的神经,迫使母崖羊退却,从危险的岩边缘退到安全地带。换句话说,雪豹是在用特殊方式,企图让母崖羊驮着它撤离这随时都可能坠岩身亡的地方。
这很狡猾,也很聪明;这很卑鄙,也很智慧。母崖羊往后退了半步。食草动物天生厌恶食肉猛兽身上那股血腥的杀戮之气,强行被豹嘴舔吻,必然会魂飞魄散,本能地要往后躲避。雪豹两只后爪本来处在悬空状态,此时已勉强可支立在岩边缘线上。倘若母崖羊再往后退半步,雪豹两只后爪就可在岩上站稳。一旦雪豹消除栽落深渊的威胁,毫无疑问,就会咬杀母崖羊。
那壁厢,曼晃仍悬吊在岩边缘,怔怔地望着激烈搏斗的羊和豹发呆。
母崖羊急促地呼吸着,再次举起蹄子,欲往后退却。雪豹得意地狞笑着,更大剂量地往羊鼻和羊嘴喷灌血腥气流。悲剧就要发生,杀戮就要开始,崖羊就要母死子亡,雪豹就要化险为夷。
就在这节骨眼上,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母崖羊突然停止了退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咩叫,四肢弯曲,用足全身的力气往前蹿跳。虽然它身上驮着沉重的雪豹,但危急时刻迸发出来的力量却是惊人的。我看见,母崖羊头顶着雪豹,身体蹿出半米多远。虽然空间距离仅有半米远,但却由生存迈进了死亡。我在望远镜里看得非常清楚,母崖羊跃出岩,在空中短暂停留,雪豹的脸恐怖地扭曲了,两只豹眼睁得老大,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刹那,母崖羊与雪豹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像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
十几秒钟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不难猜测母崖羊跳崖的动机,面临强敌,生存无望,唯有同归于尽。
这时,藏獒曼晃挣扎着从边缘线爬上岩。它狗毛凌乱,狗脸写满劫后余生的惊恐,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狺狺吠叫。它的声音嘶哑破碎,就像一支变调的破喇叭。
它命大福大,它还活着,它有理由感到庆幸。
六
我艰难地向那座蛤蟆状岩攀登,想用铁链锁住曼晃的脖颈,把它牵回观察站去。
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曼晃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吠叫一阵后,便一头钻进岩背后的衰草丛。衰草丛里,有一只刚刚出生还站不起来的小羊羔。
真应了一句古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母崖羊与雪豹同归于尽,对曼晃来说,既除去了竞争对手,又扫除了狩猎障碍,当然是得了渔翁之利。
衰草丛在摇晃,我的视线被遮挡住了,看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想,曼晃肯定急不可耐地扑到小羊羔身上大快朵颐。今早起来我只喂了它两根火腿肠,在崎岖难行的山上转了半天,又与雪豹激烈搏杀了一番,它早就饥肠辘辘。刚出生的小羊羔水灵鲜嫩,活杀活吃,对生性凶猛的藏獒来说,无疑是顿难得的盛宴。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想,它是决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曼晃正在肆意虐杀那只可怜的小羊羔,又想到母崖羊勇敢地与雪豹同归于尽,我心里就对曼晃产生一种憎恶。虽然理智告诉我,小羊羔失去母崖羊的庇护,在雪域荒原是无法存活的,或者被猛兽咬杀,或者饿毙后被秃鹫啄食腐尸,绝无生的希望。但是,我仍对曼晃去袭击小羊羔而感到愤怒,似乎一种美好的情感正遭受亵渎。
我要把曼晃送到动物园去。像这种铁石心肠劣迹斑斑的野兽,最好的归宿就是终生囚禁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我宁肯养一条无用的哈巴狗,也决不会再让它待在我的身边。
我气喘吁吁爬上岩,走到衰草丛旁,拨开草叶探头望去,一个让我深感意外惊讶万分又终身难忘的镜头映入我眼帘:小羊羔已抖抖索索站立起来,秀气的羊眼半睁半闭。曼晃侧卧在小羊羔身旁,长长的狗舌舔着小羊羔身上湿漉漉的胎液。我仔细看曼晃的脸,表情温柔,狗眼充满母性的光辉,仿佛是在舔吻它亲生的狗崽子。
幡然醒悟?立地成佛?还是情感升华?小羊羔长得很可爱,琥珀色的眼珠,墨玉似的嘴唇,金灿灿的皮毛,挺招人喜欢的。我伸手抚摸小家伙的脸,曼晃忽地跳了起来,胸腔里发出呼呼的低嚎,可尾巴却摇得让人眼花缭乱。它的低嚎我司空见惯,我却是第一次见它这么热烈地朝我摇尾巴。更让我惊奇的是,狗的低嚎表示愤怒和警告,狗摇尾巴表达喜悦和欢欣,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曼晃身上,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我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摩挲它的额头。我注意着曼晃的反应,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渐渐地,它发自胸腔的低嚎声停息了,那尾巴却越摇越灿烂。
我明白了,曼晃之所以同时做出低嚎和摇尾这两种对立的形体动作,是要表达这么一种复合式情绪:既警告我别伤害小羊羔,又在恳求我帮帮这无辜的小生命。
我抱着小羊羔往观察站走,一路上,曼晃奔前跑后,紧随我身旁。在下一道陡坎时,我不慎滑了一跤,曼晃惊嚎起来,叼住我的衣袖把我拉起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怀。在钻一条箐沟时,一只金猫大概是闻到了小羊羔身上那股甜腥的羊膻味,从灌木丛探出脑袋,诡秘而又凶狠地盯着我怀里的小羊羔,图谋不轨,曼晃怒吼一声冲上去,连扑带咬,一直把金猫赶到山顶大树上,这才罢休。
这以后,曼晃好像换了一条狗,它的眼光变得温婉柔和,并习惯了摇尾巴,每当我或强巴给小羊羔喂牛奶时,它就特别起劲地摇尾巴,那条本来就油光水滑的尾巴摇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闲暇时,它喜欢待在小羊羔身旁,就像母亲一样,舔吻小羊羔的皮毛,深情地欣赏小羊羔在它面前欢奔乱跳。早晨我牵着曼晃进山工作,当然把小羊羔留在观察站里,它总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告别小羊羔。傍晚回来,离观察站还有老远一截路,它就急不可耐地疾奔而去,抢先一步回到观察站与小羊羔团聚。
它仍保持着藏獒骁勇善战的性格,却多了一种家犬的顺从与沉稳。在野外,有时遭遇黑熊或野狼,只要我一声吆喝,它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噬咬。但若遇到过路的陌生人,或遇到放牧的羊群,我轻喝一声:“止!”它马上就停止吠叫,乖乖地退回到我身边。
“现在要是让它做牧羊犬,牧羊人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觉。”强巴说,“它已经是条渡过魂的藏獒了。哦,可以用它换两头牦牛啦。”
我知道,是那只勇敢的母崖羊,用它缠绵而又坚强的母爱,重新塑造了曼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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