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拜月亭》的故事阴晴圆缺旧时月,悲欢离合故人情

作者:郦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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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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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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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28字

关于《拜月亭》的故事,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不长的时间内,它有很多种戏曲版本出现。也就是对于这个故事,很多文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创作热情。


关汉卿写的叫《幽闺佳人拜月亭》,后来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郑光祖的《倩女离魂》、白朴的《墙头马上》一起,被称为元代杂剧中的四大爱情戏。可王实甫也写过这个故事,他写的题目叫《才子佳人拜月亭》。按道理关汉卿与王实甫这两位戏曲中顶尖儿的大家都写过了,别人也就没法再写了吧。可事实不然,到了南戏的发展阶段,施惠又把这个故事写了一遍,题目叫《王瑞兰幽怨拜月亭》,结果这一写出来影响更大,在当时就成为南戏的四大剧目之一。


我不禁有些纳闷,为什么大家都去写这个故事呢?为什么写出来还都那么成功呢?为什么三个人写来写去都离不开那个“拜月亭”呢?难道这个亭子有什么古怪不成?


我们就先从这个亭子说起。


中国人有一种特有的“造亭”情节,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其它民族所没有的。传说中,亭子是鲁班造出来的。但据史料记载,早在夏商周时期就有亭出现了,它最早可能是用是军事用途的。发展到秦汉,亭的建筑作用扩大了,变成了地方的基层组织,你比如说刘邦,《汉书?高祖纪》里就说他发迹之前“为泗上亭上”。后来,亭作为基层组织的作用渐渐弱化了,但它作为道路上固定的小建筑却可以供人休息,所以《释名》这本书里解释说:“亭者,停也,亦人所停集也。”这个作用在后代一直被保持着,李白的词《菩萨蛮》里就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到弘一法师李叔同作词的《送别》里,我们还唱“长亭外,古道边”呢!但是这些在中国亭文化里并不是最主要的方面。


大概至迟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亭子作为一种点景建筑,开始在园林中大量出现了。后来到了宋明之际,在山林水榭中建亭子,那是蔚然成风。你看李清照的《如梦令》里说“常记溪亭日暮”,这个溪边的亭子应该就是园林中的亭子了。


至今中国还有不同版本的四大名亭之说,一种说法是安徽滁州的醉翁亭,北京的陶然亭,湖南长沙的爱晚亭,还有江苏苏州的沧浪亭。但还有一种说法把沧浪亭换成了浙江杭州西湖的湖心亭。


不要小看这些简简单单的亭子,它们可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见证。当初凤仪亭见证了吕布戏貂蝉的历史,董卓因此而灭亡;当初风波亭见证了秦桧陷害岳飞的奸诈,南宋历史因此而悲壮;当初陶然亭见证了高君宇与石评梅的断肠之爱,民国的那些爱因此而缠绵悱恻;更不用说醉翁亭,见证了醉翁欧阳修的风采,也见证了他“每将公事了亭中”的岁月,因为这个醉翁亭极具人文风采与个性气质,所以它又被称为“天下第一亭”。


那么古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亭子呢?连说漂亮姑娘身材好都要说“亭亭玉立”!


这要从亭子的结构说起,亭子最典型的特点就是一个“大帽子”加几根大柱子,一般四面都是空的,中间也是空的。这种空荡荡的亭子有什么作用呢?元末明初的一个诗人叫张宣的说过一句话,叫“江山无限景,都取一亭中。”也就是说人往亭中一站,这无限的江山都融化到有限的亭中了,反过来亭中人有限的人生也就融化到无限的江山里去了,这样的话,人和自然之间通过一个小小的亭子就达到了一种完美的融合。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它缘于我们东方特有感性文化,而亭子就像现代科幻里的时空机,可以带着亭中人的情绪穿越时空,往来无限。


所以你看中国的亭子建筑从美学的角度看,大多很优雅,大多整体修长,再带着些飞檐画角,就显得有几分灵动与飘缈,这与它本身所负责的情绪特征是相吻合的,所以连形容身材好的女孩子都要说“亭亭玉立”。


因为亭子具有这种感觉与作用,所以人在亭中就可以在情绪上作任意的腾挪变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能有机地融汇起来。所以现在苏州的沧浪亭上还有一幅对联叫“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你看,伫立亭中,周围的山水花木、清风明月都可以作为情绪上的点睛之笔,杜丽娘眼中只有那满园怒放的牡丹,所以她站的亭子就叫“牡丹亭”;而我们的女主人公王瑞兰在亭中只看到了当头的明月,她站的那个亭子就叫做“拜月亭”。


那么王瑞兰什么地方不好去看月亮,非要跑来这个拜月亭来呢?


杜牧说“二十四桥明月夜”,说明在桥上看月亮也不错啊;李白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就是说坐在胡床邦子上看月亮也是种享受。王瑞兰干嘛在深秋寒冷的夜里,一个人要跑到拜月亭里来看月亮呢?


有的人说,你看这个亭子叫拜月亭,那一定像紫金山天文台一样,是最好的近地观月点!这说的王瑞兰像是天文学家一样。事实上反倒是因为王瑞兰来这儿来看月亮,这个亭子才被叫做拜月亭的。


又有人说,女孩子嘛,本来就多愁善感,情绪多变,到哪儿看月亮关你什么事儿呢?这说的也是,但有一点要澄清,就是到拜月亭来看月亮的王瑞兰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她跟丈夫蒋世隆结婚已有两年,也就是说她是一个已婚女子。由于中国古代特有的那种极端的男权文化与夫权文化的背景,表现少女的生动活泼那是常见的,但表现少妇的生动活泼和情绪化就不多见了,而这个夤夜私自来拜月的王瑞兰就是传统文学作品一个少见的少妇的例子。


说王瑞兰来到亭中一脸愁容,这时候已不是八月十五,但她还是在亭中摆上了祭品,并上了香,对月而拜。这种行为也就是带着些祭祀的成份了,古人祭祀属于巫文化的一种延续,所谓有所祭,必有所求,那么王瑞兰这么神秘地来拜月,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们总是有所希冀,有所烦恼,或者是有所困扰,才会去向神、向祖先、向我们信仰的一些东西去求些什么。看来王瑞兰不是宗教徒,她即没有求上帝,也没有求如来。她向月亮求,看来只是一种简单而随意的拜祭行为,这种行为普通人常有,这说明她当前是被某种现实所困扰着。那么这位已婚的贵族少妇又会被什么现实问题所困扰呢?


答案和祝英台当年所面对的问题一样——逼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逼嫁”。


有人会纳闷儿了,不是说王瑞兰已经结婚了吗?怎么又被逼婚,没听说古人时兴重婚啊?


其实王瑞兰也不愿意犯这种“重婚罪”,但是没办法,她爹非要逼着她嫁不行。那么难道她爹不知道她已经结婚?难道她和我们前面讲过的李千金一样,也是“私定终身后花园”的吗?


私定终身倒不假,只不过一不是在后花园,二是她爹也全知道。原来王瑞兰虽然生在贵族官宦世家,但这个故事却发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因为敌人攻克京城,王家和小朝廷四散逃亡,逃着逃着就走散了。王瑞兰先是跟母亲在一起逃,后来连母亲也逃散掉了,剩下她一个孤身女子就流落到一个小旅店里。


说起来这个王瑞兰还是有些自我保护意思的,她先是女扮男装,在一个很破旧的“同福客栈”里住下,就跟郭芙蓉一样,她在同福客栈的这段岁月里与一位“吕秀才”式的人物发生了感情。这个“吕秀才”式的人物也是个书生,叫蒋世隆。王瑞兰先是与他结拜兄弟,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蒋世隆是个非常好学上进的青年,虽然国破家亡之时,还努力读书,张口闭口也是“子曾经曰过的”。还说除了王瑞兰,他还有个结拜兄弟,叫某某某,因为戏曲里也没提他的名字,我们就简称为xxx。据说xxx武艺高强,大概也擅长个什么“葵花点穴手”之类的,他们可惜在战乱中也走散了,但他们约好,将来一定要好好报效国家。


你看,这么一个有志青年,长得也挺帅,一下子就赢得了孤身流浪、无依无靠的王瑞兰的芳心。于是,她卸下男装,“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就向蒋世隆展现了本来面目。蒋世隆一看拜把兄弟变成了漂亮美眉,很惊喜啊,两个人两情相悦,就在“同福客栈”里私定终身,结成了夫妻。


要说战乱里能有这样的一段姻缘那也是福气。两个人就算是从此在“同福客栈”里住下来,顺带着给老板娘“佟湘玉”打点零工度日,日子苦是苦了点儿,那也不可谓不幸福。可是就像郭芙蓉有个“郭巨侠”的爹一样,刚巧王瑞兰的那个一品大员的爹也经过这个“同福客栈”。虽然没有“燕小六”的告密,可他还是一下就撞破了她们的婚礼。这个王瑞兰的爹可不像郭巨侠,他根本不听女儿和女婿的解释,认为蒋世隆只是一个穷秀才,怎配娶自己的女儿呢?于是就不认这门婚事,硬把女儿给带走了。


蒋世隆一个只会说“子曾经曰过的”的穷秀才哪扛得过当朝一品大员呢?况且他那个会点儿“葵花点穴手”的拜把兄弟xxx也不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丈人把到手的媳妇给带走了。


这里按下蒋世隆不表,单说王瑞兰被父亲带回京城之后,这时战乱也已经平息了,一家人也都团聚了。除了王瑞兰在同福客栈成了亲这个插曲外,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王瑞兰的母亲在与王瑞兰失散后,在路上又收了个义女叫瑞莲,刚好名字中也有个瑞字,都是瑞字辈,王瑞兰就把她认作妹妹了。虽然认了个妹妹,但丢了个老公,“得”不偿“失”啊,所以王瑞兰整日愁眉不展。天天就想着那句“子曾经曰过”,想着那个说“子曾经曰过”的秀才。可天涯海角,到哪里才能再碰到蒋秀才呢?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这边蒋秀才杳无音信,那边老爹突然又给他张罗了门亲事,让她立马成亲。王瑞兰恨不得掏出前面办过的结婚证给老爹看看,可没用,这回她爹给她张罗的婚事是新科状元,这种亲事别人家求还求不来,她爹怎么可能听她的主意呢?


因此上——王瑞兰“夜中不能寐,独坐拜月亭。”


话说王瑞兰独坐亭中,一边拜月,一边遥想同福客栈当年,小兰初嫁了,蒋兴隆一幅雄姿英发的模样,心想,子曾经曰过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我这里相思情未了,他那里又会是怎样呢?正发着愣呢,突然一个人走了进来,吓了王瑞兰一跳。一看,原来是小妹瑞莲。瑞莲就取笑她,问是不是要做新娘了,心里紧张得来拜月亮啊?


王瑞兰一声长叹,说你哪里知道我一付愁肠啊。这瑞莲就盯着问,要换作平常,瑞兰并不跟她讲这些,但现在“二人拜月亭中站,清风明月皆有情”,在这种环境和氛围下,是最利于倾诉的,于是王瑞兰拉着瑞莲的手,“痛说革命家史”,把自己与那个“子曾经曰过”的秀才的爱情故事就都告诉了瑞莲。


瑞莲边听边紧张,边听边喘粗气,瑞兰还以为她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但后来看看瑞莲的神情不太对。只见瑞莲紧紧地盯着自己问:“你说的那个说‘子曾经曰过’的秀才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姓吕,啊不对!姓蒋,叫蒋世隆!”


瑞莲一听泪水夺眶而出,失声说“那是我失散的亲哥哥啊!”


原来瑞莲姓蒋叫蒋瑞莲,她正是蒋世隆的亲妹妹。她们在战乱中失散,她一路上“妹妹找哥泪花流”,可怎么都没找着,最后也是在危急的情况下被王瑞兰的母亲救了,并认作了义女。


这一下事情有了极具戏剧性的变化,原来以为是姐妹,哪知其实是姑嫂。两个人整日愁眉不展,其实想的都是同一个“子曾经曰过”的“蒋秀才”。


岔开一句,从学术的角度看,这就叫戏剧冲突,整出戏最关键的冲突点就是在这个拜月亭上展开的,所以这个拜月亭才这么重要,以至于三位大作家写来写去都离不开“拜月亭”这个节点。


要知道对于戏剧来说,如何在一个集中的场景里展现关键性的戏剧冲突,那是最重要的。举个例子来说,为什么金庸的作品特别容易被拍成武侠电影或电视剧呢?当然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情节好,历史感厚重,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情节里有明显的戏剧冲突的模式,而金庸最早就是搞西方戏剧研究的。比如说《射雕英雄传》里有一段“牛家庄疗伤”。郭靖与黄蓉坐在密室里疗伤,通过暗孔可以看到大厅里的情况,先是全真七子上场,又是黄老邪上场,等这拨人下场了,杨康那帮人上场,周伯通又上场,傻姑又上场,在一个集中的场景里,人物上上下下,这就很像是戏剧舞台一幕剧一幕剧的模式,所以导演处理起这种情节来就很容易,也很好看。这就是戏剧冲突的集中表现。


我们说虽然元杂剧时期还没有很清晰、很明了的戏剧理论,但作家在创作和观看表演的实践过程中,也渐渐意识到了这种表现戏剧冲突的重要性,所以这个拜月亭中的戏剧冲突就是一个很典型的表现。在关汉卿处理过后,王实甫与施惠又敢于重炒冷饭,就是因为他们都看中了这一冲突的表现形式有利于戏曲表演的展开,因为这种表现方式本身就代表了戏剧表演的一个发展方向。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大牌作家肯炒别人炒过的冷饭,而且还能炒得更热乎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情节的离奇性也是戏剧性的一个重要要求,以至于我们后来说富有传奇色彩的情节就叫有戏剧性。《拜月亭》的情节就很有戏剧性,这不仅体现在拜月亭中的这段主戏,也体现在拜月亭之外的发展。


由于与新科状元的定亲已成事实,王瑞兰迫于父命,不得不与状元郎成婚,但王瑞兰还是思念着蒋世隆,还是把自己当成是已婚女子。于是她悄悄找到状元郎,想向未婚夫说明情况。哪知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远就听到了那句熟悉的“子曾经曰过”,原来新科状元正是当年的有志青年“蒋秀才”。不仅如此,蒋秀才的那位拜把兄弟xxx,凭着会使点儿“葵花点穴手”,居然跟蒋秀才同科考取了武状元,这下在蒋世隆与王瑞兰的主张下,xxx武状元又与蒋瑞莲共结了连理。两场婚礼同时举行,王家四喜临门。一个匆匆忙忙、热热闹闹的戏剧性结尾,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也满足了中国观众所偏好的喜剧式结尾的良好愿望。因此,这出戏在南戏中甚至又超过了元杂剧,成为当时非常受欢迎的四大名剧之一。


其实我个人是不喜欢这个结尾的,许下婚来的新科状元恰好是蒋世隆,也就说明这个飞黄腾达了的蒋秀才早已忘记了那个“同福客栈”里曾经与他同甘共苦过的王瑞兰,而那个武状元xxx与瑞莲的结合只不过让人在热闹中淡忘了一个发了迹的男人的背信弃义而已。


事实上,中国男人并不都是这样的,虽然有的可能长得瘦弱些,但精神力量强悍得可能会像李小龙,即使不会截拳道,但精神的坚韧却是一脉相承。


说到男人的坚韧,大概要在女人执着精神的激发下才能越发显现出来。要不是杜丽娘的执着,大概也就不会有柳梦梅的坚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男人要想成为坚强的男人,那也是离不开女人的。


请看下回,《牡丹亭》的故事——“我的美丽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