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11448字
贵清是黄昏的时候被他的爹揪着耳朵回家的。英芝的公公满村里叫喊贵清,几乎快把嗓子喊破了。而贵清这天却不在村里,对河的红花垸有人结婚,他跟着黑胖一伙人去吃喜酒了。村长的儿子友杰因为老婆生孩子,没有去。见英芝的公公的叫喊声如此凄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骑上自行车,搭着英芝的公公到红花垸。
英芝的公公见到贵清,也不给他半点面子,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回走。贵清疼得咿咿呀呀地乱叫,可英芝的公公不理这叫。直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对着贵清吼道:“野男人都闯到家里来了,你还在这里看别个的热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贵清疼得哎哎哟哟地叫了半天,听他爹这么一说,暗想,爹妈跟英芝真是冤家死对头呀,屁大点事就上纲上线,英芝顶多跟一个男人说一下子话,就成了跟人勾搭了。贵清想到此,忙说:“爸你莫神经了,英芝喜欢热闹,跟别个男人说说笑笑算不得个么事。”
英芝的公公说:“光是说说笑笑还用跑到新屋的二楼?还用得着脱了裤子粘在一起?”
贵清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不高兴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英芝的公公伸手给了贵清一个巴掌,愤怒道:“我说的话你不信?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们说的话你就信?今天是我亲眼看见的,你不信也得信!”
贵清见他爹如此神情,方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说:“真的?爸,你真的亲眼见到了?”
英芝的公公说:“我是拿了扁担捉奸去的。那野男人跳楼从林子里跑了,我去时,那个不要脸的婆娘还在扣裤子。”英芝的公公说着想起英芝冲他说过的话,一股火气又冲上脑门子,他再次一把揪起贵清的耳朵,跳起来吼道:“你今天不把你老婆打死,你就不是我儿!”
贵清和他爹到家时,天已经挂黑了。
英芝一直焦急地在她的房间里看动静,她把她的衣物都清理在一个包里,想找个机会溜走。可是英芝的婆婆跟友杰的妈两个人一直坐在院子里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话。英芝能感觉得到,她们说的就是她。英芝全然不在乎她们会说她些什么,事到如此,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想得很透彻,脸面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是她以后的生活和她这辈子的生命。
太阳也已经落了,好容易等到友杰的妈出了门。贱货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吵闹闹着,英芝的婆婆跟着贱货进到屋里,英芝见时机来了,拿起她的包,开了门锁,便往外跑。
但是,英芝还是晚了一步,当她拎着包刚刚迈出大门时,便看到贵清和他爹朝大门走来。两人几乎同时看到英芝,贵清暴吼一声:“你往哪跑?”
英芝浑身一哆嗦,迈出大门的脚又缩了回来。英芝知道,她难逃今天这关。英芝在缩回脚的瞬间,看到大门的门扣上晃荡着的锁,她刹那间想起曾经有一个夜晚她欲逃跑出去,却因了大门紧锁使得她无法遁逃。于是她一个激灵,伸手将锁摘下,扬手扔进了猪圈里。
英芝跑回屋里,再次将房门锁起,她还不放心,又费好大的劲,将柜子拖到门后,把门抵住。英芝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浑身发抖着。她完全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以贵清的脾气,打死她的可能性都有。英芝绝望地想:老天爷呀,请你保护一下我吧,无论如何,我不能死,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贵清手上。
英芝向老天爷的乞求还没有完,贵清的吼叫声已在门外响起。贵清说:“你这个臭***,把门打开!你竟然敢在家里偷野男人,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还是个人么?老子警告过你多少回?你要是让老子当乌龟,老子就不会让你过剩下的日子!老子要杀你,还要杀那个狗日的野男人。”
英芝缩在床上,不敢动,也不敢搭腔。贵清把门撞得哐哐响,叫骂声引来一些邻居。于是英芝又听到贵清在对外吼着:“看么事看?老子打老婆你们也要看,要看回家看你爹打你妈去。”围观的人便一阵哄笑。
英芝的婆婆说:“先吃饭,吃完饭再收拾这个烂货。”
贵清再一次把门哐哐地踢了几脚,骂道:“你以为你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你听好了,老子饿也能把你饿死。你识相点就自己打开门出来。”
英芝想,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能够通知到娘家呢?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出来救她呢?英芝能想象得到,躲在这间屋里最后的结果不是被贵清饿死,也会被他打死的。英芝想起贵清曾经对她有过的暴力,浑身的筋骨和皮肉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如其这样被打得疼痛而死,还不如自己了断了好。思路到了这一步,英芝不禁看了看屋梁。屋梁的木头很粗,甩一根绳子上去,吊死在此,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于是英芝一骨碌跳下床,找了条床单,三下两下把床单撕成条。然后,她挪过板凳,站上去,将床单做成布绳甩上了梁。她使劲用手扯了一扯,觉得十分结实,现在她只需要把头放进去,用脚一蹬板凳,一切就都结束了。做成这些,英芝只花了几分钟时间,而再把她这个活着的英芝变成一具尸体,时间要得就更短。英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人活一世十分艰难,可要死掉就太容易不过了。虽然活着已然无趣,可是,英芝突然想,凭什么又该我去死呢?难道死在老庙村贵清家的这根梁上就有了快乐?她一下子就从板凳上跳了下来。英芝想,我才不死哩,我二十岁才出头,我以后的日子还多得很,我如果逃出去,将来定会有好日子过,我死了岂不是太不合算了?英芝想,无论如何,我得逃,逃到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不再回来。
便在英芝如此这般左思右想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外面的公婆在叫:“赶紧点灯。”
英芝一阵狂喜,英芝想,老天爷,是你来救我了吗?英芝忙不迭地搬开柜子,她趴在门上听了下动静,觉得没有声响,便悄然地把门锁打开。英芝还没来得及开门,贵清便提了根棒子闯了进来,贵清叫道:“老子就晓得你这个***想趁黑跑掉,没那好的事。”
贵清举着棒子挥舞着冲进来。但贵清没料到屋中间放着英芝未能挪开的柜子,棒子落在了柜子上,贵清避让不及,自己便一头撞了上去。贵清高叫了一声“哎哟”仰头倒下。英芝却在他叫喊之时,从柜子的一侧溜了出来。英芝的公公和婆婆听到贵清叫声,都跑了过来,贵清躺在地上说:“这小狗日的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快点灯,她跑不了的。”
几个人便在屋里搜索。英芝黑灯瞎火中,看不准屋门,她不知道自己跑进了哪个房间。这时的贵清一家开始寻找她了。英芝哆嗦着躲在门背后。找她的人始终没有进这间屋子,英芝借着月光定神看了看,发现是她公婆的房间。英芝晓得公婆的屋里除了床就只有一张小柜子,小柜子有一个抽屉,英芝的公公平常总是把钱放在这里面。英芝想自己两手空空,包裹也没拿,真要是跑出去了,又怎么办呢?便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拉开抽屉,黑暗中抓了一把票子塞进口袋里。外面有微弱的光钱泻了进来,有人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这是英芝公公的声音。英芝慌乱间,四下乱窜,便在一瞬间,她发现公婆房间的窗子竟是开着,她忙不迭地跑到窗下,翻过窗子,猫着腰奔里院里。大门是关着的,英芝想,难道他们找到了锁?她跑过去伸手一摸,心里不觉狂喜,锁只是挂着,而没有锁上。她不顾一切,拉开大门拔腿便跑。
贵清听到大门的响动,发现英芝已经跑出,立即喊道:“她跑出门了!”说话间,他抄起一根棒子,朝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抓你回来打死你。”
英芝并没有跑远,她知道,她如果真的跟贵清拼跑,她是跑不过的。她出了大门便倒过头跑进了隔壁家里。隔壁的院外有一个厕所,夜里并没有人会去那里,英芝钻进去后,便蹲在墙根下。她听着贵清的声音远去,她知道,贵清一定会沿着她回娘家的路追赶。她决定不跑,决定等到半夜里再走。
月亮照在头顶上,有一层浅浅的云在它的旁边浮来浮去。虽有星星满天,可一眼望去,依然让人觉得空旷辽远。英芝先是蹲在地上,蹲久了,她的腿酸疼酸疼,于是她索性坐了下来。更加酸疼的是她的心。她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想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落魄,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落到以厕所为藏身之处的地步,想着想着,眼泪便开闸般,止不住地往下落。落泪还不敢出声,连啜泣都不敢有,英芝只是把自己的大指头放进嘴里,咬得紧紧的,以免自己不小心时嚎哭出来。
时间过了多久,英芝已经不晓得了。村里的人声渐渐地没了,四周的窗户也一个一个地熄了灯光。贵清从外面跑了回来,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后大喊大叫了一通,也没了声息。从厕所的缝里,英芝看到她家里所有的光线也都灭了。这时候,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试着朝外面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了走出厕所的勇气。人都到了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退了回来。英芝心里急骂自己:英芝呀英芝,你如果再不趁机走人,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英芝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地掐了几把,掐得生疼生疼的。然后,她走了出来,她的腰仍然猫着,她不敢直起身来,她怕一直起来,就会有人看见她。
月亮和浮云仍然在头顶上,好温柔好安静的一个夜晚。英芝从老庙村悄然逃出。
出了村子,英芝站直起来,回头望了一眼暗夜里老庙村的轮廓,英芝想,我要记你一辈子,你害得我好惨呀。我的房子将来也不晓得会被哪个狗日的住进去呀。
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家走,英芝不觉得怕,这条路她已经在夜里走过几回了。英芝走了一阵子,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是不是太扎眼了?万一贵清回家后,气忿不过又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给他抓了个正着。这么想过,她觉得还是离开公路走小路去更安全。
英芝走下公路时,她随意地向后望了望,恍惚之间,她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月光下,有一个人跑步而来。静夜无声,隐隐地,英芝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拍打路面的急促之声。英芝心头轰地一炸,她想完了,贵清追来了。念头到此,她拔腿就跑。深一脚浅一脚,慌乱中已然无法择路,她不知道前方会是哪里,也不知自己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甚至她这么疯狂地奔跑连乏力之感都没有,她只觉得风从耳朵的两边呼呼呼落到了身后。英芝跑过菜地,跑过田埂,跑过林子,跑过窑厂,跑过野地,一直跑到了湖边。湖边长着茂密的芦苇,芦苇在风里左右摇摆,呼啦啦地欢唱。英芝一头扎了进去。一个人躲进芦苇里,就跟一粒砂放进海里去一样,引不起任何波动。英芝已经没有了思维,她不晓得她可以停下来了。她仍然奋力地用手分拨着苇草,以她的最大气力往前跑着。直到她被一道硬坎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的奔跑才停止。摔下去的英芝立即瘫软了,她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英芝想,死就死了吧。
湖水轻轻地拍着堤岸,波动的感觉传透土地,传到英芝耳里。英芝想起,哦,这就是汊湖了,是那个湖面宽阔长满着荷花的汊湖。汊湖的水深得发蓝,常常能看到野鸭子聚集在水面上。汊湖有许多的水荡子,水荡子流细了,便成了一条淌着的河。英芝娘家凤凰垸的小河便是汊湖的水流过去的。河水没有了汊湖的清亮,水面上漂着许多污秽,污秽多得已经没有船在河上航行。
苇草里的英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许久许久,她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瘫痪一样地躺在暗夜无边的苇草深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恐惧和紧张从何而来。夜风中的苇草呼呼地应答着汊湖的水声,蓦然间会有野鸭子惊悸般地“嘎”出一声。平静安宁的夜气夜声,缓解英芝的心境。仿佛过去了一百年,她终于记起了一切,记起了她龟缩在臭气烘烘的厕所里的情景。她不禁放声地哭了起来。她想她再也回不去老庙村了。老庙村和贵清都没有什么留念的,甚至贱货,在她的心里头也不过如此,因为他是贵清的种。
只是那幢没有盖完的房子呢?是她英芝几年的心血,是她靠自己的喉咙靠自己的妖媚靠自己的身体,一分一分挣回来的钱盖的。为挣这笔钱,她舍弃了多少尊严和脸面,她吞咽了多少委屈和耻辱。她把自己的身心都放贱了,结果,她这样拼了一场,却是血本无归。
尽管英芝把自己仅剩的一点气力都哭没了,可是每一阵嚎叫都只如游丝,被苇草和湖水吞没,根本都汇不进这个夜晚的声响之中,仿佛这个世界拒绝哭声。
英芝的嚎哭是戛然中断的,她于突然间明白,哭,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眼泪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还想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应该想的是她下面的生活应该怎么办。
英芝将衣袖从脸上挥过,只一把就把眼泪抹干了。她坐了起来,开始想问题,想她的下一步。第一个闯入英芝脑海的念头便是:我没有钱了。她摸了摸从公婆抽屉里摸出来的一把票子,借着落入苇草中的月光,她看了看,又摸了摸,知道那只是些毛票,甚至连一张一块的都没有。英芝苦笑一声,想要扔掉,可是转念间还是把它们揣进了兜里。英芝想,下一步,我要挣钱,没有钱,我就走投无路,连到南方去的车票都没有。下一步,我还不能回家,我回家后,贵清还是会来抓我,我的爹妈必定会让我跟贵清回去。而我再回到老庙村,就不如去死。我不怕死,只是,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我年轻,我有嗓子可以唱歌,我有身体可以诱人,我甚至还有力气,可以赚钱来养活自己。再下一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盖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就是我的家,谁也无法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赶走。我还要把房子盖得高高的,里面要有厕所,要有洗澡的地方,要装上窗帘,要安电话,要像城里人的一样,到那时,我要贵清亲眼看看,要贵清的爹妈亲眼看看,我不做你家的媳妇就会比谁都过得好。再再下一步,我一定要让自己过好日子,没有人打我没有人骂我没有人给我翻白眼,我就用我女人的力量和本事来养活我自己。
英芝把这一切翻来覆去地想着,呼啦啦唱着的苇草仿佛为她助力助威,她失落的力气在她的思想的过程中又回到了身上。她觉得自己信心百倍。她才不怕什么哩,她英芝什么时候怕过什么?她英芝从来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英芝站起身来,拨开苇草,朝湖边走去。
天快亮时,英芝走到了湖边一个叫细粉湾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一只小船。英芝坐在岸边,凝视那条船了许久。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时,英芝朝那条船走了过去。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