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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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灵魂的事
在世上一切东西中,好像只有幸福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你去问人们,想不想结婚、生孩子,或者想不想上大学、经商、出国,肯定会得到不同的回答。可是,如果你问想不想幸福,大约没有人会拒绝。而且,之所以有些人不想生孩子或经商等等,原因正在于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并不能使他们幸福,想要这些东西的人则认为它们能够带来幸福,或至少是获得幸福的手段之一。也就是说,在相异的选择背后似乎藏着相同的动机,即都是为了幸福。而这同时也表明,人们对幸福的理解有多么不同。
幸福的确是一个极含糊的概念。人们往往把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最衷心的愿望称作幸福。然而,愿望不仅是因人而异的,而且同一个人的愿望也会发生变化。真的实现了愿望,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是否幸福也还难说,这要看它们是否确实带来了内心的满足和愉悦。费尽力气争取某种东西,争到了手却发现远不如想象的好,乃是常事。幸福与主观的愿望和心情如此紧相纠缠,当然就很难给它订一个客观的标准了。
我们由此倒可以确定一点:幸福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状态。我们不能仅仅根据一个人的外在遭遇来断定他是否幸福。他有很多钱,有别墅、汽车和漂亮的妻子,也许令别人羡慕,可是,如果他自己不感到幸福,你就不能硬说他幸福。既然他不感到幸福,事实上他也就的确不幸福。外在的财富和遭遇仅是条件,如果不转化为内在的体验和心情,便不成其为幸福。
如此看来,幸福似乎主要是一种内心快乐的状态。不过,它不是一般的快乐,而是非常强烈和深刻的快乐,以至于我们此时此刻会由衷地觉得活着是多么有意思,人生是多么美好。正是这样,幸福的体验最直接地包含着我们对生命意义的肯定评价。感到幸福,也就是感到自己的生命意义得到了实现。不管拥有这种体验的时间多么短暂,这种体验却总是指向整个一生的,所包含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总体评价。当人感受到幸福时,心中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为了这个时刻,我这一生值了!”若没有这种感觉,说“幸福”就是滥用了大字眼。人身上必有一种整体的东西,是它在寻求、面对、体悟、评价整体的生命意义,我们只能把这种东西叫做灵魂。所以,幸福不是零碎和表面的情绪,而是灵魂的愉悦。正因为此,人一旦有过这种时刻和体验,便终身难忘了。
可以把人的生活分为三个部分:肉体生活,不外乎饮食男女;社会生活,包括在社会上做事以及与他人的交往;灵魂生活,即心灵对生命意义的沉思和体验。必须承认,前两个部分对于幸福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不能维持正常的肉体生活,饥寒交迫,幸福未免是奢谈。在社会生活的领域内,做事成功带来的成就感,爱情和友谊的经历,都尤能使人发觉人生的意义,从而转化为幸福的体验。不过,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于幸福来说,灵魂生活具有头等的重要性,因为其余的生活都要依赖外部条件,而它却是自足的。同时,它又是人身上最接近神的部分,从沉思中获得的快乐几乎相当于神的快乐。这意见从一个哲学家口中说出,我们很可怀疑是否带有职业偏见。但我们至少应该承认,既然一切美好的经历必须转化为内心的体验才成其为幸福,那么,内心体验的敏感和丰富与否就的确是重要的,它决定了一个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对于内心世界不同的人来说,相同的经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而事实上他们也就并不拥有相同的经历了。另一方面,一个习于沉思的智者,由于他透彻地思考了人生的意义和限度,便与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他的心境也就比较不易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而他从沉思和智慧中获得的快乐,也的确是任何外在的变故不能将它剥夺的。考虑到天有不测风云,你不能说一种宽阔的哲人胸怀对于幸福是不重要的。
可持续的快乐
如果一个年轻女性来问我,青春不能错过什么,要我举出十件必须做的事,我大约会这样列举:
一,至少恋爱一次,最多两次。一次也没有,未免辜负了青春。但真恋爱不容易,超过两次,就有赝品之嫌。
二,交若干好朋友,可以是闺中密友,也可以是异性知音。
三,学会烹调,能烧几样好菜。重要的不是手艺本身,而是从中体会日常生活的情趣。
四,每年小旅行一次,隔几年大旅行一次,增长见识,拓宽胸怀。
五,锻炼身体,最好有一种自己喜欢、能够持之以恒的体育项目。
六,争取受良好的教育,精通一门专业知识或技能,掌握足以维持生存的看家本领。尽量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职业。如果做不到,就以敬业精神对待本职工作,同时在业余发展自己的兴趣。
七,养成高品位的读书爱好,读一批好书,找到属于自己的书中知己。
八,喜欢至少一种艺术,音乐、舞蹈、绘画都行,可以自己创作和参与,也可以只是欣赏。
九,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它可以帮助你学会享受孤独,在孤独中与自己谈心。
十,经历一次较大的挫折而不被打败。只要不被打败,你就会变得比过去强大许多倍。不经历这么一回,你不会知道自己其实多么有力量。
开完这个单子,我再来说一说我的指导思想。我的指导思想很简单,第一条是快乐。青春是人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快乐是天经地义。我最讨厌那种说教,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仿佛青春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为将来的成功而苦苦奋斗。在所有的人生模式中,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是最坏的一种,它把幸福永远向后推延,实际上是取消了幸福。人只有一个青春期,要享受青春,也只能是在青春期。有一些享受,过了青春期诚然还可以有,但滋味是不一样的。譬如说,人到中老年仍然可以恋爱,但终归减少了新鲜感和激情。同样是旅行,以青春期的好奇、敏感和精力充沛,也能取得中老年不易有的收获。依我看,“少壮不享乐,老大徒懊丧”至少也是成立的。倘若一个人在年轻时并非因为生活所迫而只知吃苦,拒绝享受,到年老力衰时即使成了人上人,却丧失了享受的能力,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女性,我衷心希望她们有一个快乐的青春,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快乐。
但是,快乐不应该是单一的,短暂的,完全依赖外部条件的,而应该是丰富的,持久的,能够靠自己创造的,否则结果仍是不快乐。所以,我的第二条指导思想是可持续的快乐。这是套用可持续的发展一语,用在这里正合适。青春终究会消逝,如果只是及时行乐,毫不为今后考虑,倒真会“老大徒悲伤”了。为今后考虑,一方面是实际的考虑,例如要有真本事,要有健康的身体,等等。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使快乐本身不但是快乐,而且具有生长的能力,能够生成新的更多的快乐。我所列举的多数事情都属于此类,它们实际上是一些精神性质的快乐。青春是心智最活泼的时期,也是心智趋于定型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一个人倘若能够通过读书、思考、艺术、写作等等充分领略心灵的快乐,形成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在自己的身上就拥有了一个永不枯竭的快乐源泉。这个源泉将泽被整个人生,使他即使在艰难困苦之中仍拥有人类最高级的快乐。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可能在青春期获得的最重大成就。当然,女性同样如此。如果我不这样看,我就是歧视女性。如果哪个女性不这样看,她就未免太自卑了。
面对苦难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遭受苦难。所谓苦难,是指那种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个人不能抗拒的天灾人祸,例如遭遇乱世或灾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绝症,挚爱的亲人死亡。也包括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有些人即使在这两方面运气都好,未尝吃大苦,却也无法避免那个一切人迟早要承受的苦难――死亡。因此,如何面对苦难,便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
人们往往把苦难看作人生中纯粹消极的、应该完全否定的东西。当然,苦难不同于主动的冒险,冒险有一种挑战的快感,而我们忍受苦难总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作为人生的消极面的苦难,它在人生中的意义也是完全消极的吗?
苦难与幸福是相反的东西,但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直接和灵魂有关,并且都牵涉到对生命意义的评价。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灵魂是沉睡着的,一旦我们感到幸福或遭到苦难时,它便醒来了。如果说幸福是灵魂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源自对生命的美好意义的强烈感受,那么,苦难之为苦难,正在于它撼动了生命的根基,打击了人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而使灵魂陷入了巨大痛苦。生命意义仅是灵魂的对象,对它无论是肯定还是怀疑、否定,只要是真切的,就必定是灵魂在出场。外部的事件再悲惨,如果它没有震撼灵魂,也成为一个精神事件,就称不上是苦难。一种东西能够把灵魂震醒,使之处于虽然痛苦却富有生机的紧张状态,应当说必具有某种精神价值。
多数时候,我们是生活在外部世界上。我们忙于琐碎的日常生活,忙于工作、交际和娱乐,难得有时间想一想自己,也难得有时间想一想人生。可是,当我们遭到厄运时,我们忙碌的身子停了下来。厄运打断了我们所习惯的生活,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迫使我们与外界事物拉开了一个距离,回到了自己。只要我们善于利用这个机会,肯于思考,就会对人生获得一种新眼光。古罗马哲学家认为逆境启迪智慧,佛教把对苦难的认识看作觉悟的起点,都自有其深刻之处。人生固有悲剧的一面,对之视而不见未免肤浅。当然,我们要注意不因此而看破红尘。我相信,一个历尽坎坷而仍然热爱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着许多从痛苦提炼的珍宝。
苦难不仅提高我们的认识,而且也提高我们的人格。苦难是人格的试金石,面对苦难的态度最能表明一个人是否具有内在的尊严。譬如失恋,只要失恋者真心爱那个弃他而去的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极大的痛苦。但是,同为失恋,有的人因此自暴自弃,委靡不振,有的人为之反目为仇,甚至行凶报复,有的人则怀着自尊和对他人感情的尊重,默默地忍受痛苦,其间便有人格上的巨大差异。当然,每个人的人格并非一成不变的,他对痛苦的态度本身也在铸造着他的人格。不论遭受怎样的苦难,只要他始终警觉着他拥有采取何种态度的自由,并勉励自己以一种坚忍高贵的态度承受苦难,他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有效地提高着自己的人格。
凡苦难都具有不可挽回的性质。不过,在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指不可挽回地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价值,但同时人生中毕竟还存在着别的一些价值,它们鼓舞着受苦者承受眼前的苦难。譬如说,一个失恋者即使已经对爱情根本失望,他仍然会为了事业或为了爱他的亲人活下去。但是,世上有一种苦难,不但本身不可挽回,而且意味着其余一切价值的毁灭,因而不可能从别的方面汲取承受它的勇气。在这种绝望的境遇中,如果说承受苦难仍有意义,那么,这意义几乎唯一地就在于承受苦难的方式本身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一个名叫弗兰克的人被关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凡是被关进这个集中营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希望,等待着他们的是毒气室和焚尸炉。弗兰克的父母、妻子、哥哥确实都遭到了这种厄运。但弗兰克极其偶然地活了下来,他写了一本非常感人的书讲他在集中营里的经历和思考。在几乎必死的前景下,他之所以没有被集中营里非人的苦难摧毁,正是因为他从承受苦难的方式中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说得好: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终归要面对一种没有任何前途的苦难,那就是死亡,而以尊严的方式承受死亡的确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最后一项伟大成就。
论幸福
幸福是灵魂的事,肉体只会有快感,不会有幸福感。
2
灵魂是感受幸福的“器官”,任何外在经历必须有灵魂参与才成其为幸福。
3
内心世界的丰富、敏感和活跃决定了一个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在此意义上,幸福是一种能力。
4
苦与乐不但有量的区别,而且有质的区别。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苦与乐的数量取决于他的遭遇,苦与乐的品质取决于他的灵魂。
5
生活乐趣的大小取决于你对生活的关心程度。你把你的心只放在名利上,你对生活就会视而不见,生活本身就毫无乐趣可言。你热爱生活,用心品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和场景,便会发现乐趣无所不在。
6
幸福是一个心思诡谲的女神,但她的眼光并不势利。权力能支配一切,却支配不了命运。金钱能买来一切,却买不来幸福。
7
人生有两大幸福,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让自己满意,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给他(她)们带来快乐。
8
幸福喜欢捉迷藏。我们年轻时,它躲藏在未来,引诱我们前去寻找它。曾几何时,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把它错过,于是回过头来,又在记忆中寻找它。
9
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
10
幸福和上帝差不多,只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
1幸福的和不幸的人呵,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谁是真正幸福的,又有谁是绝对不幸的?!
12
幸福是有限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本来就有限。痛苦是有限的,因为人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限。
13
幸福属于天国,快乐才属于人间。
14
幸福是一个抽象概念,从来不是一个事实。相反,痛苦和不幸却常常具有事实的坚硬性。
15
幸福是一种苟且,不愿苟且者不可能幸福。我们只能接受生存的荒谬,我们的自由仅在于以何种方式接受。我们不哀哭,我们自得其乐地怠慢它,居高临下地嘲笑它,我们的接受已经包含着反抗了。
16
聪明人嘲笑幸福是一个梦,傻瓜到梦中去找幸福,两者都不承认现实中有幸福。看来,一个人要获得实在的幸福,就必须既不太聪明,也不太傻。人们把这种介于聪明和傻之间的状态叫做生活的智慧。
17
一切灾祸都有―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个平庸的结尾。
18
自己未曾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权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自己已经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意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
19
我爱人世的不幸胜过爱天堂的幸福。我爱我的不幸胜过爱他人的幸福。
寻常的苦难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然翻出轨道。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作例外。
2
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3
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大难不死”即福,何需乎后福?
4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一个人的灾难对于亲近的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5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6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7
张鸣善《普天乐》:“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这三句话说出了人们对于苦难的感受的三个阶段:事前不敢想象,到时必须忍受,过后不堪回首。
8
一个人经历过巨大灾难的人就好像一座经历过地震的城市,虽然在废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和生活,但内心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沉落了。
9
离一种灾祸愈远,我们愈觉得其可怕,不敢想象自己一旦身陷其中会怎么样。但是,当我们真的身陷其中时,犹如落入台风中心,反倒有了一种意外的平静。
10
冒险与苦难一样,旁观者往往会比亲历者想象得更可怕。
1痛苦使人深刻,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欢乐,深刻就容易走向冷酷。未经欢乐滋润的心灵太硬,它缺乏爱和宽容。
12
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13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13
浪漫主义在痛苦中发现了美感,于是为了美感而寻找痛苦,夸大痛苦,甚至伪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种语言,真的痛苦却没有语言。
14
事实上,我们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实的悲剧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们的本质,诗意的美化必然导致歪曲。
15
人天生是软弱的,唯其软弱而犹能承担起苦难,才显出人的尊严。
我厌恶那种号称铁石心肠的强者,蔑视他们一路旗开得胜的骄横。只有以软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着寻常苦难的人们,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16
我们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轻松的,因为他有净化和升华。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为他要演戏。我们只是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
17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伸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神虚无)面前的尊严。
18
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在勇敢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由于降灾于我们的不是任何人间的势力,而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在我们的勇敢中体现出的乃是人的最高尊严――人在神面前的尊严。
19
面对苦难,我们可以用艺术、哲学、宗教的方式寻求安慰。在这三种场合,我们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从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离出来,立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待苦难。
艺术家自我对肉身说: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难,都只是我的体验。人生不过是我借造化之笔写的一部大作品,没有什么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时也许写得很投入,但我不会忘记,作品是作品,我是我,无论作品的某些章节多么悲惨,我依然故我。
哲学家自我对肉身说: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最高处,看见了你所看不见的一切。我看见了你身后的世界,在那里你不复存在,你生前是否受过苦还有何区别?在我无边广阔的视野里,你的苦难稍纵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为之动心。
宗教家自我对肉身说:你是卑贱的,注定受苦,而我将升入天国,永享福乐。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无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对苦难的贬低甚于不能忍受苦难,于是怒喊道:“我宁愿绝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像都沉默下来了。
20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
2如同肉体的痛苦一样,精神的痛苦也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
22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的同情一开始可能相当活跃,但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同情就会消退。我们在这方面的耐心远远不如对于别人的罪恶的耐心。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罪恶仿佛是命运,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痛苦却几乎是罪恶了。
我并非存心刻薄,而是想从中引出一个很实在的结论: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自爱,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人得救靠本能
人生的重大苦难都起于关系。对付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有意识地置身在关系之外,和自己的遭遇拉开距离。例如,在失恋、亲人死亡或自己患了绝症时,就想―想恋爱关系、亲属关系乃至自己的生命的纯粹偶然性,于是获得一种类似解脱的心境,佛教的因缘说庶几近之。
然而,毕竟身在其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无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尘缘难断。认识到因缘的偶然是―回事,真正看破因缘又是一回事。所以,佛教要建立一套烦琐复杂的戒律,借以把它的哲学观念转化为肉体本能。
2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们骄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唯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3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格的崩溃――从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4
定理一:人是注定要忍受不可忍受的苦难的。由此推导出定理二:所以,世上没有不可忍受的苦难。
5
对于人生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一切透彻的哲学解释不能改变任何―个确凿不移的灾难事实。例如面对死亡,最好的哲学解释也至多只能解除我们对于恐惧的恐惧,而不能解除恐惧本身,因为这后一层恐惧属于本能,我们只能带着它接受宿命。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6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7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义的智慧吧。
8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象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9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10
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1只要生存本能犹在,人在任何处境中都能为自己编织希望,哪怕是极可怜的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终身苦役犯,服刑初期被用铁链拴在墙上,可他们照样有他们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别的苦役犯一样,被允许离开这堵墙,戴着脚镣走动。如果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即使是最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们的彻底也仅是理论上的,在现实生活中,生存本能仍然驱使他们不断受小小的希望鼓舞,从而能忍受这遭到他们否定的人生。
12
请不要责备“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13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14
许多时候人需要遗忘,有时候人还需要装作已经遗忘――我当然是指对自己,而不只是对别人。
苦难与人的素质
领悟悲剧也须有深刻的心灵,人生的险难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灵魂深浅。有的人一生接连遭到不幸,却未尝体验过真正的悲剧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也可能经历巨大的内心悲剧。
2
欢乐与欢乐不同,痛苦与痛苦不同,其间的区别远远超过欢乐与痛苦的不同。
3
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享受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欢乐。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烦恼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痛苦。
4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练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5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剂,它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6
知道痛苦的价值的人,不会轻易向别人泄露和展示自己的痛苦,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7
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却唱起了欢乐颂。
8
在多数情况下,同情伤害了痛苦者的自尊。如果他是强者,你把他当弱者来同情,是一种伤害。如果他是弱者,你的同情只会使他更不求自强,也是一种伤害。
9
佛的智慧把爱当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作爱的必然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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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西方的哲学教导我们趋乐避苦。一种东方的宗教教导我们摆脱苦与乐的轮回。可是,真正热爱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乐一齐接受下来。
1对于一个视人生感受为最宝贵财富的人来说,欢乐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账本上没有支出。这种人尽管敏感,却有很强的生命力,因为在他眼里,现实生活中的祸福得失已经降为次要的东西,命运的打击因心灵的收获而得到了补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场上输掉的,却在他描写赌徒心理的中极其辉煌地赢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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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感和痛感是肉体感觉,快乐和痛苦是心理现象,而幸福和苦难则仅仅属于灵魂。幸福是灵魂的叹息和歌唱,苦难是灵魂的呻吟和抗议,在两者中凸现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或正或负的强烈体验。
幸福是生命意义得到实现的鲜明感觉。一个人在苦难中也可以感觉到生命意义的实现乃至最高的实现,因此苦难与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在苦难中感觉到的却是生命意义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这样,只要没有被苦难彻底击败,苦难仍会深化一个人对于生命意义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