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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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反义词
爱的反义词不是孤独。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爱和孤独其实是同一种情感。它们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愈是在我们感觉孤独之时,我们便愈是怀有强烈的爱之渴望。也许可以说,一个人对孤独的体验与他对爱的体验是成正比的,他的孤独的深度大致决定了他的爱的容量。反过来说也一样,人类思想史和艺术史上的那些伟大的灵魂,其深不可测的孤独岂不正是源自那博大无际的爱,这爱不是有限的人世事物所能满足的?孤独和爱是互为根源的,孤独无非是爱寻求接受而不可得,而爱也无非是对他人之孤独的发现和抚慰。在爱与孤独之间并不存在此长彼消的关系,现实的人间之爱不可能根除心灵对于孤独的体验,而且在我看来,我们也不应该对爱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一旦没有了对孤独的体验,爱便失去了品格和动力。在两个不懂得品味孤独之美的人之间,爱必流于琐屑和平庸。
爱的反义词也不是恨。一个心中没有爱的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就不会恨什么。之所以爱憎分明,是因为有执著的爱,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在现实生活中,爱转化为恨的事例更是司空见惯,而这种转化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两者原是同一种激情的不同形态。爱是关切,关切就会在乎,在乎就难免挑剔,于是生出了无穷的恩恩怨怨。当然,一般而言,那种容易陷入恩怨是非的爱的气象未免渺小,其中还混杂了太多的得失计较。大爱不求回报,了断浮世恩怨。然而,当大爱者的救世抱负受挫之时,大爱也会表现为像鲁迅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恨。总之,一切人世的爱,都是不能割断与恨的联系的。
那么,爱的反义词是什么呢?哪一种情感状态与爱截然相反,是爱的毋庸置疑的对立面呢?回答只能是:冷漠。孤独者和恨者都是会爱的,冷漠者却与爱完全无缘。如果说孤独是爱心的没有着落,恨是爱心的受挫,那么,冷漠就是爱心的死灭。一个冷漠的人,他不但没有爱心,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没有心,没有灵魂。因为爱心原是灵魂的核心,灵魂藉爱而活着,感受着,生长着,无爱的灵魂中没有了一切积极的情感,这样的灵魂已经名存实亡。无论对于个人来说,还是对于社会来说,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它使个人失去生活的意义,使社会发生道德的危机。在我看来,当今社会最触目惊心的现象之一便是人心的冷漠。最近屡屡读到汽车司机肇事后把受害者处死然后逃逸的报道,处死的方式包括回车碾压伤者、把伤者扔进污水沟、带着被卷入车下的伤者继续驰行等等,无不令人发指。毫无疑问,这些罪犯对于受害者无仇无恨,他们仅仅是为了逃避对己的惩罚而不惜虐杀他人的生命,而这种惩罚本来只不过是使他们受短暂的牢狱之灾或一些财产损失而已,与一条生命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这当然是冷漠的极端例子,然而,这类恶性事件的增多是有社会的基础的,暴露了社会上相当普遍的重利轻情、见利忘义的倾向。在一个太重功利的社会里,冷漠会像病毒一样传播,从而使有爱心的人更感到孤独,甚至感到愤恨。不过,让我们记住,我们不要由孤独和愤恨而也堕入冷漠,保护爱心、拒绝冷漠乃是我们对于自己的灵魂的一份责任,也是我们对于社会的一份责任。
孤独的价值
一
我很有兴味地读完了英国医生安东尼?斯托尔所著的《孤独》一书。在我的概念中,孤独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体验,为哲学家、诗人所乐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担心,一个医生研究孤独,会不会有职业偏见,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病态呢?令我满意的是,作者是一位有着相当人文修养的精神科医生,善于把开阔的人文视野和精到的专业眼光结合起来,因此不但没有抹杀、反而更有说服力地揭示了孤独在人生中的价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疗作用。
事实上,精神科医学的传统的确是把孤独仅仅视为一种病态的。按照这一传统的见解,亲密的人际关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标志,是人生意义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唯一源泉。反之,一个成人倘若缺乏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进程受阻,亦即存在着某种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疗。斯托尔写这本书的主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颇性,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为孤独“正名”。他在肯定人际关系的价值的同时,着重论证了孤独也是人生意义的重要源泉,对于具有创造天赋的人来说,甚至是决定性的源泉。
其实,对孤独的贬损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医学领域。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已经把无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据以发挥,断言人是最合群的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这话本身说得很漂亮,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开来大做文章,压根儿不再提后半句。后来培根引用这话时,干脆说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纯属邪说。既然连某些大哲学家也对孤独抱有成见,我就很愿意结合着读斯托尔的书的心得,来说一说我对孤独的价值的认识。
二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罢了。由于性格的差异,有的人更爱交往,有的人更喜独处。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斯托尔引用温尼考特的见解指出,那种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事实上,无论活得多么热闹,每个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独处时间,那便是睡眠。不管你与谁同睡,你都只能独自进入你的梦乡。同床异梦是一切人的命运,同时却也是大自然的恩典,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据有的心理学家推测,梦具有与独处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做梦则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个例子是居丧。对丧亲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情和劝慰,而是在独处中顺变。正像斯托尔所指出的:“这种顺变的过程非常私密,因为事关丧亲者与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别人没有分享过,也不能分享。”居丧的本质是面对亡灵时“一个人内心孤独的深处所发生的某件事”。如果人为地压抑这个哀伤过程,则也会导致心理疾病。
关于孤独对于心理健康的价值,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谈论。例如,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是动物的本能,“不反应的能力”则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觉过剩”的祸害并不亚于“感觉剥夺”。总之,我们不能一头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际关系里,而放弃了对内在世界的整合。斯托尔的结论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是最奥妙、最有疗效的。容格后期专门治疗中年病人,他发现,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很能适应社会,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机”的原因就在于缺少内心的整合,通俗地说,也就是缺乏个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觉人生的空虚。他试图通过一种所谓“个性化过程”的方案加以治疗,使这些病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我怀疑这个方案是否当真有效,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通过心理治疗而获得他本来所没有的个性。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即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
三
人类精神创造的历史表明,孤独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孕育、唤醒和激发了精神的创造力。我们难以断定,这一点是否对所有的人都适用,抑或仅仅适用于那些有创造天赋的人。我们至少应该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创造力的潜质,区别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一种情形是牢狱之灾,文化史上的许多传世名作就诞生在牢狱里。例如,波伊提乌斯的《哲学的慰藉》,莫尔的《纾解忧愁之对话》,雷利的《世界史》,都是作者在被处死刑之前的囚禁期内写作的。班扬的《天路历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也是在牢狱里酝酿的。另一种情形是疾病。斯托尔举了耳聋造成的孤独的例子,这种孤独反而激发了贝多芬、戈雅的艺术想象力。在疾病促进创作方面,我们可以续上一个包括尼采、普鲁斯特在内的长长的名单。太史公所说“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等等,也涉及了牢狱和疾病之灾与创作的关系,虽然他更多地着眼于苦难中的发愤。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不过,对于大多数天才来说,他们之陷于孤独不是因为外在的强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气质。大体说来,艺术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卡夫卡、吉卜林,多是忧郁型气质,而孤独中的写作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如同一位作家所说:“我写忧郁,是为了使自己无暇忧郁。”只是一开始作为一种补偿的写作,后来便获得了独立的价值,成了他们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创作过程无疑能够抵御忧郁,所以,据精神科医生们说,只有那些创作力衰竭的作家才会找他们去治病。但是,据我所知,这时候的忧郁往往是不治的,这类作家的结局不是潦倒便是自杀。另一类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牛顿、康德、维特根斯坦,则相当自觉地选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这种专注和气功状态有类似之处,所以,包括这三人在内的许多哲学家都长寿,也许不是偶然的。
让我回到前面所引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一方面,孤独的精神创造者的确是野兽,也就是说,他们在社会交往的领域里明显地低于一般人的水平,不但相当无能,甚至有着难以克服的精神障碍。在社交场合,他们往往笨拙而且不安。有趣的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倒比较容易与小孩或者动物相处,那时侯他们会感到轻松自在。另一方面,他们却同时又是神灵,也就是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出和不很需要通常的人际交往了,对于他们来说,创造而不是亲密的依恋关系成了生活意义的主要源泉。所以,还是尼采说得贴切,他在引用了“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一语之后指出:亚里士多德“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必须同时是二者――哲学家……”
四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释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家以后,而且是在离开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独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树下连日冥思,而后豁然彻悟的。耶稣也是在旷野度过了四十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每年的斋月期间,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隐居。
我相信这些宗教领袖决非故弄玄虚。斯托尔所举的例子表明,在自愿的或被迫的长久独居中,一些普通人同样会产生一种与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体感”,一种“与存在本身交谈”的体验。而且,曾经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表示,那些时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发生着永久的影响。一个人未必因此就要归依某一宗教,其实今日的许多教徒并没有真正的宗教体验,一个确凿的证据是,他们不是在孤独中、而必须是在寺庙和教堂里,在一种实质上是公众场合的仪式中,方能领会一点宗教的感觉。然而,这种所谓的宗教感,与始祖们在孤独中感悟的境界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一个恰当的例子是弗洛伊德。在与他的通信中,罗曼?罗兰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来源是“对永恒的一种感动,也就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洋似的感觉”。弗洛伊德承认他毫无此种体验,而按照他的解释,所谓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犹如婴儿在母怀中寻求安全感一样,属于精神退化现象。这位目光锐利的医生总是习惯于把一切精神现象还原成心理现象,所以,他诚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师,却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思想家。
五
在斯托尔的书中,孤独的最后一种价值好像是留给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他写道:“虽然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作者显然是赞赏这一变化的,因为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
中国的读者也许会提出异议。我们目睹的事实是,今天中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喜欢集体活动,他们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谊舞,活得十分热闹,成为中国街头一大景观。然而,凡是到过欧美的人都知道,斯托尔的描述至少对于西方人是准确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静,绝无扎堆喧闹的癖好。他们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单独一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或者作为旅游者去看某处的自然风光。当然,我们不必在中西养老方式之间进行褒贬。老年人害怕孤独或许是情有可原的,孤独使他们清醒地面对死亡的前景,而热闹则可使他们获得暂时的忘却和逃避。问题在于,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所以,我个人比较欣赏西方人那种平静度过晚年的方式。
对于精神创造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独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们与死亡和解,而且会使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斯托尔举了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证明他们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不太关心听众的接受的特点。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浮士德》,直到临死前夕即他八十二岁时才完成,应该不是偶然的。
表达你心中的爱和善意
你心中不但要有爱和善意,而且要及时地、公开地表达你心中的爱和善意。这个道理似乎简单,却常常被我们忽视。
我们活在世上,人人都有对爱和善意的需要。今天你出门,不必有奇遇,只要一路遇到的是友好的微笑,你就会觉得这一天十分美好。如果你知道世上有许多人喜欢你,肯定你,善待你,你就会觉得人生十分美好,这个世界十分美好。即使你是一个内心很独立的人,情形仍是如此,没有人独立到了不需要来自同类的爱和善意的地步。
那么,我们就应该经常想到,我们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他们都有这同样的需要。这赋予了我们一种责任: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否美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是否爱他们、善待他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给世界增添爱和善意,如同本书的主人公所说,藉此“把世界变成一个更好的、值得留恋的地方”。
应该相信,世上绝大多数人是善良的,而在每一个善良的人心中,爱和善意原是最自然的情感。可是,在许多时候,我们宁愿把这种情感埋在心里,不向相关的人表达出来。有时候我们是顾不上表达,忙于做自己的事,似乎缺乏表达的机会。有时候我们是羞于表达,碍于一种反向的面子,似乎怕对方不在乎自己的表达甚至会感到唐突。我们中国人在这方面尤其有心理障碍,其根源也许可追溯到讲究老幼尊卑的传统文化,从小生活在连最亲的亲人――父母与子女――之间也缺乏情感语言交流的环境中,使得我们始终不习惯用语言表达情感。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爱和善意本身,而不是表达。当然,表达有种种方式,不限于语言。然而,不可低估语言的作用。有一个人,也许他正在苦闷中,甚至患了忧郁症,认为自己已被世上一切人抛弃,你的一次充满爱心的谈话就能救他,但你没有救他,他终于自杀了。其实,这样的事经常在发生。当亲友中的某个人去世时,我们往往会后悔,有些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我们随时面临着太迟的可能性。一切真诚的爱和善意,在本质上都是给予,并不求回报,因此没有什么可羞于启齿的。那是你心中的财富,你本应该及时把它呈献出来,让那个与它相关的人共享。
今天的时代有种种弊病,包括人们过于看重功利,由此导致人情冷漠。我不主张对少年人隐瞒社会的实情,让他们把一切都想象得非常美好,这会使他们失去免疫力,或者陷入幻灭的痛苦。但是,我更反对那种一味引导他们适应社会消极面的实用主义教育。在一定意义上,少年人今天的精神面貌决定了社会明天的面貌。我期望今天的少年人成为珍惜精神价值的一代,珍惜爱和善意的价值的一代。
不敢善良
这些年来,诸如群众袖手旁观歹徒作恶、路遇事故见死不救一类的现象屡见报道,关于国人道德水平急剧下降的叹息亦不绝于耳。一个普遍的印象是,如今是民风浇漓,善良之心式微,好人越来越少了。我自己也常常发此类悲观论调。可是,仔细想想,在我认识的人里,善良的人仍是大多数,而且他们对于现在的社会风气也是很不满意的。推己及人,我相信别人同样会发现自己所认识的人里好人占多数。那么,合在一起,好人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
一个判断:大多数人仍然是善良的,但是,他们的善良只敢对自己了解的人表现出来,一旦置身于自己不了解的人群中就不敢善良了。
我的这个判断是有经验上的根据的。如今,在各个城市的街道上,我们都会经常遇见以种种借口、装出种种可怜相而索求帮助的人,倘若我们心软,几乎百分之百要上当。至于见义勇为者反遭不测的事情,也并不罕见。其中,有歹徒设下苦肉计的圈套而诱你上钩的,有被救者或其家属怕惹麻烦而翻脸不认人甚至诬陷恩人的,还有在英勇受伤以后得不到治疗含冤而死的。由此可见,虽然恶人是少数,而且永远是少数,但是由于这少数恶人及其恶行为未受到有力的遏制和惩罚,便使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失去了安全感。人们不敢善良,因为人们怕善会招祸,怕善有恶报。当不敢善良成为一种普遍的心态时,表现出来的便是普遍的冷漠。这是真正可怕的,在这种普遍的冷漠中,恶势力就愈加猖獗,善良的人们就愈加失去了安全感,形成了恶性循环。
毫无疑问,要改变这种情况,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根本改善治安状况,为人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单靠谴责国人的道德水平肯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过,既然这里存在着一种恶性循环,为了削弱和制止这种恶性循环,善良的人们也不应消极等待,而是能够有所作为的。我不主张他们丧失对恶势力的警惕,营造一种自欺欺人的安全感,事实上这也办不到。我主张善良的人们记住两点:第一,世上的确有恶人和骗子,我们要小心不上了他们的圈套;第二,世上大多数人仍是和我们自己一样的善良的人,我们不能把大多数人都看做恶人和骗子。提醒后面这一点是必要的,因为治安状况的不良使我们常常忽略或忘却了这一点。记住这一点也是重要的,因为这将使我们对于社会树立基本的信心,在警惕恶人的同时也注意发现好人,在好人和好人之间表现出更多的善良,由此逐步打破那种普遍的冷漠,重建一种互相关心和帮助的社会氛围。
朋友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这个题目。又是周末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已经发现,平时的电话总是十分繁忙,周末的电话却比较稀少了。平时来电话的多为编辑、记者之类,为了约稿或采访,属于公事,周末来电话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属于私交。那么,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吗?
朋友实在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词。一般人所说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帮忙的事情,彼此间是求得上的。关于这类朋友,前贤常予苛评。克雷洛夫说:“当你遇到困难时,把朋友们找来,你会得到各种好的忠告。可是,只要你一开口提到实际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装聋作哑了。”马克?吐温说:“神圣的友谊如此甜蜜、忠贞、稳固而长久,以致能伴随人的整个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钱的话。”亚里士多德说得更干脆:“啊,我的朋友,世上并不存在朋友。”我不愿意把人心想象得这么坏,事实上也没有这么坏。我相信只要我的请求是对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数熟人一定会酌情相助。只是我这个人比较知趣,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愿求人,而真正万不得已的情形是很少的。为了图清静,我也不喜欢把精力耗费在礼尚往来的应酬上。所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难以达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够不上在这个意义上称作朋友。
与泛泛之交式的友谊相反,另一些人给朋友订的标准极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须是两个人的心灵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无缝,犹如两个躯体共有一颗灵魂,因而彼此对于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其间的友谊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据蒙田自己说,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便是如此。我不怀疑天地间有这样可歌可泣的友谊,不过,就像可歌可泣的爱情一样,第一,它有赖于罕见的机遇,第二,它多半发生在青年时期。蒙田与拉博埃西就是在青年时期相识的,而且仅仅五年,后者便去世了。一般来说,这种恋情式的友谊往往带有年轻人的理想主义色彩,难以持续终身。当然,并非绝无可能,那便是鲁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过,依我之见,既然忠贞不二的爱情也只能侥幸得之,忠贞不二的友谊之难觅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缺憾了。总之,至少现在我并不拥有这种独一无二的密友。
现在该说到我对朋友的理解了。我心目中的朋友,既非泛泛之交的熟人,也不必是心心相印的恋人,程度当在两者之间。在这世界上有若干个人,不见面时会互相惦记,见了面能感觉到一种默契,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他们便是我心目中的朋友了。有时候,这样的朋友会像滚雪球一样聚合,形成一个所谓圈子。圈子容易给人以错觉,误以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过一个格调似乎很高的圈子,当时颇陶醉于一次次高朋满座的欢谈,并且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未曾料到,由于生活中的变故,这个圈子对于我已不复存在。鲍斯威尔笔下的约翰生说:“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如不结交新朋友,他就会很快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人应当不断修补自己的友谊。”我以前读到这话很不以为然,现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过,交朋友贵在自然,用不着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怀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几位依然互相惦记着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于是平静地享受了我的寂寞。
孤独
你与你的亲人、友人、熟人、同时代人一起穿过岁月,你看见他们在你的周围成长和衰老。可是,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独中成长和衰老的,你的每一个生命年代仅仅属于你,你必须独自承担岁月在你的心灵上和身体上的刻痕。
2
和别人混在一起时,我向往孤独。孤独时,我又向往看到我的同类。但解除孤独毕竟只能靠相爱相知的人,其余的人扰乱了孤独,反而使人更感孤独,犹如一种官能,因为受到刺激而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孤独和喧嚣都难以忍受。如果一定要忍受,我宁可选择孤独。
3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空虚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4
一颗平庸的灵魂,并无值得别人理解的内涵,因而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孤独。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们往往将它们混淆,甚至以无聊冒充孤独……
“我孤独了。”啊,你配吗?
5
孤独与创造,孰为因果?也许是互为因果。一个疏于交往的人会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一个人专注于创造也会导致人际关系的疏远。
6
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又不陷于孤独,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尽管注定孤独,仍然会感觉到孤独的可怕和难以忍受。上帝给了他一颗与众不同的灵魂,却又赋予他与普通人一样的对于人间温暖的需要,这正是悲剧性之所在。
7
那些不幸的天才,例如尼采和凡高,他们最大的不幸并不在于无人理解,因为精神上的孤独是可以用创造来安慰的,而恰恰在于得不到普通的人间温暖,活着时就成了被人群遗弃的孤魂。
8
学会孤独,学会与自己交谈,听自己说话,――就这样去学会深刻。
当然前提是:如果孤独是可以学会的话。
9
心灵的孤独与性格的孤僻是两回事。
孤僻属于弱者,孤独属于强者。两者都不合群,但前者是因为惧怕受到伤害,后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
10
孤独是因为内容独特而不能交流,孤僻却并无独特的内容,只是因为性格的疾病而使交流发生障碍。
1孤独者必不合时宜。然而,一切都可以成为时髦,包括孤独。
爱与孤独
孤独是人的宿命,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我们的这个命运。
是的,甚至连爱也不能。凡是领悟人生这样一种根本性孤独的人,便已经站到了一切人间欢爱的上方,爱得最热烈时也不会***的奴隶。
2
有两种孤独。
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
前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和神圣的爱,或者遁入空门。后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间的爱,或者陷入自恋。
一切人间的爱都不能解除形而上的孤独。然而,谁若怀着形而上的孤独,人间的爱在他眼里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深度。当他爱一个人时,他心中会充满佛一样的大悲悯。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又会发现神的影子。
3
孤独源于爱,无爱的人不会孤独。
也许孤独是爱的最意味深长的赠品,受此赠礼的入从此学会了爱自己,也学会了理解别的孤独的灵魂和深藏于它们之中的深邃的爱,从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珍贵的精神世界。
4
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爱和孤独其实是同一种情感,它们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愈是在我们感觉孤独之时,我们便愈是怀有强烈的爱之渴望。也许可以说,一个人对孤独的体验与他对爱的体验是成正比的,他的孤独的深度大致决定了他的爱的容量。孤独和爱是互为根源的,孤独无非是爱寻求接受而不可得,而爱也无非是对他人之孤独的发现和抚慰。在爱与孤独之间并不存在此长彼消的关系,现实的人间之爱不可能根除心灵对于孤独的体验,而且在我看来,我们也不应该对爱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一旦没有了对孤独的体验,爱便失去了品格和动力。在两个不懂得品味孤独之美的人之间,爱必流于琐屑和平庸。
5
爱可以抚慰孤独,却不能也不该消除孤独。如果爱妄图消除孤独,就会失去分寸,走向反面。
分寸感是成熟的爱的标志,它懂得遵守人与人之间必要的距离,这个距离意味着对于对方作为独立人格的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独处的权利。
6
一个人内心生活的隐秘性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隐秘性是内心生活的真实性的保障,从而也是它的存在的保障,内心生活一旦不真实就不复是内心生活了。
7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要依恋另一个生命,相依为命,结伴而行。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不属于另一个生命,像一阵风,无牵无挂。
每一个问题至少有两个相反的答案。
8
当一个孤独寻找另一个孤独时,便有了爱的欲望。可是,两个孤独到了一起就能够摆脱孤独了吗?
孤独之不可消除,使爱成了永无止境的寻求。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奔走的人,最终就会看破小爱的限度,而寻求大爱,或者――超越一切爱,而达于无爱。
9
人在世上是需要有一个伴的。有人在生活上疼你,终归比没有好。至于精神上的幸福,这只能靠你自己,――永远如此。只要你心中的那个美好的天地完好无损,那块新大陆常新,就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幸福。
10
独身的最大弊病是孤独,乃至在孤独中死去。可是,孤独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享受,而再好的婚姻也不能完全免除孤独的痛苦,却多少会损害孤独的享受。至于死,任何亲人的在场都不能阻挡它的必然到来,而且死在本质上总是孤独的。
1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互相吸引。我设想,在一个绝对荒芜、没有生命的星球上,一个活人即使看见一只苍蝇,或一只老虎,也会发生亲切之感的。
12
给人带来最大快乐的是人,给人带来最大痛苦的也是人。
13
人这脆弱的芦苇是需要把另―支芦苇想象成自己的根的。
14
当我们知道了爱的难度,或者知道了爱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友谊。当我们知道了友谊的难度,或者知道了友谊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孤独。当然,谈论孤独仍然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15
“有人独倚晚妆楼”――何等有力的引诱!她以醒目的方式提示了爱的缺席。女人一孤独,就招人怜爱了。
相反,在某种意义上,孤独是男人的本分。
16
我爱她,她成了我的一切,除她之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了。
那么,一旦我失去了她,是否就失去了一切呢?
不。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又在我面前展现了。我重新得到了一切。
17
未经失恋的人不懂爱情,未曾失意的人不懂人生。
沟通的必要和限度
爱心并不神秘。你一定有这样的体会:当你快乐的时候,如果这快乐没有人共享,你就会感到一种欠缺。譬如说,你独自享用一顿美餐,无论这美餐多么丰盛,你也会觉得有点凄凉而乏味。如果餐桌旁还坐着你的亲朋好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同样,你看到了一种极美丽的景色,如果唯有你一人看到,而且不准你告诉任何人,这不寻常的经历不但不能使你满足,甚至会成为你的内心痛苦。这种与人共享快乐的需要,便已经是爱心的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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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告诉别人,它们对于别人当然没有意义。对于我自己呢?人们一定会说:既然你顷刻间就死了,这种经历和体验亦随你而毁灭,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迹,它们对你也没有意义。可是,同样的逻辑难道不是适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时候的经历和体验吗?不对,你过去的经历和体验或曾诉诸文字,或曾传达给他人,因而已经实现了社会的功能。那么,意义的尺度归根结底是社会的吗?
3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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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个人,水远不能再回地球接触人类,同时让你长生不老,那时你做什么?”
“写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远没有被人读到的希望?”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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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一颗优秀的灵魂,即使永远孤独,永远无人理解,也仍然能从自身的充实中得到一种满足,它在一定意义上是自足的。但是,前提是人类和人类精神的存在,人类精神的基本价值得到肯定。唯有置身于人类中,你才能坚持对于人类精神价值的信念,从而有精神上的充实自足。优秀灵魂的自爱其实源于对人类精神的泛爱。如果与人类精神永远隔绝,譬如说沦入无人地带或哪怕是野蛮部落之中,永无生还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水无传回人间的可能,那么,再优秀的灵魂恐伯也难以自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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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体察别人的心境方面,我们往往都很粗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推着走,谁有工夫来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当心灵的重负使你的精神濒于崩溃,只要减一分便能得救时,也未必有人动这一举手之劳,因为具备这个能力的人多半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压根儿想不到那一件他轻易能做到的小事竟会决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沟通,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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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谈得很热烈。
“我这道题错得太冤枉……”
“是呀,我明明复习过的,可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谈话按照这相同的方式进行着,各人只是说着自己的事,可是居然互相能接上茬,居然没有中断,居然很热烈。
交谈往往如此,每人都乘机发泄一下谈谈自己的热望。女人尤其如此。
友谊
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互相尊重,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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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相处,如果你感到格外的轻松,在轻松中又感到真实的教益,我敢断定你一定遇到了你的同类,哪怕你们从事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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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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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书店出售教授交际术成功术之类的畅销书,我总感到滑稽。一个人对某个人有好感,和他或她交了朋友,或者对某件事感兴趣,想方设法把它做成功,这本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熟记要点就交不了朋友,不乞灵秘诀就做不成事业,可见多么缺乏真情感真兴趣了。但是,没有真情感,怎么会有真朋友呢?没有真兴趣,怎么会有真事业呢?既然如此,又何必孜孜于交际和成功?这样做当然有明显的功利动机,但那还是比较表面的,更深的原因是精神上的空虚,于是急于找捷径躲到人群和事务中去。我不知道其效果如何,只知道如果这样的交际家走近我身旁,我一定会更感寂寞,如果这样的成功者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更觉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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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如交友,但至少有一个例外,便是读那种传授交友术的书。交友术兴,真朋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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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是宽容的。正因为如此,朋友一旦反目,就往往不可挽回,说明他们的分歧必定十分严重,已经到了不能宽容的地步。
只有在好朋友之间才可能发生绝交这种事,过去交往愈深,现在裂痕就愈难以修复,而维持一种泛泛之交又显得太不自然。至于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的人,交与不交本属两可,也就谈不上绝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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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倾性格的人容易得到很多朋友,但真朋友总是很少的。内倾者孤独,一旦获得朋友,往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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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天,世上许多孤独的人发现了他的孤独,于是争着要同他交朋友。他困惑了:他们因为我的孤独而深信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有了这么多朋友,就不再孤独,如何还有资格做他们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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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理解是人生的巨大欢乐。然而,一个孜孜以求理解、没有旁人的理解便痛不欲生的人却是个可怜虫,把自己的价值完全寄托在他人的理解上面的人往往并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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