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5
|本章字节:56680字
唐朝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在位的皇帝为唐德宗李适。这位皇帝,才刚过了花甲之年,人们却疯传皇帝早已经老得糊涂了——先是数年前不顾已有九个亲生儿子的事实,将过世弟弟李邈之子李谊过继为第二子,又将太子李诵之子李源过继成第六子,明明是亲孙子,却非要充当儿子来认。五年前当十八岁的李源不幸病死时,德宗悲痛欲绝,赠予李源“文敬太子”封号,辍朝三日,下令文武百官到通化门排队痛哭送葬,如此隆重之礼仪,自唐代立国以来前所未有。
老皇帝不仅行事古怪,只信任身边的宦官,还得了疯狂的财迷病,一门心思只知道搜罗金银珠宝,他所宠幸的京兆尹李实、西川节度使韦皋、河东节度使严绶等人均是善于捞钱进奉的好手。为了聚敛更多金钱,德宗还破天荒地发明了“宫市”,经常派出几百人前往商家密集的繁华街市,这些人身穿白衫,称为“白望”,不带任何文书和凭证,看到所需的物品即口称“宫市”,付很少的价钱强行掠夺不说,还勒逼货主送货到宫内,并要交纳“门户钱”和“脚价钱”。这种直接抢劫民间财富的无赖做法给京师林立的商铺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长安昔日喧闹的市井巷陌之间,陡然变得冷清了许多。
自夏季以来,长安一直处在一种令人心悸的惶惶不安当中,这还不全然是因为宫市持续搅乱全城的缘故,今年关中八百里秦川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京师粮价飞涨。到秋季天气由凉转冷的时候,已经涨到了斗米三、四千钱,而昔日米价最便宜的时候不过三、四文钱,就算德宗即位之初战祸连年,一斗米也不超过二百文,如今突然涨了十数倍,京城里为此愁上眉头的大有人在,最愁的当然是那些穷苦的平民,还有遍布全城的相对富庶的酒肆——酒肆酿酒,需要大量粮食,米价上涨,酿酒成本大大提高,可酒价又由官方统一制定,不得随意涨钱,这可是大大苦了卖酒为生的酒户,还不能就此改行不做,不然就不能再享受免除官府徭役和杂差的好处。
这一日,重阳节过去不久,艳阳高照,秋高气爽,虾蟆陵中突然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的人,巡视的坊卒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一点,急忙去禀告坊正。坊正姓黎名瑞,四十来岁,素来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闻言也没有太当回事——虾蟆陵中多妓院,南面又是凝烟吐霭、风景优美的曲江芙蓉园,来往的生客多也是常事,况且今年关中乏粮,不少饥民涌来京师乞讨就食,其它坊里的坊正并不驱赶这些人,他虾蟆陵坊正为何要独做恶人?
除了声色犬马样样皆有之外,虾蟆陵还有一样好东西为平康坊所没有,这就是清酒——当然不是说平康坊没有酒喝,而是名列天下十大名酒之一的郎官清酒肆就在虾蟆陵下。郎官本意是指尚书省六部诸司郎中、员外郎,虽不掌实权,却是地位清贵,受人称羡,“郎官清”取的正是郎官清要显贵之意,用官职来为酒命名,也算十分罕见了。
此刻,郎官清酒肆的店主刘太白正捧着帐簿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的墙壁发呆,神态带着一言难尽的复杂。
长子刘大郎不知道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身边,低声告道:“阿爹,有人在咱们酒肆前后转来转去,怕不是好兆头。”刘太白回过神来,问道:“什么?”刘大郎道:“今晚必有粱上君子穿墙而入,我等不可不防。”刘太白却是不信,斥道:“什么粱上君子能到咱们酒肆来?对面的翠楼不比咱们家有钱么?”刘大郎正色道:“那不一样,对面的晚上是要做生意的,况且人家墙高,又是砖石所砌,偷儿不好下手。”刘太白道:“你知道什么,还不快去送酒!”
斥退大郎,刘太白更加烦恼起来,他今年四十五岁,妻子八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单留下膝下二子:如今长子大郎二十六岁,天生一张呆滞苦瓜脸,傻头傻脑,从来不会笑,性情也有些古怪,至今尚未娶妻;次子二郎才十四岁,倒是长得聪明俊秀,可偏偏不想学祖传的生意,一心要学什么弹琵琶,打都打不过来。这样两个儿子,将来能指望谁来继承家业?
闷闷不乐了大半天,到薄暮时分,刘太白倒真留意到有一名布衣汉子在酒肆前后转悠,鬼鬼祟祟,似乎不怀好意,这才重新回忆起大郎的话来,心道:“俗语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今年年头不好,正是多事之秋,还是提防些好。”
他心中打定主意,也不跟家人说,晚上打烊关店后独自守在堂内,也不点灯。当日正是九月十九,重阳过去一旬,外面素光皎洁,月色如水银般悄悄流泻大地。一直等到夜漏已残,果然听得房外有“噔噔”之声,似有人在往土墙上扒洞。
刘太白暗道:“来了!”正要到后院去召集伙计,却见长子大郎已经提了根木棒自内堂出来,心中略感宽慰,暗道:“今日这件事大郎倒是机灵。”父子二人心有灵犀,一声不响地猫在墙边,静等那窃贼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土墙被打穿,从墙洞外先伸进一条腿来。刘太白看得清楚,猛地上前扑住那窃贼大脚,连声嚷道:“快,快,大郎,快开门去捉住他。”刘大郎道:“是。”正要赶去开门捉贼,却听见父亲“哎哟”一声,原来那贼人力大,使劲将腿往外拔出了一大截。刘大郎见状,忙回来与父亲一道抓牢那条腿,一边回头叫道:“来人!快来人!”
酒肆里除了刘太白父子三人,还住着数名雇请的伙计、厨子等,听见喊叫声,慌忙点灯出来。一阵忙乱后,伙计终于打开大门,蜂拥赶出去抓贼。
刘太白见被自己抓住的窃贼不再挣扎,料来已经被伙计逼住,不过还是不敢轻易松手,隔着墙高声问道:“抓住他了么?”不见伙计回答,不禁有些发怒起来,道:“到底抓住了没有?”墙外却依旧寂静无声。
忽见刘二郎睡眼惺忪地跑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刘太白不及向小儿子说明事情经过,只叮嘱刘大郎道:“你抓牢他了,我去外面看看。”刘大郎道:“是。”
刘太白敏捷地跨出大门,却见几名伙计站在门外,死瞪着墙洞发呆,忍不住喝道:“你们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前……”一语未毕,自己也骇异得呆了——月光照耀的墙根下,并没有什么窃贼,而是一具无头尸首,断颈朝外,犹能见到鲜血汩汩冒出,血涂当地,一条腿大半伸进了墙洞中——也就是说,他父子二人适才抓住的并不是什么窃贼,而是一具死尸的腿。
墙内刘大郎不见动静,问道:“阿爹抓住他了么?”忽听见父亲失魂落魄地喊道:“大郎快放手,那……那是个死人!”又听见外面刘二郎吓得大声哭泣起来,心中一惊,急忙松了手,赶出来一看,也吓得傻了眼,心中更是百般不解:适才阿爹抓住那窃贼大腿时,他还在猛力挣扎,意图逃脱,如何眨眼间突然就变成了一具无头尸首呢?
众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诡异离奇的怪事,只呆立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巡夜的坊卒经过,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瞧,见出了人命,也是吓得大惊失色,慌忙赶去禀告坊正黎瑞。唐代长安治安管理制度森严,像这般在坊里出事,坊正及当值人员都要以疏忽职守论罪。黎瑞才听了半句,立即从床上一惊而起,取钥匙开了坊门,命坊卒速去万年县报官。
坊卒道:“现下正值夜禁,坊正还得给小人一道公牒,好应付金吾卫骑卒的盘问。”
黎瑞也嫌夜禁森严太过麻烦,暗骂了一句,匆匆在武候铺写了一道公牒给坊卒。那坊卒飞一般地出了坊门,往北面宣阳坊去了。
黎瑞料想这一夜再也无法安生,干脆赶来郎官清酒肆,果见一具无头尸首横在酒肆墙外,那血淋淋的样子分明是刚刚被人杀死不久。听刘太白结结巴巴地说完经过,更觉匪夷所思。可他也知道刘太白为人本分老实,决计不会撒谎,忙召集了几名街卒,四下搜寻死者头颅,然而找来找去,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次日清晨街鼓响完后许久,万年县尉侯彝才率领差役赶到。这侯彝三十余岁,一身青色官服,腰间挂一把厚厚的佩刀,看上去像是个精明干练的武官,浑然不似有功名在身的进士。
不过可别小看这万年县尉,权力既大,且前途光明,人称唐朝进士有几大升官捷径,其中之一就是出任京畿佐官如县丞、主簿、县尉等。当今监察御史刘禹锡、李绛前年还分别是渭南主簿、渭南县尉,去年就一齐进了位高权重的御史台,风头正劲,即是最好的证明。
侯彝先静静听黎瑞和刘太白陈述完事情经过,一时沉吟不语,显然也觉得此案蹊跷难解。此时天光大亮,围观的闲人愈来愈多。人群中忽然挤过来一名老妇人,上前抱住无头尸首痛哭了起来。
侯彝问道:“太夫人,死者是你什么人?”老妇人断断续续地哭道:“是我苦命的孩儿……我家住在城外,昨日他来城里收账,一夜未归……必是这家酒肆谋财害命,将我孩儿杀死。”
刘太白急道:“哪有这样的事,分明是你儿子要到店里偷窃……”老妇人道:“胡说,我孩儿身怀巨金,怎么来行窃你一家酒肆?快还我孩儿的命来!可怜我的孩儿,惨死在这家黑店外,连头都没有了,哎哟……”
刘太白难以分辩,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身子单薄的人早已经穿上襦袄,他竟是急得满头大汗。
那老妇人哭过几声,又转向侯彝问道:“你……你是万年县尉么?”侯彝道:“正是。”老妇人道:“少府,你可要替老身做主,老身就这么一个孩儿,我要告这家黑店,告他们谋财害命。”侯彝道:“那好,太夫人既然要告官,就请跟我一道回县廨吧。来人,将酒肆店主锁了。”
差役应声上前,取出锁链就往刘太白颈间套去。刘大郎抢上前来,一把扯住锁链,怒道:“明明是盗贼要进来来偷我家财物,你们怎么可以胡乱拿人?”侯彝冷冷道:“人死在你们酒肆外,本已难脱干系,又有苦主控告你们谋财害命,本官只是依律行事,没有丝毫胡乱之举。来人,将他也一并锁了。”
差役一拥而上,将刘太白和刘大郎锁上,扯了便走。刘二郎到底年幼,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官差如狼似虎,吓得直躲到伙计身后,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人叫道:“等一等!这只是无赖之徒的诡计,店主父子都是无辜的,少府切莫上当。”
却见人群中挤过来一名二十六、七岁年纪的年青男子,一身灰色布衣,斜背行囊,风尘仆仆,颇见沧桑疲倦之色,显是新到长安。他手中握着一柄极黯淡极陈旧的长剑,唐代男子习惯以佩刀带剑作为闯天下、取功名的象征,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那柄剑比寻常宝剑要宽一寸,似是柄古剑。
侯彝见他貌不惊人,却是气度沉静,不似捣乱之徒,况且普通百姓见官府逮人,早就远远避开,他却挺身而出,想来有几分能耐,当即挥手命差役停下来,问道:“阁下尊命大名?”那男子迟疑了下,有些不大情愿地答道:“空空儿。”
侯彝道:“好,空空儿,你可认识这郎官清酒肆店主?”空空儿道:“不认识。”侯彝道:“那么你可认识死者?”空空儿道:“也不认识,我才新到长安。”
侯彝道:“那你倒说说店主父子如何个无辜法。”空空儿慢吞吞地道:“嗯,昨晚来扒墙的窃贼一共有两人,一人望风,一人下手行窃,这是偷窃者常用的伎俩。墙被扒出洞时,负责行窃的人先进,不料先入者的腿被店主抓住,无法逃脱。墙外负责望风的同伙见状,知道主人早有防备,一时惊慌,生怕同伙被抓捕后连累自己,便出此下策,杀人灭口。又怕同伙被人认出来,所以才切下了他的首级。”
他讲述得极慢,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周围人都听得十分清楚。解释虽则离奇,却合情合理,没有任何漏洞,人群顿时一阵哗然,议论纷纷。刘太白更是如行将溺毙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连连叫道:“正是,正是!情形正如这位郎君所言!”
侯彝见那老妇人一时色变,心中已有主意,招手叫过黎瑞道:“果真如这空空儿所言的话,人头一时难以处理,贼人绝不会冒险带着它出坊门,肯定还在虾蟆陵内,你派人去找一找。”黎瑞道:“可是下吏早已经四处找过了,没有找到。”侯彝道:“再找一遍,仔细找,人头一定还在这酒肆的附近。”黎瑞见他态度坚定严厉,喏喏连声,慌忙带人去搜寻头颅。
侯彝这才问那老妇人道:“死者当真是太夫人的儿子么?”老妇人道:“是……”见侯彝目光如冰雪般冷峭,心中打了个寒战,埋下头去,改口道:“不,不是,老身不认识他。”侯彝道:“那太夫人为何来假冒苦主?”老妇人道:“老身见这尸首没有了头颅,反正也不会有人认识,所以想假称他是我儿子,以此来讹诈酒肆店主一些钱财。”
侯彝道:“不对!”老妇人吓了一跳,慌忙辩道:“我当真不认识他。”侯彝道:“我猜死者未必是你儿子,但你肯定认识他,不然你家住城外,如何知道城内虾蟆陵发生命案,一大清早赶来认领尸首?定然是那杀人后逃走的窃贼告诉了你,你其实是他们二人的同党。”
老妇人脸如死灰,无可争辩,只得俯首认罪。侯彝便命人以反坐讹赖之罪先将她锁拿回县廨,再细细审问逃走的窃贼下落。
那凭空冒出来指点破案的空空儿心道:“这县尉倒是能干得很,传闻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尽是昏官、糊涂官,看来未必如此。”
他见侯彝着实精细厉害,只不过不熟悉鸡鸣狗盗的手段,一时不明究竟,既然关键已经点透,无须自己再多言,正欲转身离开,侯彝忽道:“拦住他!”两名差役当即挡在空空儿面前。
空空儿回身愕然问道:“少府这是要做什么?”侯彝道:“多谢阁下适才指点迷津。不过阁下如此熟悉窃贼手段,想必也干过不少鸡鸣狗盗的勾当。来人,搜一下他行囊。”
一名差役上前强行解下空空儿行囊,放在地上打开,不过有几件旧衣物、一袋铜钱,并无可疑之物。侯彝便命差役将包袱还给空空儿,道:“得罪了。”空空儿竟是丝毫不以为意,道:“少府职责所在,理当如此。”
侯彝见他豁达坦然,大异常人,不免疑心更重,有心详细盘查他的身份。偏偏这个时候坊正黎瑞捂住口鼻急奔过来,大声嚷道:“少府,头颅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酒肆后面的粪坑中!”
侯彝暂且顾不上再理会空空儿,带人来到酒肆院后,果见坊卒自粪坑中捞出了一颗人头,臭气熏天。早有人打来一桶水,泼在人头上。那人头被扔进粪坑不过几个时辰,未及腐烂,面目清晰可辩,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一名姓章的中年差役叫道:“哎呀,小的认得此人,他是城外西五里王家村的王庆,向来以偷鸡摸狗为生,光小的就逮过他两次。”侯彝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老章,你带几个人押着那老妇人去王村,将那杀死同伴后逃走的窃贼捕来。”章差役道:“是。”他一眼认出头颅主人,又奉命去抓捕杀人犯,料来这次少不得要论功行赏,忙喜滋滋带了人去办事。
一件离奇命案瞬间水落石出,围观众人无不惊叹,既惊那空空儿熟知窃贼手法,也叹万年县尉善听人言。侯彝命人放了刘氏父子,还待质问空空儿来历,转头却已不见人影,料来早已趁乱离开,只得作罢,自率差役回去县廨。
刘太白历此劫难,仿若死里逃生,又惊又喜,待要感谢大恩人空空儿,却四处寻不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哪知道回来店中,意外见到那大恩人正坐堂内角落一桌,等着伙计点菜上酒,大喜过望,抢上前就要拜谢。空空儿忙扶住他,道:“店主不必如此,我不过凑巧赶上,举手之劳而已。”
刘太白再三道谢后,这才问道:“郎君是新到长安么?”空空儿道:“是,才刚刚进城。我久闻郎官清大名,不及歇息,便径直赶来酒肆。店家可有酒么?”
郎官清名誉海内外,刘太白见惯这类迫不及待地赶来品尝清酒的酒客,倒也不足为奇,忙道:“有,当然有。大郎,快去取酒来。”刘大郎应了声,自去酒窖取酒。
空空儿见刘太白并不走开,知道他想亲自招待自己,缓缓道:“店主切莫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还是只拿我当个普通的酒客吧,不然我以后可就不敢再来了。”刘太白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是。”
待到酒菜上来,那空空儿只慢慢自斟自酌,虽笃定从容,却也落落寡欢。刘太白阅人无数,早看出他是一个嗜酒如命却又孤独寂寥的人,也不再去打扰他。
之后连续几日,空空儿中午都会来酒肆饮酒,因不知道他来历,他的萎靡颓废更为他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气质。
转眼到了九月末,这日正午,东、西两市开市的鼓声在长安城上空响起的时候,空空儿还没有到,比往日迟了许多,刘太白不免有些翘首期盼起来,一抬眼,就看见满脸肃色的榷酒处胥吏唐斯立正站在门前,今日正好是月末,不用说,这位酒吏一定是来催收榷酒钱了。他知道避无可避,决定先发制人,赶紧放下手中的帐簿,迎去门口。
唐斯立正回头张望,他确实是要进来郎官清酒肆收取酒税,然则市鼓声“咚咚”一响,多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略微停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意外见到街道对面的翠楼上正有红衣女子在慢慢卷起竹帘——那双手纤削若春葱、莹白胜冰雪,它的主人一定就是虾蟆陵大名鼎鼎的莹娘了,心头顿时有一股热流漾起。
正发呆时,忽被人扯到一旁,转头一望,原来是刘太白。不及张口,便听见对方抢先抱怨道:“老唐,你不是不知道,现今长安米价翻了数十番,你们官府又不准我们酒户抬高酒价,照旧是斗酒三百钱,这五成的榷酒钱却还是一成不变,这不是要我赔老本卖酒吗?”
他与唐斯立打小相识,交往已逾四十年,如同家人一般熟络,明知道有些话不能在酒肆这样的公开场合说,他平常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可此刻不说又能到哪里去倒满肚子苦水?见唐斯立只是皱起了眉头,并不答话,知道他还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便又继续嘟囔道:“原本想今年是个大灾年,指望圣人下诏免除榷酒钱,偏偏京兆尹瞒天过海,谎奏禾苗丰美,害得一切赋税照旧。难道满朝的文武百官,就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向圣人揭破他的谎言么?”
他口中尊称当今天子为“圣人”,心中却不免怨恨这位贪财的德宗皇帝——今年粮价如此之高,酒税照旧,酒肆基本就是在赔本卖酒,郎官清酒肆以前从不叫卖,现下也不得不主动往达官贵人家送酒兜售,好多加收一些脚价钱、多得一些赏赐。
越想越是气愤,刘太白的嗓门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来。唐斯立慌忙叫道:“老刘,你小点声!”探身望了望堂内,只见中间一桌三名文士正欢欣地在交谈着什么,另外三桌的三名酒客各自在悠闲地饮酒,并没有人留意到外面的谈话,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老刘,我知道你憋着一股怒气,可你只能憋着,懂吗?京兆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是不知道,刚才这些话你真不该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可有得你受的。”
他只以为老友是对京兆尹不满,却不知其实是对皇帝恼火。然而刘太白一听到他的提醒,登时想到京兆尹的厉害和手段,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底升腾起无名怒火也立即熄灭,只好低下头去。
唐斯立又道:“况且就算当今天子知道了今年关中大旱,京城粮食紧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禁酒,到时你连酒都没得酿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刘太白赌气道:“我倒宁可老皇帝知道真相,至少可以免除关中百姓的赋税,顶多我一年不卖酒!”唐斯立冷笑道:“你倒是有忧国忧民之心,可谁来管你呢?你想想当年阿婆清与郎官清不相上下,就是因为一句话得罪了权贵,落得酒肆关门、酒户流配的下场,那可是自太宗皇帝就有的百年老店。”
刘太白露出沮丧的神色来,过了好半晌,才讪讪道:“无论如何,榷酒钱总得再宽限几天。”唐斯立道:“我官小言轻,只能尽力而为,你也知道,这上头压下来的事儿,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刘太白道:“这我知道。对了,前几日店里收到了一枚图案罕见的铜钱,似乎是传说中的‘仰月’,你给看看是不是真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开元通宝来。
唐斯立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铜钱内外廓分明,边缘有几点绿色铜锈,更显得古意盎然;正面是“开元通宝”四字,兼有隶书、篆书、八分书三体,正是唐初书法名家欧阳询笔迹;背面别无图案,只有一个“︶”形的印迹;当即悚然动容,道:“啊,真的是仰月。”
唐朝建立后,在全国铸造发行了开元通宝,轻重大小成为后代铸钱标准。不过不同时期的文字略有差别,最初为左挑开元,即“元”字第二画左端向上挑起,相应的又有“右挑开元”、“双挑开元”、“不挑开元”。唐朝之前的货币,背面通常没有图案,称为“光背”,开元通宝发行一段时间后,开始在背面铸上星星、太阳、月亮、祥云、飞鸟等花纹,其中星月同有的称为“孕星”。更有一种背面带有“︶”图案的开宝钱,名为“仰月”,其实是太宗文德皇后的指甲痕迹。贞观年间,工匠将铸钱的蜡模送来给太宗皇帝审阅时,正好长孙皇后在场,不小心用长指甲在蜡模上掐了一个痕迹,由于是皇后金手所留,工匠不敢擅自改动,于是这一炉铜钱背面都带有甲痕,即后世所谓“藏得开元一捻痕”的典故。由于“仰月”发行量少,非常珍贵难得,其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铜钱本身。
刘太白听到见多识广的唐斯立也确认那枚铜钱就是“仰月”,忙道:“是真的仰月就好,一会儿让我家大郎拿去金市找胡商看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金市即西市,因聚集了大批富商大贾及波斯、大食商人,贸易远比其它地方繁荣。
刘太白想到如果顺畅的话,明日就能用卖仰月的钱先抵上榷酒钱,一直阴郁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回头见长子刘大郎给堂内客人上酒,正欲叫他出来,唐斯立却道:“不忙。老刘,我知道有个大官专门收集这种仰月古币,他为人也豪爽阔绰,不如由我拿去给他,至少可以包你今年和明年的酒税。”
刘太白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一斗酒官方定价三百钱,酒税为酒钱的五成,就是一百五十文,一斛酒就是一千五,他家的郎官清每年有三百斛酒的定额,其中的一百斛是皇宫与官府采购,毋须缴纳榷酒钱,剩下的二百斛统共是三百缗酒税,加上今年有一半酒税没交,加起来有四百五十缗,也是相当大数目的一笔钱了。这仰月虽然罕见,却并非奇珍异宝,无论如何都卖不到一百缗钱,唐斯立提出的价钱无疑是十分有利的。只是刘太白却没有立即应承,反而觉得有些奇怪,暗暗忖道:“老唐明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爱轻易揽事,如何连问都没有问那大官一声,一开口就可以肯定对方会出四百余缗来买仰月呢?”
心中疑惑未解,又听见唐斯立道:“还有一件事,这仰月原来的主人是谁?”刘太白道:“嗯,是个新来长安的北方客,名叫空空儿。他也是我们酒肆的大恩人,你知道前些日子发生在我家酒肆墙下的无头窃贼案吗?”
酒肆是最好的散播消息的地方,这件案子本来可以成为店里酒余饭后的最好谈资,可坊正黎瑞禁止坊里人谈论,刘太白自己差点染上血光之灾,当然也不愿意多说,因而并没有像往日那般传得沸沸扬扬。唐斯立道:“听到过一些,万年县尉不是已经抓到了凶手么?好像名字叫做王昭什么的。”刘太白道:“那件案子全靠这位空郎指点,不然县尉可就将我父子抓去县廨了。”
唐斯立却似对那无头窃贼案没有太大兴趣,问道:“这空空儿是什么人?”刘太白道:“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这些日子天天来酒肆,只要一盘肉脯,酒量好得惊人,从中午进门到夜禁前离开,酒不离手,不停地喝。不过今日晚了,人还没到呢。”唐斯立道:“唔,他多大年纪?”刘太白道:“二十来岁?三十来岁?哟,他打扮得有些邋邋遢遢,我还真瞧不出准形儿来。”
忽听得市鼓声骤歇,酒肆内有人高声叫道:“店家,这酒味道不对!店家!”刘太白慌忙道:“仰月的事可就全仰仗你老兄了。你可知道,我已经告诉过那位空郎这铜钱罕见,他却无所谓,不愿意收回去,当真是个少见的怪人。”就此舍了唐斯立,奔回堂内,却见出声质问的正是坐在墙角的魁梧大汉。
这大汉姓刘,三十岁出头,身长七尺,一张嘴是河北一带的口音,人生得也极有燕赵豪侠之气,刘太白亲自迎他进来时,已经得知他是刚到长安,久闻郎官清大名,因而一进城也不去投店,径直带着行囊赶来虾蟆陵。对这样慕名远道而来的酒客,刘太白往往会生出知己之感,因而也格外照顾,特意上了一瓶进贡宫中剩下的御酒——虽说酒质与普通清酒并无区别,但由于添加了宫中特有的香料,闻起来有股特别的香气——然而此刻见这刘姓汉子一张紫黑阔脸因为生气而扭曲到变形,愈发显得相貌狰狞,不由得感慨自己一番苦心全付诸了东流。忙上前陪着笑脸问道:“郎君有何差遣?”那大汉道:“老公,你这酒味道不对!里面是不是兑了水?”
郎官清祖传老店,声誉四海,最重名声,刘太白听了吓了一跳,忙道:“郎君切不可胡说。”那大汉道:“怎么,敢做不敢当了?你自己尝尝,后上的这瓶酒跟第一瓶味道大是不对。”刘太白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见郎君头一次来小店,又是远道而来,好心先上了一瓶加有香料的特制酒,好助郎君解乏,后来上的酒不含香料,味道当然略有区别。”大汉见他不认,怒气更重,道:“怎么又扯上香料了?明明是酒里兑了水!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
刘太白自从伯父手中接管酒肆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有指人认自家的清酒兑水,心中认定对方是个存心找茬的无赖之徒,可眼见其余三桌的客人正密切注视着这边,目光炯炯,各怀深意,不免感到有些难以下台,立时赌起气来,道:“尝就尝。”扭头见唐斯立也跟了进来,又道,“不过我尝了说没有兑水谅来郎君也不服气,这位是来收榷酒钱的酒坊使,不如请他来尝,最是公道。”
那大汉是个执拗脾气,全然不顾人生地不熟的道理,心中打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当即点头道:“甚好。”
当此情形,唐斯立不便推辞,况且他深知老友决计不会掺假兑水,也不多说,上前拿起酒瓶仰头就喝。刘太白道:“老唐,你可得说句公道话……”忽见唐斯立举袖抹了抹嘴角的残酒,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当即住了口,一把夺过酒瓶灌了一大口,自己也呆在了那里,失声道:“还真兑了水!”
那大汉冷笑道:“现今无话可辩了吧?”刘太白当即猜到说不定是长子刘大郎暗中捣了鬼,一时还真无话可说,只得讪讪道:“实在是对不住,我马上替郎君换酒,今日的这顿酒钱就免收了,权当小店向郎君赔礼道歉。”
那大汉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道:“我刘叉最见不得奸商们弄虚作假蒙骗他人了,你们酒肆号称京城老店、天下名酒,竟然往酒中兑水!”刘太白见他嗓门越来越大,急得满头大汗,可理屈在己,只好连声道歉。
刘叉却不理会,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既然名不符实,不如就由我来摘了你这老店招牌!”刘太白慌忙上前阻拦道:“郎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忽见邻桌一位黑衣公子起身移步,走过来好心劝解道:“店家既已经道过歉,又应承不收酒钱,阁下何必得理不饶人呢?”
这儒雅公子名叫罗令则,来到长安也才几月,在虾蟆陵中租了一处宅子,离酒肆不远,时常踱步过来饮酒消遣,也算是郎官清的常客。刘太白见他挺身而出,不由得很是感激。不料刘叉好胜心重,与人争辩素来寸步不让,见对方明明也是酒客,却反而要替黑心的店主说话,更加忿然,怒道:“阁下愿意喝掺假兑水的酒,并不见得人人愿意喝。今日若不砸了这家店的招牌,日后他们还要用假酒祸害旁人。”
罗令则本来和颜悦色,见刘叉咄咄逼人,颇为不快,道:“尊驾风尘未洗,似是新到京师,可知道如今长安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商家谋生极其艰难……”
一语未毕,中间一桌的一名年轻文士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罗令则回头愕然问道:“尊驾为何突然发笑?是在下的话很可笑么?”那文士举手指着身边的同伴道:“你可知道我身边这位就是……”那同伴要年长好几岁,慌忙道:“微之,别打岔。”那年轻文士对同伴甚是尊敬,闻言便立即笑着住了口。
刘叉早已经不耐烦,道:“休得废话,我刘叉嫉恶如仇,今日非要……”忽然睁大了眼睛,紧瞪着酒肆的门口,似乎看见了什么古怪的事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他正是堂重瞩目的中心,如此神色,自然引得众人一齐朝大门望去——正有一名青年男子慢吞吞地走进来,风尘憔悴,落拓不羁,只有左手紧握的一把长剑黯黯光华,镡首饰以金犀,似是柄利器。
刘太白“呀”了一声,慌忙奔去迎接,却被唐斯立一把扯住,低声问道:“此人就是仰月的故主空空儿么?”刘太白道:“是呀,你怎么会知道?”唐斯立答非所问地道:“嗯,我知道了。”松手放开刘太白,径自出门离去。刘太白一时愕然,不知道老友缘何会因为一枚仰月大异常态。
那空空儿自一进门就为众人注视,尚不明白究竟,他倒也冷静,浑然无事般走到一张空桌坐下,叫道:“店家,上酒。”声音甚是低沉,很有些有气没力的颓态。刘太白早看出那个蛮横地要砸他加招牌的刘叉很是畏惧这空空儿,虽然不明白内中原委,但之前因空空儿横空出现指点万年县尉破无头奇案一事,早就对他刮目相看,不拿他当普通酒客对待,立即应道:“来啦!”他生怕再端上来又是兑过水的酒,赶紧招手叫过伙计,命他速去后院酒窖取一坛没有开封的酒来。
却见刘叉瞪视空空儿半晌,终于还是踱步过去,道:“空空儿,想不到你还能追到这里来,真是好本事。”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早先与空空儿结下深仇大怨,正在为对方追捕。以他这等性情刚烈的大汉,露出如此忌惮的神情,想来对方一定非同小可,要么是大有来头,要么有非凡的本事,不过这两点都丝毫从外表看不出来——那空空儿一身灰布衣裳,土里土气,神情疲惫不堪,双眼空洞无神,望上去倒像是终南山中的伐木工,这等毫无生气的田舍汉,又怎会跟刘叉这等威猛壮士扯上干系?
空空儿的反应更是奇怪,只是不解地望了刘叉一眼,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仿如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人,随即掩饰般地扭转了头,又催叫道:“店家,上酒。”
刘叉也有些糊涂了,他当日在魏州失手杀人,正是为空空儿所擒,但在押送官府的途中又侥幸逃脱,据说空空儿还因此受到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斥骂,难道对方并不是为了捉拿自己才来到长安的么?他又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不理睬他,便不再犹豫,道:“既是如此,刘某告辞了。”走出几步,又回头朗声道:“多谢。”自回到酒桌取了行囊,狠狠瞪了刘太白一眼,这才疾步离去。空空儿却始终只是埋着头,似在发呆,又似在沉思。
堂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仗义出头的罗令则也重新回到酒桌坐下。酒肆就是一个地方,人来人往中总会有意外发生,但又迅即会被遗忘。堂内酒客也没有人如同刘叉一般质问酒中兑水一事,或许他们也喝到了掺的假酒,但毕竟久在长安,明白在昂贵米价中艰难辗转的酒户的难处,也不再忍心出声责备。
却听见坐在中间一桌的年轻文士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哈哈……”
他两次笑出声来,自不是无缘无故。原来这句“米价方贵,居亦弗易”涉及一桩著名的典故,当今大诗人白居易未扬名之前,曾到长安投诗给名士顾况,想请他推荐自己的文章。顾况打开诗集,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忍不住叹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长安作为帝国的中心,消费水准要远远高于其它城市,加上来往流动人口极多,居住是个大问题,所以有“长安居,大不易”的说法。顾况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长安米价新涨,物价昂贵,居住下来并不容易,虽有戏谑之意,却也是感慨当时民生艰难。随即读到卷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诗,顾况大加赞赏,又改口道:“能写出这等诗作,居则易矣。”白居易由此而名声大噪。
那发笑的文士二十五、六岁年纪,名叫元稹,字微之,其先祖是鲜卑族拓跋氏,汉化后以“元”为姓。从北魏至隋,元氏地位均极显赫,不过到元稹父、祖一辈时,家世已渐趋没落。这元稹自小苦心为文、勇于为诗,十五岁时就已经明经及第,加上外貌英俊,风度潇洒,风流诗人的名声四海传扬,如今在秘书省任校书郎,负责勘校典籍、刊正文章,平时事也不多,落下清闲自在。
而他身旁的三十来岁的文士正是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祖本是西域龟兹王室成员,后移民来中原。他于贞元十六年中进士,为十五名进士中最年少者,两年后又与元稹同一天登吏部乙科,同一天授校书郎,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论起来元白二人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交情因此非同一般。
元稹对面坐着的另一名文士名叫李绅,字公垂,与元家是世交。他与白居易同岁,幼年丧父,由母教以经义,曾目睹民间百姓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愤而写了《悯农》诗,内有“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因而被誉为“悯农诗人”,此次进京是要参加科举考试,正寓居在元稹位于靖安坊的祖传老宅中。
三人今日聚会,一是要为李绅接风洗尘,二是庆贺白居易新在永崇里华阳观租了房子,从之前居住的喧闹的常乐里搬了过来。永崇里不但清净,且就在元稹居住的居靖安坊的东面,不过一街之隔,好友住得更近了,当然要饮酒庆贺一番。
白居易见邻桌两人都朝元稹望来,知道旁人不明原委,嫌他笑得浪荡轻浮,当即轻轻咳嗽了声,使了个眼色。元稹知道老友不愿意表露身份,便强行忍住笑声,脸上却犹带笑容。
白居易叹道:“本朝自高祖皇帝以来,一百五十年不收酒税,安史之乱后开始行榷酒对酒征收重税,酒利由厚转薄,许多民间美酒从此失传。看看如今这米价……唉,也难怪酒肆会兑水掺假。”元稹道:“京城本来盛行饮酒之风,听说最近也开始学江南一带时兴饮茶,或许与米价昂贵、酒质大坏有关?”白居易道:“未必,其实就饮品而论,茶未必会输于酒,茶艺一道,学问深远。我去年回符离,在临淮遇到一位善茶道的老者,名叫常伯熊,据称是陆羽好友,煎茶时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茶艺娴熟,颇令人刮目。上前一尝,入口即苦,然片刻后即有回味,且在舌尖反复盘旋,极是耐品。”元稹奇道:“茶真有这等奇妙?公垂,你也是江南人,如何看到茶酒一较高下?”
李绅似在沉思,对元稹的话仿若未闻。白居易道:“公垂莫非又有忧心之事?”又叫了一声“公垂”,李绅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道:“实在抱歉,我在回想此次西来一路的情形……唉,二位久居京城,怕是难以想象,我可是亲眼见到许多人家为了缴纳官税,不得不拆屋卖梁卖瓦,当真已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元稹道:“关中今年大旱、百姓穷困潦倒之事我早有所闻,竟不知道经到了这个地步。”
白居易叹道:“民间原是指望朝廷能够免除今年赋税,以济危扶难,不料京兆尹突然上奏皇帝,说‘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圣上信以为真,由此才不免租税。”李绅道:“这位京兆尹,莫非就是那位道王的后人?”白居易道:“正是,如今他也封嗣道王。”元稹冷笑道:“可惜偏偏辱没了这个‘道’字。”
他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旁人也不知道他们谈话内容。原来当今京兆尹姓李名实,是高祖皇帝李渊第十六子道王李元庆的四世孙,靠家世入仕,曾任山南东道节度留后,因克扣军费中饱私囊,引发军中将士兵变,他趁夜色自城墙缒下,才得脱身。这样苛暴成性的一位贪官,狼狈逃回长安后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还靠花言巧语当上了京兆尹,如今他封嗣道王,同时兼任京兆尹和司农卿两大要职,权势还在宰相之上,由此仗着老皇帝宠幸,大肆排除异己,聚敛无度,劣迹种种,百官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年春夏大旱,谷物失收,本朝律法曾规定凡水旱虫霜等严重自然灾害,农作物损失十分之七以上赋役全免。独有李实不以为然,特意上书皇帝,奏请不免民间租税。
元稹道:“说到底,如今的长安‘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其实全是拜李实所赐。”转头道:“乐天,实在抱歉,我也顺口借用了你名字的典故。”白居易毫不介怀,道:“民生艰难,用在这里正是再合适不过。”
李绅道:“这李实如此恣意妄为,作恶多端,难道就没有御史弹劾他么?”白居易道:“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李汶与李实是姻亲,谁还敢弹劾他?况且如今御史台的御史也分作了两派:李汶、韩愈自是一党,跟李实是一伙儿;柳宗元、刘禹锡新上任不久,倒是没有依附李实,不过跟东宫待诏王叔文、王伾走得很近。”
李绅一听到韩愈的名字,“啊”了一声,不再言语。原来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时,曾举荐李绅参加科举考试,名义上是他的“举主”,也就是他的“恩师”,古代尊师重道,恩师再有不是,当学生的也不能说三道四。
元稹到底最年轻,性情锋锐,爱见事风生,明明猜到李绅的心思,不过他素来反感韩愈不顾文人体面为京师达官贵人、富豪商贾撰写墓志铭,收取高额润笔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嘲讽的大好机会,道:“你那位举主去年四门博士任期期满,去留没有着落,全靠写文章吹捧李实才谋得了监察御史的位子。”李绅闻言大是惊奇,道:“竟有此事?”元稹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学着韩愈的样子,道:“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这‘阁下’,指的就是京兆尹李实。”
白居易见李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咳嗽了解声,打断了话头,道:“微之,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让圣人知道民间疾苦才是。”元稹本是伶俐之人,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不再背诵韩愈那篇阿谀奉承李实的文章,只是两手一摊,为难地道:“你我只是正九品的校书郎,最清闲最无权的职位,如何能对付李实这等虎狼之辈?可惜我岳父已经过世,不然或许还能找他在圣人面前说句话。”他岳父韦夏卿也是一代名臣,先后任过京兆尹、太子宾客,检校工部尚书、东都留守,去年卒于太子少保任上。
白居易道:“你新婚夫人的姊姊,不是嫁给了翰林学士李程么?李程既见宠于天子,又是皇室宗亲,正是再合适不过的进谏人选。”元稹哑然失笑道:“乐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程是出名的懒人,总是日过八砖才去上朝,内子一家人都暗地称他‘八砖学士’。进翰林院后也是不发一言,混混噩噩,无所作为……”
李绅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何必这般麻烦,我这就去找韩夫子,亲自找他问个清楚!”白居易大为惊讶,问道:“你是要直接去找韩御史么?”李绅愤然道:“正是!我倒要问问他,他……”
恰在此时,一阵铮铮的乐音蓦然着扬起,飘荡在虾蟆陵上空。酒肆中所有的人都自觉住了口,竖耳凝神倾听对面翠楼传来的金石之声——音律一起,既从容不迫,又雍容细致,足见其惊艳不凡之处,弹奏者一定是那位著名的莹娘了。
当今的长安人都风传虾蟆陵有两大宝——一样是郎官清酒,另一样则是莹娘。
这莹娘本名艾雪莹,原是教坊乐妓,且是专为皇帝表演的“内人”,因色艺俱佳深受恩宠,在皇宫宜春院中拥有自己的私人宅邸。但后来不知道怎地得罪了皇帝面前最为得宠的宋氏五姐妹——这五姐妹分别名为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均能诗能文,才貌双全,十六年前为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举荐宫中,成为当今德宗皇帝的侍妾,但德宗皇帝爱其风操学识,只命人以“学士”称呼。这五姐妹进宫后不久就掌管宫中记注、簿籍等,不但写得一手清丽淡雅的好文章,且有论议奏对之能,深得老皇帝重视,六宫嫔媛和诸王公主驸马也都以礼相待,在宫中自成一股势力——艾雪莹虽然琵琶技艺高超,名列教坊第一部,可得罪了这样身份非同一般的五位女学士,终究还是被逐出了教坊。她尚有长辈、幼弟要养活,不得已只能拿出所有积蓄在虾蟆陵置办了一处房产,做起暗娼的勾当。以她这等才貌,又是宫中旧人身份,自然不乏裙下之臣,偏偏她眼光极高,非贵戚豪客不能出入其门,能听到她弹奏琵琶者更是寥寥可数。似今日这般翠楼尚未开张,即听到她的琵琶绝唱,更是殊罕之极的事。
大弦嘈嘈,低沉刚劲,似急风骤雨;小弦切切,轻快细碎,如儿女私语;轻拢慢捻,诉尽滚滚红尘事。乐弦的清亮生动中,自有一股稠密的悲思轻轻跳跃,如绿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一曲奏罢,余音袅绕,满堂寂然。
刘太白抬眼朝翠楼一望,只见楼上从来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竹帘卷起了半幅来,帘后红影绰绰、腰肢纤弱,显是有红衣女子站在那里。他生在长安城、长在酒肆间,自小有阅人之能,立即猜到这是艾雪莹的小小心思——她年纪已经不小,早有出嫁从良之心,一定是她相中了酒肆中的哪位客人,故以乐音挑拨好引起注意,她所居住的翠楼,原本可以自外窗清楚瞧见厅堂内的大部分情形。只是,谁会入这位心高气傲的芳邻的法眼呢?当然不会是他自己,也不会是已经离去的唐斯立和刘叉。
刘太白一时无比好奇,又将目光投向堂内,想猜出艾雪莹看中的到底是谁。此刻日正当中,东市、西市的开市鼓声才刚刚响过,对酒肆而言时辰还太早,除了适才惊走刘叉的神秘剑客空空儿外,店里还有五名客人,除了中间一桌的那位李公子外,均是熟客:北首的就是适才帮他解围的罗令则。时近十月,正是各地贡生和生员赴京赶考的时节,刘太白见他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总穿着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色长袍和乌皮履,言谈不俗,举止儒雅,原以为他是来京师参加科举考试的才子,但听说他租住在虾蟆陵,并非士子们最钟爱的崇仁坊,且日日流连酒肆,并不似寻常书生那般用功苦读,以求早日金榜题名,不免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不过他虽然好奇却并不多嘴,这也是酒肆的祖训,不然如何能在虾蟆陵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成为百年老店?是以到今天为止,刘太白也仅是知道这位罗公子的姓名,其来历丝毫不知。
南首的一人叫王立,说起来也是个经历相当坎坷的人,他本是饶州馀干县县尉,踏实肯干,两年前任满到期,来到京城等候调任其它官职,原本以为自己的考课为县功曹列为上上,必定要得到重用,不料上头突然说公文出了岔子,要另行处置,之后便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结果仆人又偷了他仅有的马匹、钱财逃走,一个铜钱都没有剩下,他在长安又无亲戚熟人,终于沦落成乞丐,每日靠到晋昌坊的慈恩寺乞食为生。这一日王立在虾蟆陵一带游荡,正好经过郎官清酒肆,刘太白尚记得他几月前曾来过酒肆饮酒,且出手相当阔绰,忽见他衣服褴褛单薄,在寒风中瑟缩发抖,与往日的踌躇满志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知道出了重大变故,便好心叫他进来,送了一壶清酒。也是凑巧,恰逢东市绸缎铺女店主王景延往翠楼送完布帛,顺道进酒肆买酒,听王立说话带有南方口音,过来搭讪,叙起来两人竟是饶州同乡,又是同姓。这王景延三十岁出头,比王立略小一些,丈夫去世已经十年,她一人独力支撑夫君留下的绸缎铺,正需要人帮手,便邀请王立去家中与自己同住。王立落魄之际,忽得如此美貌的妇人的垂青,自是喜出望外,二人自此姘居在一起,虽不曾成亲,感情却胜似夫妻。尤其是王景延又贤惠又能干,不但将所有的财物、钱币、布帛等交给王立收管,家里家外也从不让他操心。王立也乐得过起富足翁的生活,安心等待吏部的调职公文下来。因为王景延白天均在东市商铺里忙碌,家里又没有雇用奴仆,王立便时常一个人来郎官清酒肆来打发午饭,虽则说离他崇仁坊的住处远了些,但毕竟这里是他第一次遇到王景延的地方,是他的福地,别有一番滋味。况且他当馀干县尉时经常率领差役追捕鄱阳湖水盗,风里来、雨里去,早就走惯远路了。
中间那桌的白居易和元稹刘太白自然都认得,不但他认得,虾蟆陵的娼妓也都认得,只不过风流成性的元稹新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丛,正是情浓之时,而古板的白居易念念不忘徐州符离的老相好湘灵,甚至为其至今不娶,这都是京城中早已经传开的事儿,因而这二人绝不会艾雪莹相中的对象。那位李公子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既同元白二人一道,必定也是出身世家的大才子,他年纪与白居易相仿,想来早有妻室,而艾雪莹曾立誓要做正妻,料来也不会考虑他。王立在京滞留两年,调职公文仍未下来,不但前途未卜,且早已成为富商娇娘王景延豢养的庙客,也由此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罗令则和那落魄的空空儿了。空空儿虽是个奇人,但却不修边幅,妓女习惯以衣冠取人,都爱俏郎君,他怕是难入艾雪莹法眼。而比较起来,罗令则确实相当出众,仪表潇洒,风度翩翩,艾雪莹相中者非他莫属。
刘太白心中正暗自盘算着,忽听见对面“吱呀”一声,素来紧闭的大门打开一道小缝,艾小焕跌撞着冲了出来,大约他那又势利又好面子的阿姨张媪正在背后推他。他是艾雪莹的幼弟,才十四岁,与刘太白的次子刘二郎年纪相仿,时常到酒肆中玩耍,两个孩子也颇合得来。
尽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艾小焕还是飞快地走进酒肆,埋着头,也不打招呼,果如刘太白所料,径直走到罗令则身边停下,讪讪道:“这位郎君,我姊姊想请你到对面翠楼叙上一叙。”他显然深恶自己所充当临时老鸨的角色,羞愤得满面通红,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而那罗令则极是惊讶,问道:“适才弹奏琵琶的便是尊姊么?”艾小焕道:“是的。”罗令则极是领情,立即站起身来,欣然道:“甚好,我正有心要去拜见妙手高人。这请小哥儿前面带路。”
艾小焕神色甚是冷淡,也无恭敬之色,只道:“郎君先请。”又走到坐在角落的空空儿面前,先瞟了一眼桌上的长剑,这才依葫芦画瓢地道:“我姊姊想请郎君到对面翠楼叙上一叙。”
这倒是出乎人意料,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名娼妓同时约请两位不相干的男子的,罗令则也愣在当场,露出不解之色来。那被邀的罗令则更是离奇,大凡男子见赏于美人,必感受宠若惊,他却恍若未不闻,不动声色,照旧饮酒。
艾小焕见惯了拜倒他姊姊石榴裙下的嫖客的浪荡样儿,反而对眼前这不苟言笑的男子大起好感,当即凑上前去,低声道:“这里的清酒固然好喝,不过还是太甜太软,我姊姊那里藏有几坛剑南烧酒,性子极烈,那才是男人该喝的酒。”他年纪虽小,却有辨人之能,见别的酒桌都是酒瓶,唯有此桌摆有一个酒坛,猜到此人定然嗜酒如命。
空空儿颇为木讷,抬头看了艾小焕一眼,似在思索对方的话,隔了半晌,才点点头,道:“多谢。”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放在桌上,一手抓起长剑,站起身来。
艾小焕随口以美酒相诱,想不到竟奏奇效,喜道:“郎君请随我来。”领先朝外走去。那罗令则为人谦和,风度奇佳,忙让到一旁,道:“兄台先请。”空空儿点点头,也不推谢,紧随艾小焕步出了酒肆。
这一幕早为旁人清清楚楚瞧在眼中,李绅也暂时忘记了对京兆尹李实的愤恨,好奇地问道:“对面住的是谁?”白居易道:“是虾蟆陵的名妓,名叫艾雪莹,人称莹娘,原是教坊第一部的琵琶乐工。”李绅道:“噢,难怪,难怪。”他所言“难怪”,自是指难怪此女适才能将琵琶弹得如此出神入化。
元稹却是脸有愤愤不平之色,他不但能写一手好诗,更是有名的“仪形美丈夫”,向来为女子瞩目,那艾雪莹被逐出宫不到两年,已经成为虾蟆陵风头最劲的名妓,他亦心仰已久,只不过她声名鹊起时,他已经娶了妻子,而前途还要倚仗妻家势力,少不得要收敛起以往的浪荡行径。虽然他未必真的就对艾雪莹有意,但她派人来相请的不是自己,不免折损了他青年才俊的风头。况且,她适才的那支曲子弹得百转千回,有股撩人心动的力量,他还真想见见她呢。
眼睁睁地望着空空儿和两人跟随艾小焕走出酒肆,忽见一辆驴车驰到对面翠楼门前停下,车上跃下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英姿飒爽,丰盈有致,自有一股别样的成熟风韵。又听得刘太白叫道:“王少府,王家娘子来了!”
南首窗下的王立扭头一看,果见驴车上跃下之人正是王景延,知道她又往翠楼送绸缎来了,慌忙起身赶出酒肆。王景延知道情夫时常来郎官清酒肆打发时光,乍见之下毫不惊讶,只笑了一笑,低声道:“郎君请自去饮酒,只是几块布而已,不劳帮手。”王立虽然穷困落拓,全倚仗情妇生活,却也顾虑自己士人出身,闻言笑道:“那我先去结了酒钱,再同你一道回去。”
艾小焕却是对王景延很有好感,特意停下来问道:“娘子可是要帮手?”王景延笑道:“我一个大活人,哪需要你一个小孩子帮手?”艾小焕道:“那好,我先进去了,娘子自己卸货,我一会儿再来找娘子说话。”王景延道:“好。”
艾小焕便领着罗令则和空空儿先进去。一进大门是个庭院,花竹翳如,小巧精致,闹中取静,颇见幽雅。正东面有屋三楹,南面则是一座翠绿色的两层小楼,正是艾雪莹的住所“翠楼”。楼前数株菊花正傲霜怒放,花色浅黄,鲜艳纯正,如黄金般精光灿然。最奇的是花瓣全是正方形,齐整如剪刀裁减过一般,风姿奇特,贵气十足。
罗令则一进来目光就落在那些形状奇特的菊花上,问道:“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印吧?”艾小焕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罗令则道:“听说这黄金印取自西域,开元年间曾在宫苑寺观广泛种植,唯有亲仁坊咸宜观的数株开出了方形花瓣,他处则变成了普通菊花,北苑和南苑两处御苑也不例外。这里如何会有此等珍稀难得的黄金印?”
艾小焕一双眼睛尽在空空儿那柄剑上滴溜溜地打转,对罗令则提及的黄金印这等风雅旧事也毫不关心,只漠然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这里原是日严寺的一处后院,我们搬来时就有这些花花草草。”罗令则道:“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此等风雅奇花,当真可以称得上古人说的‘卓为霜下杰’。”
忽见张媪闪身出现在翠楼门口,笑道:“二位郎君稀客!”艾小焕见阿姨出来迎客,便不再理会,自出门去招呼王景延。
那张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花白的头发梳得极是齐整,只是背微微有些驼,令她天生显出卑微的姿态来。她脸上堆满笑容,额头拉出来一道道岁月的沟壑,自我介绍道:“妾身是莹娘的二姨,敢问二位郎君高姓大名。”罗令则忙上前作揖道:“在下罗令则,问姥姥好。”空空儿也欠身行了一礼,道:“在下空空儿。”
张媪往日所见男子多是朝官贵戚有权有势之辈,早习惯了被人颐指气使,忽见罗令则、空空儿谦恭有礼,不免有些不习惯,暗道:“看来这二人也不过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不知道莹娘看上了他们哪一点?尤其这空空儿一身麻布衣裳,能是个有钱的主儿么?”心中既起轻视之心,面上也就不那么热情了,见艾小焕正与王景延一道抱着布帛进来,便顺势道:“莹娘正在楼上相候,请二位郎君自己上去,妾身这里还有些杂事。”罗令则道:“姥姥请自便。”又回头笑道:“空兄,你先请。”空空儿显然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踌躇了一下,这才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上来翠楼二楼是一个套间,里间大约是卧室,外间则是厅堂,布置得华丽典雅。一名红衣女子正在楼口迎候,她二十五、六岁年纪,挽着宫人时兴的簪花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大朵浅黄色的绢花,当就是名誉京城的艾雪莹了。她容貌也还算出众,不过比适才见过的女商贾王景延却差了一些,然而一身红衣衬着她莹白如雪、吹弹可破的肌肤,乍见之下当真有惊艳的感觉。
艾雪莹道:“承蒙二位郎君不嫌莹娘鲁莽,只是寒舍简陋,还请多体谅包涵。”空空儿走在前头,只看了她一眼,即垂下眼帘,道:“娘子过谦,多谢以美酒相邀。”艾雪莹尚不知道空空儿是被幼弟用剑南烧酒的名义诱了来,一时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罗令则笑道:“听这位空兄的口音,当是河北人氏。河北之地向来榷曲不榷酒,因而所有酒肆酿出的酒都是一个味道。空兄嗜酒如命,来到京城突然发现有如此多的好酒,自是难以舍弃。娘子若要款待贵客,该赶快将珍藏的美酒拿出来才是。”空空儿想不到平地冒出个知音,既意外又惊喜,只是他不善言辞,只微微朝罗令则点了点头,示意他所言不虚。
艾雪莹这才恍然大悟,忙道:“这是当然。”扬声朝楼下叫道:“阿姨,请将那坛剑南烧酒取来。”却是无人回应。艾雪莹又叫了两声。罗令则道:“适才有人送布来,想是姥姥在房里验布,听不见喊叫。娘子这里没有仆妇么?”艾雪莹黯然道:“原来有,可是他们……都死了。”
罗令则见她神色充满了歉疚追悔之意,料来这里面有许多伤痛往事,便道:“既是如此,不如娘子告知烧酒所在之处,由在下去取。”艾雪莹忙推谢道:“岂敢有劳郎君。”又扬声叫道:“小焕!小焕!”只听见楼下张媪应道:“听见了!烧酒这就送来!”艾雪莹这才问了空空儿、罗令则姓名,引二人到南首窗下坐下。
这翠楼原是寺庙的钟鼓楼改建,楼层极高,人在里面说话,隐隐有空旷的回音。站在窗口望去,更有登高揽胜之妙——窗下即是日严寺,再远处则是京城胜赏之地曲江,以“其水曲折,有如广陵之江”而得名,绿水弥漫,池波潋滟。此时秋意正浓,沿岸彩林重复,万紫千红,池中则是烟水明媚,气象澄鲜。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东南芙蓉园内建筑残破萧条,荒草森森,与其“皇家南苑”、“天上人间”的盛名极度不符。
罗令则见园内最高的一座楼老旧不堪,似是坍塌了半边,惊问道:“那是紫云楼么?”艾雪莹道:“正是。”罗令则叹息不已,半晌才道:“今日一见,方知幼时所读‘江头宫殿锁千门’一句不虚,可怜杜甫尚不知道后世芙蓉园还要遭受更大的劫难。”
紫云楼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正值唐朝国力最鼎盛的时期,楼建得奢华大气,花费靡多。玄宗皇帝常常带领嫔妃、群臣登临此楼,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作诗唱和,甚至还在这里接待过重要的外宾。然而好景不长,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皇帝匆忙出逃,长安沦入安禄山叛军之手。当时尚滞留长安的大诗人杜甫来到曲江,见到园中细柳绿蒲新发,芙蓉园却是大门紧锁,荒草萋萋,一派凄凉景象,再无半分皇家威严,不由得万分感慨,写下了“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的诗句。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朝国力由盛转衰,代宗皇帝在位时,由于财政困难,先后两次拆除芙蓉园中重要的亭台楼阁,取屋梁、瓦木等另作它用,罗令则口中所称的“劫难”,即是指这两次人为的破坏。
艾雪莹道:“适才听罗郎在楼前问及黄金印,似乎熟知长安掌故,莫非郎君本是京兆人?”罗令则笑道:“在下确实在京兆出生,不过自小过继给伯父为嗣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回了祖籍南兰陵,迄今已是二十八载。”艾雪莹道:“原来如此。南兰陵萧氏一族,可是大大的有名。”罗令则笑道:“可不是么?不说前朝萧氏嫁给隋炀帝为皇后,母仪天下,本朝以来,光宰相、驸马就出了好几个。不过自郜国公主一案后,萧氏已经败落。”
郜国公主为肃宗皇帝幼女,辈分极高,是当今德宗皇帝的姑姑,她起初下嫁裴徽,裴徽死后又嫁萧升——萧升即出自南兰陵萧氏,是宰相萧复从弟,萧复母亲是玄宗皇帝爱女新昌公主——二人生三子一女,女儿萧氏又嫁给了德宗子李诵为太子妃,可谓亲上加亲。但自萧升死后,郜国公主不断有***丑闻传出,这对皇室而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她不知道又怎生得罪了侄子德宗皇帝,被借此罪名幽禁深宫而死,几个儿子均被流配,女儿萧妃也被杀死。萧复受此牵累,也被罢官幽禁而死。
艾雪莹既在宫中日久,深知宫廷事密,不愿多谈,只淡淡附和道:“可惜。”又转头问道,“空郎是河北哪里人氏?”空空儿道:“魏州。”艾雪莹道:“这么说,空郎这次是来朝中办公事?”
她虽是乐妓,毕竟在皇宫多年,多少知道一些军国大事——魏州是魏博镇治所所在,魏博自安史之乱后就成为魏博节度使的私人地盘,军事、政治、财政均独立于朝廷之外,号称实力最强的藩镇,镇内实行全民皆兵制,男子少壮者入伍当兵,老弱者种田养马,如此有精兵强将十数万——空空儿虽然衣着打扮像个农夫,但既来自魏州,又随身携带长剑,当是军人无疑,如此一来,他露面即惊走那在郎官清酒肆呼喝闹事的壮汉也说得通了。
果见空空儿并不否认,略微点了点头,但却神态依旧,并无丝毫藩镇军人常有的倨傲之色。艾雪莹愈发觉得他气度深沉,绝非普通军士,正要多问一些,忽听见楼梯“轧轧”作响,有人登上楼来,回头一看,正是张媪和艾小焕,一人手里提着小铜炉,一人抱着一大坛未开封的酒。那铜炉甚是精巧,下有炉灶,已经加入了燃烧的木炭,上面则是酒鎗,专门用来热酒。
张媪将铜炉放上案桌,为难地搓着手道:“酒是现成的,只是家里今日没有预备待客,事先也没有准备什么下酒菜……”罗令则道:“是我二人来得唐突。”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丝袋递到张媪手中,笑道:“这里有一点钱,请姥姥拿了去对面酒肆买些现成的酒菜来。”
张媪见袋子空瘪,以为不过是一点碎银,打开一看,装的却是砂金,立时春风满面,洋溢着水蜜桃般的热情来,笑道:“是是是,妾身这就亲自去办,请郎君稍候。”转身见艾小焕盯着空空儿的长剑发呆,忙喝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卖胡饼的摊子该摆出来了,快去买几个趁热拿回来。”急急拉扯艾小焕下楼去了。
艾雪莹取了酒具出来,预备一边等酒菜回来,一边先将酒烫上。用来烫酒的是只银质酒壶,侧面有一匹鎏金的衔杯舞马,栩栩如生,制作精细,一望便是宫中之物。酒器则是白瓷酒杯,纤尘不染,握在手中恰似一团白雪。
空空儿拔剑挑开泥封,房中顿时香气四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贪婪的神色来,赞道:“果然是蜀中地道的烧酒。好酒!好酒!”罗令则道:“看来空兄曾云游蜀中,熟知当地风物。”空空儿道:“在下年幼时曾在峨眉山习艺,目今回想起来,最不能忘记就是这剑南烧酒了。”他本来沉默寡言,唯独一谈到酒就眉飞色舞起来,仿若完全换了个人。艾雪莹料他等不及热酒,便笑道:“空郎既如此心急,便请先饮冷酒。”空空儿道:“好。”单手抄起酒坛,微微一倾,那酒便如一道细线流入酒樽,片刻注满一杯,竟然未洒落出一滴酒来。
罗令则道:“原来空兄身怀绝技,失敬。”空空儿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正要再注一杯,罗令则忙道:“空兄先请自便,我量浅,还是等热酒。”又问道:“这剑南烧酒一直是贡酒,京师十分罕见,娘子从哪里谋得?”艾雪莹道:“不敢有瞒郎君,这酒是西川节度使韦皋韦相公自蜀中运来送给他兄长韦聿的寿礼。”罗令则道:“是国子司业韦聿么?”
他见艾雪莹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惊讶万分:蜀道道路艰险,难如登天,这剑南烧酒自成都运来长安,一路不知道要费多大人力物力,艾雪莹得韦聿赠予如此珍贵之寿酒,韦聿一定是她的恩客,只是那韦聿已经年过七旬,如何还有流连花柳之地的精力?一时纳罕不已,也不好多问,却见空空儿贪恋酒醇味美,已经空腹连饮了三杯,忙劝道:“空兄,酒最忌混饮,你适才在酒肆已经饮过不少清酒,可别贪杯饮得醉了。”空空儿“嘿嘿”了两声,道:“醉了不是更好?”言语颇有沧桑之意。艾雪莹忙道:“空郎请尽管尽兴,一坛不够,厨下还有一坛。若真醉了也不打紧,我这里还有间客房。”
罗令则笑道:“空兄饮酒,四个字足以形容——酒风浩荡。”空空儿道:“酒风浩荡?好,罗兄当可称为空某的酒中知己。”
忽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叫道:“莹娘,你的紫藤琵琶还要么?”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艾雪莹道:“呀,是成都知来了。请二位稍候。”慌忙奔下楼去,片刻又领着一名捧着琵琶的年青男子上来,介绍道:“这位是右教坊的都知成辅端。”
那成辅端是长安有名的优人,性格极是爽朗,笑道:“什么都知,不过是个教坊歌师,倒叫二位郎君见笑。”又将琵琶交给艾雪莹道,“我在崇仁坊老赵家的乐器铺看到莹娘的紫藤琵琶,老赵说早就换好弦了,可就是不见你来取,我想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不如我亲自跑一趟虾蟆陵给你送来。”艾雪莹道:“多谢费心,这就请坐下喝一杯水酒。”为成辅端引见了空空儿、罗令则二人,自去将琵琶收好。
成辅端既对酒没什么兴趣,也是个坐不住的好动性子,转眼见到西首窗下靠墙摆着一面紫檀琵琶,走过去拿起来拨弄了两下,琴弦铮铮,清亮有声,当即赞道:“难怪莹娘不着急取回你那面紫藤,原来有了是更好的。这是个好宝贝,从哪里得来的?”艾雪莹道:“唔,是一个朋友送的。”成辅端摩挲着那紫檀琵琶,颇爱不释手,道:“正好我新编了支曲子,就用你这琵琶来试试新曲如何?”
艾雪莹虽与他熟络,但见他喧宾夺主,毫不顾忌自己有客人在场,未免有些尴尬,只是她性子温婉柔弱,不好开口拒绝。罗令则却鼓掌道:“好,今日能听到教坊新曲,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正好张媪领着酒肆伙计送酒菜上来,成辅端喜欢热闹的场面,趁最乱哄哄的时候一拨琴弦,一声脆响,恰如布帛撕裂一般,登时压住了所有嘈杂声,随即一片脆声,恍若大小不同的珍珠泻落在玉盘中。那成辅端开口唱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个钱。”
张媪见他唱得诙谐,讶然道:“成都知,你这是唱得什么呀,怪里怪气的,听着倒像是慈恩寺戏场的合生戏。”成辅端笑嘻嘻地道:“姥姥好眼力!这正是我新排的合生戏,预备过几日在舒王的庆生宴上表演用。”
他所说的舒王名叫李谊,本是当今皇帝之侄,因格外聪明伶俐被德宗皇帝过继为第二子,备受宠爱。张媪听说当即笑道:“当今圣上偏心舒王,看来传闻不虚。”等到酒菜摆好,领着伙计自下楼去。
艾雪莹却是听出了门道,将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都知是要借合生戏向圣人讽谏今岁大旱一事么?”成辅端道:“正是。”艾雪莹道:“哎呀,你这般岂不是会公然得罪京兆尹?以他为人之心狠手辣,一定不会放过你。”
成辅端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肃色道:“莹娘若是亲眼见到百姓被迫拆屋缴税的惨状,也会支持我这么做。”艾雪莹知道他成天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其实内心极有正义感,他既是主意已定,万难劝转,可如今京兆尹李实权势熏天,宰相都要靠边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只好婉转劝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不如都知再跟教坊使商量一下。”
唐代教坊是官方音乐机构,下设教坊使、教坊副使、都知等职,教坊副使、都知等都是专业乐工、优人充任,唯独教坊使以宦官兼领。艾雪莹这样说,无非是暗示成辅端拉扯上宦官势力——当今皇帝信任宦官,付以最重要的禁军兵权,若说京兆尹李实真有所惧怕,当是那些手掌神策军的宦官了——这样万一李实想要报复加害,起码还有和缓的余地。
成辅端却没有她这般深谋远虑,完全未领会她话中的深意,只敷衍地“嗯”了一声,道:“莹娘,你这面紫檀好是好,可声音不够亮,总觉得有些沉闷。”艾雪莹道:“是,我正打算等去老赵那里取回紫藤时送这面紫檀去调一下,不想成都知倒帮我送来了。”成辅端笑道:“不如我再替莹娘跑一趟,将这面紫檀带去老赵家,反正也是顺道。”艾雪莹道:“有劳。”成辅端便取了紫檀琵琶,朝空空儿、罗令则拱手作别道:“二位郎君慢用,幸会。”
等艾雪莹送走成辅端,罗令则感慨道:“这位成都知倒是个人物。”艾雪莹猜想他也听懂了成辅端所唱的曲子实际上是在讽刺京兆尹,只是李实耳目遍布京城,不宜多谈,只笑道:“耽误这半天,该坐下来好好陪两位郎君喝一杯了。”罗令则笑道:“正是,到现在还没有喝到这剑南烧酒呢,倒是空兄已经数杯下肚了。”
于是三人边吃酒边聊天,罗令则极是健谈,不断问莹娘些京城风物。空空儿只是默默坐在一旁饮酒,偶尔问他才简短答上一句。他那种超然尘世的澹然很是特别,似乎他的世界不需要有人来问津,也不需要有人来了解,而他本人只是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从中觉悟着什么。
笑言既洽,不知不觉间,几人都喝身子发热,甚至解开了外衣,忽有鼓声四动,这是夜禁的鼓声,往外一看,才知已经是日暮时分。罗令则道:“呀,竟然这么快就夜禁了。空兄,你我也该告辞了。”扭头一看,空空儿半倚在墙上,满脸红潮,双眼紧眯,多少有些神智不清了。也难怪他如此姿态,那一坛见底的烧酒一多半都进了他的肚子。罗令则见他不应,又催叫道:“空兄,夜禁了!你是住在崇仁坊的魏博进奏院么?怕是来不及赶回去了。”
艾雪莹忙道:“罗郎何必心急?”她主动邀请罗令则、空空儿上来翠楼,原是留意到二人不凡之处,谈了这半日,早就对罗令则暗生好感,当然要设法留下他,至于空空儿也不难安排,扶他到客房睡上一宿。一念及此,便扬声叫道:“阿姨,空郎饮的醉了,麻烦你扶他去客房歇息。”那艾小焕一直在暗中留意楼上动静,闻言欣然奔上来道:“交给我吧。”上前拿了长剑玩弄了几下,这才扶住空空儿道:“走吧。”
罗令则见空空儿醉得厉害,站也站不稳,忙上前帮忙,待将他在客房安顿好,才重新回到翠楼,却见堂内已经掌上了纱灯,多了几分暖意和朦胧,艾雪莹新换了一身淡黄罗纱半躺在卧榻上,酥胸若隐若现,极是撩人。罗令则也是个聪明人,见状已经明白几分,上前道:“令则明白娘子的心意,只是我有难言之隐,不敢耽误娘子前程。”艾雪莹闻言悻悻坐起身来,问道:“莫非罗郎已在南兰陵娶有家室?”罗令则道:“当然不是,令则尚未娶妻。”艾雪莹道:“那么……”
忽听得庭院中张媪喝道:“谁?谁在哪里?”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答道:“将军到了。”张媪道:“将军?将军怎么会这个时候来?”蓦然大惊失色地道:“哎呀,莹娘那里还有客人……”正欲赶进楼去通知艾雪莹,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劳姥姥大驾,老夫自己上去就行了。”张媪似是对那人十分畏惧,当即喏喏而退。
艾雪莹早听见动静,慌忙道:“罗郎怕是要避一避。”罗令则见她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恐惧异常,十分纳罕,道:“既是娘子有贵客到来,在下走便是,如何还须避一避?”艾雪莹道:“郎君有所不知……”只听见楼梯“噔噔”作响,知道人已经上来,避也避不了了,只好道:“一会儿还请郎君不要多说话。”
那人步伐极重,听起来像是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哪知道上楼一看,竟只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面白无须,神态也甚是萎靡。艾雪莹忙迎上前行礼道:“莹娘拜见杨将军。”那老者杨将军道:“嗯。这人是谁?”艾雪莹道:“是罗郎。”罗令则道:“在下罗令则,见过将军。”又道,“莹娘既有贵客,在下这就告辞。”艾雪莹道:“是,请郎君慢走。”
罗令则刚到楼梯口,杨将军突然叫道:“等一下。”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问道,“你真姓罗么?”罗令则傲然道:“当然,将军有何疑问?”杨将军道:“老夫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艾雪莹知道杨将军喜怒无常,生怕罗令则一个回答不小心惹怒了他,忙道:“这位罗郎是南兰陵人氏,才新到京城不久,将军如何会见过他?”一边朝罗令则使了个眼色,罗令则会意,便自行下楼出门。不防花丛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艾雪莹的弟弟艾小焕,忙问道:“小哥儿藏在这里做什么?”艾小焕将手背在后面,道:“这里是我家,轮得到你来问我么?”
罗令则一想也是,便道:“那我走了。不过……那位空郎可是你姊姊的客人,你趁他喝醉偷了他的剑可不厚道。”艾小焕将手拿出来,果然握着空空儿那柄长剑,不悦地道:“郎君这是什么话,我只是借来看看,一会儿看完了自然会给他还回去。”罗令则道:“那就好,我走了。”艾小焕道:“哎,已经夜禁了,你出不去的。”罗令则笑道:“我家就在虾蟆陵中,不必出坊门。”艾小焕闻言开了大门,送他出去。
外面天色早已黑透,罗令则抬眼一看,对面郎官清酒肆虽则灯火通明,却是冷冷清清,人稀客少,对照盛唐诗文中常见的酒肆中人头攒动、通宵畅饮欢的场面,真可谓天壤之别,心头一时感怀,怅立良久。
他不知道他盯着酒肆发呆,酒肆中也正有人瞪着他看,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校书郎元稹。
这元稹风流成性,最好喜新厌旧,少年时曾费尽心思追求远房表妹崔莺莺,一旦得到手又抛弃了她。白天在酒肆时艾雪莹派人当着他面请走另外两名男子,让他一直耿耿于怀,正好他妻子去了东都洛阳探亲,李绅也说今晚要去白居易新居住一宿,他便在夜禁前找借口摆脱掉老友,重新回来郎官清酒肆,名义是饮酒,其实是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翠楼。等看到罗令则出来时,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忙结了酒钱,奔到翠楼门口。正欲敲门时,又见高楼上人影映窗,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不由得一呆,暗到:“莫非那名带剑的邋遢男子空空儿还在?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莹娘看上的会是他!”心中不免起了鄙夷之心,不愿自比于空空儿,转身正欲离开,忽见一队金吾卫骑卒正循行过来——唐代夜禁后街上禁人行走,犯禁者一旦被巡逻的金吾卫士发现,不论官民,轻则鞭挞,重则当场杖杀——慌忙躲到门前的石狮后。不料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那队金吾卫士骑得既慢,到了酒肆门口更是下马买酒,折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他们走远,正要借机离开,到对面旅舍将就一宿,忽见一条黑影自东边墙根闪出,迅疾如风,奔近翠楼,脚下微一用力,竟然轻而易举地攀上围墙,旋即翻进庭院,不出一点声响。
石狮背后的元稹瞧得目瞪口呆,知道是遇上了传说中身手了得的飞天剧盗,有心呼叫示警,不远处就有一处武候铺,只要他出声呼喊,金吾卫士片刻就能赶到。可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他自信能对外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深更半夜违反宵禁来到翠楼,可他过不了妻子韦丛那一关,他岳父韦夏卿门生满朝,得罪了韦氏一族,就等于彻底毁了仕途前程,况且此刻正是他校书郎任职即将期满、需另谋高就的关键时候。盘算至此,决意悄悄离开,不趟这滩混水,忽闻见翠楼上传来两声闷响,似是重物倒地,再朝上望时,楼内灯火倏然熄灭了。
正纳闷间,听见墙头“嗤”的一声,有人跃了出来。今日正好是月末,不见月光,然而映着郎官清酒肆前的两盏透亮的气死风灯,元稹可以清楚瞧见那黑衣人,上下全黑,连面上也蒙了黑布,右手提着一团物事,分明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一刻,元稹心悸得几乎要惊叫出声,幸得及时用手捂住。只见那黑衣人左右望了一望,便重新往东而去,瞬间没入黑暗中。元稹大气也不敢出,等到黑衣人走远,欲逃去对面酒肆,却发现脚下早已经软得透了,微一挪动即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元稹开始觉得背上嗖嗖发凉,原来是适才惊出一身冷汗,他揉了揉发麻的双脚,勉强扶着石狮子站起身来。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忽然又见东面墙根下摸索过来两条黑影。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适才那凶手听见动静要回来杀他灭口,正欲出声呼救,却见那两人身影纤细窈窕,似是女子。心念一动间,那二人已经敏捷地翻过墙头进了院子。他知道机不可失,慌忙趁着月色逃离了这诡秘的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