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03
|本章字节:92632字
魏博位于黄河之北,下辖魏、博、贝、卫、澶、相六州,府城魏州。
永贞元年十月初,寒风初起时,空空儿终于进入魏博卫州。刚过边卡,便有牙将史宪诚率牙兵拦住去路,喝道:“魏帅有钧命,空空儿上前听令。”空空儿料来这些人一直在这里等待自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只得跪了下来。
史宪诚展开一个卷轴,念道:“着魏博幕府巡官空空儿改任为镇将,驻守博州高唐,即刻上任,不得有误。不奉本帅召令,不得擅自离开博州,否则视为谋叛,立斩无赦。”空空儿心道:“这是魏帅怕我为朝廷办事,要将我弄去东面边境军营圈禁起来。”当此情形,也无可奈何,应道:“遵令。”
史宪诚一挥手,四名牙兵上前站到空空儿前后左右,将他围了起来,竟似押送犯人一般,要将他立即押去高唐。
高唐距离魏州四百里,位于在博州最东北处,与平卢、成德两大藩镇接壤,县城东距平卢镇边境、北距成德镇边境仅数十里之遥,为魏博津途之要,自古以来是用兵者之先资。
虽说魏博与平卢、成德同为藩镇,气味相投,兼以婚姻关系,然各自利益才是最要紧之事,历任多有失和兵戈相向之事。因为如此,扼守三大藩镇交界处的高唐才被称为魏博最艰险之地。空空儿既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打过仗,却被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当镇将,也可谓十分离奇。
自到高唐上任,空空儿自知军中有节度使田季安派来的心腹牙兵监视,也不理事,将大小军务交给副将,自己半步不离开军营,日日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罢休。只是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月后,魏州有牙兵来传田季安之命,指斥空空儿酗酒,玩忽职守,将其贬为佐将,调任魏州莘县。空空儿猜想魏帅依旧不放心他,要将他调到更靠近魏州的地方,利于监视。
空空儿到莘县后的第一天,意外发现魏博推官邱绛也被贬来这里做了县尉,不免大是惊奇。问起缘由,邱绛却是不肯明说。空空儿心念一动,问道:“莫非是因为嘉诚公主之死?”邱绛叹道:“空将军久未回魏州,竟能猜中,看来朝廷早已经知道嘉诚公主之死不同寻常了,唉。”又劝道,“公主一死,魏帅失去约束,行事诡异,空将军可要多加小心。万一触怒魏帅,兵马使也救不了你,说不定还会牵累兵马使。”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节度使田季安早有意寻找兵马使田兴的过错。空空儿悚然而惊,道:“是,多谢推官提醒。”
邱绛连连摇头道:“我早已经不是推官,不过是个下县县尉。”又道,“听说空将军跟前任万年县尉侯彝是结拜兄弟。”空空儿道:“是。”
邱绛道:“我同年刘禹锡、柳宗元任监察御史时,曾写信给我,信中均是对尊兄侯彝人品高义赞不绝口呢。他目下可还好?”空空儿道:“义兄已经被皇帝召回了京师,预备委以重任,偏偏御史中丞武元衡从中阻挠,耽搁了下来,现在仍然滞留在长安。”
邱绛微一沉吟,道:“我与武元衡从弟武儒衡也是同年,交情非浅,也许可以写信托他从中圆缓一下。”空空儿迟疑道:“这怕是不合适吧?”邱绛道:“正好我也要写信于武儒衡,不过顺便提上一句。”空空儿心想人家一片好意,对侯彝并无坏处,便道:“如此,多谢。郎君若是有事,尽可派人来军营找我,我当尽力去办。”邱绛道:“好,阳谷军营的酒在这一带可是大大的有名,日后少不得要多去叨扰。”
空空儿到莘县上任,并不驻守莘县县城,而是奉命管辖魏博阳谷边卡,军营对面即使平卢阳谷边卡,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对方守关兵士的脸。军营生活极其单调艰苦,不过老天爷当真眷顾他,阳谷军营营厨善酿美酒,味道竟与京城郎官清酒有几分相似。空空儿大喜过望,忍不住故态重萌,时常饮酒醺醉,只不过比在高唐时有所收敛。
偶尔也会有访客到来,比如聂隐娘,她早已经拿王景延人头换回夫君赵存约,并告知玉箫也被放出大狱,与韦皋夫人张氏等人一起被刘辟软禁在节度使府署中,虽然依旧是笼中鸟,却至少不必再忍受刑罚之苦。
空空儿猜想是苍玉清出面救了玉箫,却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每每一想到清娘,他都会感到一些莫名的悲伤,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因为思念,也许是他们二人永远没有希望在一起。这个时候,只有淡淡清香的美酒才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甚至不再顾及邱绛的警告,成斗成斗地饮酒,当真有醉生梦死的念头。
秋去冬来,空空儿在沉醉中度日如年,就像一只折断羽翼的老鹰,站在巨大的黑色天幕下,再也无法展开翅膀飞不上天。而此刻京师的局势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入冬时,舒王李谊突然死在了十六王宅中,事先毫无征兆。宫廷事密,外人也不知具体情形到底如何,但都怀疑他是被宪宗皇帝秘密处死,因为自德宗一朝以来,舒王一直是皇位最强有力的竞争者。本来一年前因为舒王求雨成功,不少人以为其手中握有镇国之宝玉龙子,此刻方知玉龙子并不在舒王手中,不然他何以争夺皇位失败、落个“暴薨”的结局?
然而宪宗皇帝虽然勉强坐稳了皇位,日子也并不好过,他先是摆出强势姿态,正式拒绝任命西川留后刘辟为新一任的节度使,以宰相袁滋暂代西川节度使,征刘辟入朝为官。刘辟不但不受诏命,还命人拘捕袁滋兄长袁峰全家。袁滋本奉命前往成都接手西川,闻听兄长一家尽在刘辟掌握中,有所顾虑,遂停在半路,不敢进川。宪宗大怒,当即贬袁滋为吉州刺史,袁滋遂成为第一个还在上任途中即遭贬斥的西川节度使。
刘辟见新皇帝不肯就范,便干脆预备兵戎相见,派重兵封锁了所有进川要道。出兵前命人将被囚禁多日的推官林蕴押出,威胁要杀他祭旗。不过刘辟到底进士出身,是个文人,不愿意当真杀死林蕴,暗中嘱咐军士行刑的时候虚砍几刀,逼迫林蕴讨饶即可。不料林蕴临死不肯屈服,大骂刘辟不止。刘辟无可奈何,借口林蕴精通刑名,只将他贬为下县县尉。
年轻气盛的宪宗听说刘辟耀武扬兵,气得暴跳如雷,然而他刚刚即位,根基未稳,根本无力派兵讨伐西川,朝中重臣大多赞成顺势任命刘辟为西川节度使,暂行姑息政策。宪宗无奈,只得下诏任命刘辟为西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成都尹,虽然被迫承认了刘辟的地位合法,但是预留下节度使一职,预备作为伏笔。
诏命发出三日后,右谏议大夫韦丹奋然上疏,道:“如果刘辟不讨,则朝廷无以令天下。日后藩镇都会以他为榜样,朝廷的旨意怕是出不了两京。”一句话正点在宪宗的忧虑之处。考虑到刘辟已经有武力叛乱的苗头,西川做乱,东川首当其冲则,当即任命韦丹为新任东川节度使,接替现任节度使李康,以预防刘辟造反。
可笑的是,此刻宪宗皇帝任命刘辟为西川节度副使的诏命正传到成都,刘辟见朝廷软弱可欺,愈发骄横起来,竟又接着上表朝廷,请求统兼剑南三川。宪宗见此人得寸进尺,当然不许。刘辟遂决定用武力夺取三川,发兵攻打东川,新任东川节度使韦丹还未到任上,东川已经落入刘辟手中,前任东川节度使李康也成了俘虏。
刘辟又上表请求封心腹卢文若为东川节度使。宪宗忍无可忍,决定发兵征讨西川。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新年伊始,宪宗宣布改年号为元和,大赦天下。恰在正月十九日,太上皇被宣称崩于兴庆宫,时年四十六岁。太上皇死后次日,宪宗特下诏书赐死已经被贬渝州的王叔文。传说早有密使奉太上皇旨意去渝州联系王叔文,不过为地方官员检举告发,这才太上皇和王叔文死的根本原因。
然而捕风捉影的宫廷秘闻远没有西川那般吸引人的视线,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宪宗任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为主帅,率兵讨伐西川刘辟。
西川未平,东面风云又起。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据有十二州之地,是藩镇中地盘最大者,犹自不满足,有意趁乱捞一把,诡称邻道义成节度使李元素有意谋反,往西面边境调集重兵,预备武力夺取义成土地。宪宗下诏阻止,李师古素来专横暴戾,骄蹇不逊,当然不肯听从。他唯一畏惮之人是朝中宰相杜黄裳,杜黄裳特意写信劝他退兵。李师古表示终身不敢失节,但义成谋逆在先,他须得为朝廷讨平。言下之意,平卢不会背叛朝廷,但义成的地盘他是夺定了。
与刘辟资历名望尚浅不同的是,李师古从父亲手中世袭节度使已经十三年,历来用高官厚禄招纳亡命之徒、失意文人等,手下能人极多。
虽然兵精粮足,不把朝廷和义成放在眼中,李师古对于出兵还是有所忌惮——义成北面就是魏博,万一魏博斜插一腿,那可就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他听从幕僚高沐、李公度的建议,派使者与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通好,献上厚礼,请他发兵襄助,承诺取下义成后,两镇共分领土。
田季安幼守父业,畏惧嗣母嘉诚公主严厉,一直粗修礼法,颇为规矩。然而自从去年嘉诚公主暴死后,他再无拘束,恣意玩乐,成天沉湎于击鞠、打猎、美酒、女色当中,军中政务也大多任徇情意,毫无章法,宾僚将校有进言者,轻则杖责,重则处死,由此杀了不少人。就连在河北声望很高的田兴也因为从旁相劝被免去节度副使和兵马使的职务,被夺走兵权,改任行军司马,魏博遂无人再敢多言,任凭田季安胡作非为。
之前魏博与吐蕃合谋兴兵不成,田季安一直郁郁满怀,甚至为此重打了经办此事的侯臧、聂隐娘等人,听到李师古使者的游说后,当即心动,应允由平卢先发兵东进,魏博自北面包抄,随即往魏博南面边境调集重兵。因向与成德不和,怕成德节度使王士真趁火打劫,严令边关戒备。又因莘县首当要冲,特传书空空儿,命他不得再酗酒,须得日夜巡防,以防备东面的平卢。
空空儿接书后很是诧异,魏博不是正预备与平卢联兵侵夺义成么?魏帅所担心的是怕成德从背后来一下子,为何又特意传令交代要防备平卢?一时也想不通究竟。莘县县令芮惠却不断从旁求恳催促,他只好分派兵马加紧防守,自己日日带了人马往关卡南北来回巡视。
如此过了几日,并不见对面平卢有何动静。这一日,莘县县令芮惠忽然派人来请空空儿,说是来了贵客。空空儿料来是魏州有官员到来,虽厌恶这种应酬,还是不得已回来县城。到县衙一看,贵客是一名三十来岁的武将,并不认识。
芮惠忙介绍道:“这位是幽州牙将谭忠,正奉幽州节度使刘济刘相公之命出使魏博。”空空儿心道:“既出使魏博,不去魏州,如何来了莘县?”
谭忠上来笑道:“我虽在幽州为官,其实是易州人,与空将军尊母是同乡。久慕空将军大名,趁这次公干来魏博,特意来莘县拜访。”空空儿道:“惭愧,空某贱名不足挂齿。”究竟是同乡,谈及家乡风物,极感亲切。
芮惠当即安排酒席,任凭他同乡二人大谈易州风土人情。空空儿因魏博南面即将有大战事,终不敢多饮,只道:“谭将军既无他事,不如多留几日,我军营中有好酒,得闲时送来与将军畅饮。”因对方幽州牙将的身份,终究不敢邀请对方到军营盘桓逗留。
谭忠道:“求之不得。”芮惠也道:“谭将军住在城中驿站,莘县一带古迹甚多,空将军没空时,不如由本县带着谭将军四下看一看。”谭忠笑道:“甚好,有劳。”
空空儿回来阳谷军营已是日落时分,只见数名卫士正按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跪在营门前。那妇人穿着赭色囚衣,颈项和双足均戴了粗笨的镣铐,一根长长的铁链连住她脖子上的铁环和脚镣。
魏博军中向来役使罪犯和俘虏为奴,从事最低贱最下等的粗活儿。空空儿依稀记得在军营中见过这妇人,上前问道:“她犯了什么错?”一名小将道:“禀将军,这女奴刚刚逃出军营,被人抓了回来。按照惯例,当在军前处死。”
空空儿皱眉道:“当下是非常时机,军中需要人手,先暂且饶过她性命。”小将道:“空将军宽宏大量,可这样不合规矩,如果不处罚她,营中奴隶都要以她为榜样,人人想着逃跑,那还了得?既然将军说饶她性命,不如砍掉她一只手,以儆效尤。”空空儿道:“砍掉她一只手她还能干活儿么?算了,打她五十杖。”小将不敢再说,只得道:“遵令。”
那妇人始终一言不发,被拉起来押到一旁行杖时,森然望了空空儿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仇恨愤懑,空空儿也不以为意。
刚回到营厅坐下,便有兵士禀告营厨老范求见。空空儿命他进来,道:“老范,你来得正好,我这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你去多酿一些,再送一些去莘县驿站。”老范也不答话,跪下来连连磕头道:“空将军,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玉娘,你若让人打死她,军营里就再也没有人会酿美酒了。”
空空儿大奇,问道:“玉娘是刚刚要逃走的那名女奴么?”老范道:“是。其实小人并不大会酿酒,一直是玉娘暗中指点。空将军,你为人向来和气,求你念在玉娘初犯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
空空儿忙命人去带玉娘来。她已经挨了一多半军棍,魏博军纪森严,军棍都是五彩粗棍,又重又实,号称“杀威棍”,玉娘才挨了三十来下,下半身衣裤上已经血迹斑斑,再也无力行走,兵士将她拖进来径直扔到地上。空空儿示意老范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下,温言问道:“玉娘在何处学的酿酒之法?”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不答话。
空空儿见状,只好命老范扶她回去休息治伤,又召来军中书记,问道:“这玉娘犯了什么罪?”书记道:“下官不知。营中奴隶都是自魏州随意拨配,军中只有在籍名册,不知来历。不过玉娘应该在营中很久了,下官四年前来莘县军中任书记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空空儿正欲找几名老兵来闻明究竟,忽有兵士奔进来禀道:“关卡出了大事,请将军速速赶去!”
原来有一帮平卢牙兵拥至阳谷关下,说有刺客逃入魏博境内,气势汹汹地欲闯过边卡搜查,被魏博兵士拦住,平卢却不肯就此罢休,双方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空空儿一听“刺客”二字,心中咯噔一下,这不正是他之前所思虑过的事情么?朝廷豢养游侠杀手组织,用来应变危机,既然皇帝正忙于讨伐西川刘辟,根本无力应付平卢和魏博联兵,派出游侠行刺藩镇节度使正是上上之策,那么她……苍玉清会不会来了平卢?一念及此,慌忙领了一队人马出来军营,往边境赶去。
天色已黑,两边关卡都点起了无数火炬,亮如白昼。双方弓弩手均弯弓搭箭,指向对方。空空儿忙叫道:“收箭!”魏博军纪森严,即使是空空儿这样带兵无术的佐将一声令下,“哗啦”一响,瞬间弓弩手尽收好弓箭,肃然静立。
对面也有人叫道:“收箭!”又问道:“来者何人?”关将秦定道:“这位是我们佐将空将军。”对面一名牙兵挤出人群,道:“咦,你不是空空儿么?”
空空儿听他口音是京兆一带,不过面孔却甚是陌生,问道:“你是谁?如何认得我?”那名牙兵冷笑道:“你自然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你忘了两年前你在京师虾蟆陵郎官清酒肆破了一件无头案子么?我就是那杀死同伴的王昭。全是因为你,才害得我被万年差役捕去。”空空儿道:“原来是你。你不是早被判了死刑么?”王昭道:“这可要感谢老皇帝死得快,新皇帝即位后大赦天下。不过你害得我无法在京兆立足,只得来了平卢投靠郓帅。”
领头的平卢牙将早不耐烦听他二人叙旧,喝道:“王昭退下。”转头道,“空将军,我们自郓州一路追捕刺客过来,有人亲眼看见他们逃进了魏博境内。他二人均中了箭,逃不了多远,还请将军准许我等过境搜捕,我们绝不越权行事。”
空空儿之前早得魏博节度使书信,信中再三叮嘱要防备平卢,怎敢轻易放对方大队人马过境,摇头道:“此事我得请示魏帅。”平卢牙将道:“那好,事情紧急,请将军即刻派人回魏州请示魏帅,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空空儿便命人连夜赶去莘县驿站,命驿长派快马回魏州。他觉得那平卢牙将极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忍不住问道:“将军是京兆人么?”平卢牙将道:“是。”空空儿道:“将军也是跟王昭一起到的平卢?”无非是想问对方是不是也跟王昭一般是亡命之徒。
平卢牙将冷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犯法逃亡之辈,我是被宦官逼来了这里。两年前我赶驴运柴进城售卖,遇到宫市,不堪忍受宦官欺凌,与他们打了一架,被官府抓去。幸亏监察御史刘禹锡刘相公将事实禀告上去,我才被无罪释放。结果我回到家中时,就有宦官指使爪牙赶来丢了一袋毒蛇进门,我父母妻儿均被毒蛇咬死,我也被迫逃亡,幸得平卢李帅不弃,收留了我。”
空空儿这才想起平卢牙将就是侯彝被贬出京师当日,他在通化门外见过的那个不堪忍受宫市之苦而殴打宦官的樵夫于友明,一时料不到世间会有这等奇事,竟会在这样的局面再见到他。
又听见于友明道:“空将军,郓帅待我恩重如山,你若敢私纵刺客,我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空空儿道:“是贵镇节度使郓帅遇刺了么?将军何以肯定我会纵放刺客?”王友明道:“空将军不肯放我们过境倒也罢了,却也不立即派人搜索刺客,这不是很奇怪么?”空空儿道:“我性子粗疏,新上任不久,多有怠慢,还请见谅。”忙命兵士带人往南北密林细细搜索,再派人去莘县通传县尉邱绛派人全城搜捕。
折腾了大半夜,也未发现可疑人影。空空儿见对方于友明一行当真守在边卡一动不动,甚感无奈,只得交代了关将秦定几句,自己回来军营。
天刚朦朦亮,有兵士闯进营中,将空空儿从睡梦中叫醒,道:“平卢那边指名叫将军出去。”空空儿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只得赶来阳谷关卡,却见对面一群牙兵簇拥着一名年老的白须僧人,那僧人竟是他曾在青龙寺见过的挂单游僧圆净。
当日空空儿初见圆净时,他正与青龙寺住持鉴虚密密交谈,身上一股凛人气势不由自主地吸引了空空儿的注意。当晚李汶遇刺,空空儿于大雨中救了重伤的苍玉清回到青龙寺,次日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搜寺时,有卫士禀告在圆净居住的禅房发现了一件带血的僧衣,但人却是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看来他表面是得道僧人,背地却是平卢的眼线。
圆净也还记得空空儿,一见他便打了个哈哈,道:“想不到京师一别,空郎被派来阳谷当了一个小小的守关将军,你们魏帅可真是大材小用了。空将军,不如你改投我们平卢,郓帅知人善任,决计不会让你做这些巡关守边的杂事。”
空空儿心道:“他这般说,平卢节度使李师古当是安然无恙了。”其实他内心深处,倒是真切希望刺客能行刺得手,如此不但可以消弭平卢与义成之间的大战祸,魏博也可以不再卷入其中。
正自沉吟,一旁亲随已经出声喝道:“老和尚信口胡说些什么?”空空儿身边四名亲随尽是魏州派来的牙兵,名为保护,实为看管的狱卒。
圆净道:“空将军昨夜派兵协助我平卢搜索两名逃犯,可有结果?”空空儿心道:“不是刺客么?怎么又改口成逃犯了?呀,定然是李师古已经遇刺身死,平卢一方生怕军心动摇,为外敌有机可趁,所以密不宣示。不然何至于这么多牙兵涌来边关,非要捉到刺客不可?刺客当真是游侠么?她……她……”
圆净见空空儿不答,冷笑道:“贫僧早知道魏博难脱干系,说不定你们魏博正是刺客幕后指使。”
空空儿不及与圆净辩说,低声交代一名亲随道:“你速回魏州向魏帅禀告,说平卢节度使李师古很可能已经遇刺身亡,请魏帅自己一定多加小心。”他如此做,自然是希望节度使田季安知道李师古遇刺后有所顾虑,停止发兵增援平卢。
那亲随大吃一惊,道:“什么?”空空儿厉声道:“还不快去!魏帅有事,你担待得起么?”那亲随一听事关魏帅安危,忙招了一名同伴,飞奔上马去了。
圆净见空空儿甚是诡秘,始终不理睬自己,勃然大怒,道:“来人,将空将军的旧相识带上来。”空空儿闻言一愣,道:“什么旧相识?”
却见对面牙兵推出一辆狭小的囚车来,内中跪着一名女子,正是第五郡,只是蓬头垢面,满脸血污,再无昔日明媚之色。空空儿“啊”了一声,虽然惊讶,却也并不意外,心中愈发肯定是游侠刺杀了平卢节度使李师古,不过第五郡失手被对方擒住。
却见牙兵将第五郡从囚车中扯出来,拖到关前。圆净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笑吟吟地道:“空将军不会说不认识她么?贫僧在京师时可是亲眼看见你们一道走在街上。”
空空儿见第五郡浑身是伤,料来已经受过不少拷打,想起她昔日的娇俏可人,心中难过不止。忽见第五郡张开嘴唇,虽然没有出声,却分明说的是“杀我”两个字,不禁呆住,心道:“她是叫我杀了她,好让她少受些苦,可是……”
圆净见空空儿不肯相认,便松开手,第五郡手筋脚筋均已经被挑断,当即软瘫在地。圆净命道:“将这女人吊起来!”
平卢牙兵便在对面竖了根木架,将第五郡吊在上面,生了一堆火,将刀尖放在火上烤热,然后往她身上烫去。第五郡不住声地惨叫,凄厉之极,身子扭来扭去,仿佛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而是挂在钩子上待宰的牲畜,徒然挣扎哀号着。到最后她力气耗尽,刀尖烫到身上只微微颤抖,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只是一时不得昏死,还要继续忍受酷刑煎熬,承受非人的痛苦。
空空儿见第五郡在自己眼前饱受折磨,胸口躁热,血脉贲张,又见平卢牙兵扯去她身上衣衫,再也忍不住,回头命道:“拿弓弩来。”兵士道:“禀将军,对方刚好在弩箭射程之外。”空空儿道:“取两张强弓来。”
他既决意射杀第五郡,生怕为对方所阻,因而弓箭上手,毫不迟疑,拉满如圆月。那箭疾若流星,正中第五郡胸口,没入数寸,几近穿背而出,她哼也未哼一声,便即垂头死去。
那一刻,空空儿心痛不止,不仅是因为他逼不得已亲手射杀了第五郡,还想出一些以前从没有考虑过的道理来——第五郡本是出身名门的富家娘子,拥有一切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郡望、地位、财富、美貌。在民风娇化的京师长安,达官贵人们都在忙着享乐,她却有着她自己不同寻常的追求和理想,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急关头,甘愿付出青春、身体,乃至生命的代价,舍身取义,来阻止平卢侵道,多少将士将因此不必再血染他乡,多少百姓将因此不必再受兵祸之苦。而他自己身为男子,又做过些什么呢?看到她所受的苦难,死前连一个女子仅有的尊严都未能保住,他的随波逐流、他的满足于自保看起来是多么贫乏与苍白,多么冷漠与自私。
却见对面圆净暴跳如雷,指着空空儿怒道:“你竟敢当面杀了我平卢要犯。”
空空儿心中激荡不已,对方喊叫些什么也未听进去,只是默不作声。关将秦定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不是说我魏博是刺客同党么?现下空将军亲手杀了她,你们再无疑心了。”圆净一时无话可说,只得恨恨命人将第五郡尸首肢解,分挂各处示众。
空空儿郁郁离开阳谷,回来军营时正遇到县尉邱绛手下差役,禀道:“邱少府刚刚在城里捕到了一名悍匪,很可能就是平卢所称的刺客,请将军速去接手。”
空空儿尚未从巨大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差役又说了一遍,他才吃了一惊,问道:“对方是男是女?”差役道:“是个男的,二十来岁,他早受了箭伤,武艺却还是十分了得,伤了我们好几个人,邱少府调来守城的弓弩手射穿他大腿才捕到他。”
空空儿料到这人必是第五郡同伴,忙带人赶来城里。邱绛正在县衙等候,神色焦虑,一见空空儿就道:“将军可算到了。”命人押过囚犯。
那囚犯批枷带锁,被拖来空空儿面前跪下。空空儿心中一沉,这人正是郎官清酒肆店主刘太白长子刘大郎。他顿感不妙,上次在成都,他已经见过苍玉清与刘大郎一道,莫非于友明口中一男一女的刺客正是刘大郎与苍玉清?他又惊又急,却不敢表露,又因为身边亲随是魏州派来的牙兵,无法私下讯问审讯刘大郎。只得命人将刘大郎装入囚车,先押回阳谷军营。
邱绛将空空儿拉到一旁,低声道:“这人怕还有同党。”空空儿道:“少府如何知道?”邱绛道:“他去药铺买了一大包金创药,足够好几个人用。”空空儿道:“少府是在哪里捕到他的?”邱绛道:“北门附近。他从东门药铺出来,被巡视的差役发现,见他形迹可疑,上前喝问,他掉头就跑,到北门恶战一场,才受伤力尽被擒。空将军,平卢既称是刺客,是平卢节度使遇刺了么?”空空儿道:“这我还不能肯定。”他担心苍玉清安危,当即拱手告辞。
到东门附近时,空空儿命亲随先押着囚车回营,自己要去驿站找一趟幽州牙将谭忠。一名亲随迟疑道:“不如小的跟着将军。”空空儿指着刘大郎道:“押送看管此人要紧。不过先别让平卢知道,等魏帅的指令到了再说。”
他素来亲和,无所作为,今日忽然在阳谷关下一箭射死射程之外的平卢女犯人,臂力之强,令人侧目。亲随颇为畏惧,只得应命。
空空儿等囚车走远,当即往南面而来。刘大郎在东门被人发现后转身往北跑,他的同伴一定藏在南面。莘县南面尽是民居,边关之地百姓警觉性极高,藏身不易,如果要选藏身之地,废墟当是最妥当之处。往南走了二里,居民渐稀,果见前面有一座破败荒芜的土地庙。空空儿见左右无人,大踏步奔进来,忽然门外一人闪出,举刀朝他后心扎来。他转身托住那人手臂,叹道:“清娘,是我。”
那自背后袭击他之人果是苍玉清,她受了重伤,全仗一口气强撑,忽见到空空儿意外出现在面前,又惊又喜,当即晕倒在他怀中。空空儿身上携有金创药,当即将她身子放平,细心检视创口,为她敷好药。
苍玉清呻吟一声,悠悠醒转,道:“我不是做梦么?空郎……你怎么来了?”空空儿道:“我被魏帅派在莘县当边将。”迟疑了下,又道,“刘大郎已经被本地县尉擒住,押在我的军营中。第五郡……她被平卢牙兵擒住,我……我刚刚一箭射死了她。”
苍玉清道:“什么,你杀了郡娘?”空空儿凄然道:“是,我救不了她,只好杀了她。”苍玉清道:“你……你……”又急又怒,当即晕了过去。
空空儿不便多留,忙将她重新摇醒。苍玉清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了你。”空空儿道:“日后有机会吧。你先留在这里别动,我今晚会设法救刘大郎出来,再送你二人离开这里。”苍玉清道:“你怎么不杀了我?”空空儿道:“我怎会杀你?请清娘一定留在这里,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可别再轻易出去冒险。天黑时我会带刘大郎再来找你。”苍玉清怒道:“你别再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空空儿叹了口气,出来破庙,有心去找同乡谭忠相助,请他帮忙带苍玉清出城,可毕竟与他相识不久,未能深交,还是有所顾及。踌躇半晌,还是决意先回军营救出刘大郎再谋出城之计。
回来军营时,正见刘大郎被枷锁在旗杆下的木笼中。这枷笼是昔日田承嗣从契丹人那里学来的,专门对付军中不服管束的将士。据说一关进了枷笼,不出一天,铁打的人也会变成一摊烂泥。尤其是日头极毒的时候,站在太阳下一天,再桀骜不驯的人也会被晒化。田承嗣素以阴狠闻名,军中对他十分畏惧,这枷笼便是原因之一。
时值闰五月,天气炎热,日正当中,太阳照在刘大郎脸上,神色显得极为灰白憔悴,鼻尖、额头有密密汗珠渗出。他的头颈被木枷牢牢枷住,半分也不能移动,只能向前仰着脸,微闭着双眼,大约是不愿意痛苦不堪的表情流露出来。
空空儿走近木笼,命守卫兵士取些食物和水来,等兵士走开,才低声问道:“你还认得我么?”刘大郎睁开眼来,道:“当然认得。”他一直装作不认识空空儿,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空空儿道:“我见到了清娘,晚上我会设法救你出去,再送你二人出城。”刘大郎却甚是冷漠,仿若事不干己,根本就不关心是否能获得自由。空空儿料来因为自己魏博武将身份的缘故,对方并不信任自己,也不多言,自回到营帐中饮酒。
到了晚饭时分,魏州有牙兵来传田季安之令,命空空儿不得放平卢牙兵过境,但须全力搜捕刺客,一旦捕获,先暂留魏博军营审问清楚,再等候处置。空空儿心道:“天助我也。”忙命人将刘大郎提出木笼,带来营帐,问道:“你就是刺客吧?你叫什么名字?平卢那边说你还有一个同党,他人在哪里?”刘大郎只垂首不答。
一名亲随道:“空将军何须跟他客气?这人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供的,不如我们也学平卢拷打那个小娘子一般,拿刀尖烫他全身。”空空儿大怒,一拍桌案道:“是你问案,还是你问案?”那亲随是田季安心腹牙兵,有恃无恐,只冷冷道:“莫不成真如那平卢老和尚所言,空将军是认得那小娘子的?”空空儿道:“认得又如何?是不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向你事先交代?”亲随道:“既然是将军旧识,将军又为何亲手射死她?”
刘大郎全身一震,问道:“你射死了第五郡?”空空儿哼了一声,道:“你们都给我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刺客。”
刘大郎忽然大叫一声,直朝空空儿奔来,他手足戴了镣铐,奔出几步即被身后牙兵追上,强行按在地上跪下,兀自挣扎不已,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空空儿道:“好……”话音未落,忽觉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往后倒在椅子中坐下。两旁的亲随、牙兵也纷纷倒地。
空空儿不能动弹,无法言语,却是神智不失,知道众人是中了极厉害的蒙汗药,一时不明究竟,心道:“是清娘下的药么?她又如何混进了军营?”
却见刘大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奔近案桌,取了空空儿那柄浪剑,几剑斩开双足间的镣铐,只是双手被铐在一起,一时难以自己弄开,当即举剑对准空空儿心口,道:“今日要为第五郡报仇。”空空儿心头微叹,只能闭目待死。
刘大郎正要递出长剑,忽闻见背后镣铐声响,有人叫道:“不要杀他。”闻声回过头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数年来只有在梦中见过的娘亲,一时不知道是梦是幻,叫道:“娘亲!”
空空儿这才知道军营中的女奴玉娘就是刘太白的妻子、刘大郎的母亲,难怪她会酿酒,指点营厨酿出来的酒很有几分郎官清酒肆的味道。不是听说她数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了么?又如何陷在魏博军中为奴多年?
玉娘上前夺过浪剑,举剑将刘大郎手铐削断,她虽颈间、双足戴了笨重的镣铐,又新挨了军棍,依旧身手敏捷,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又回剑斩断自己身上的镣铐,从帐中两名亲随身上各掏出一个黄色令牌,这才道:“我往他们饭食下了迷药,咱们快些走吧。”刘大郎犹自发呆,问道:“娘亲怎么会在这里?”
玉娘牵了他的手,一面走出帐外,一面低声道:“多年前娘亲和海无言奉命行刺前任魏博节度使田绪,虽然得手,海无言却受了伤,逃出魏府后不久就伤重死去。当时魏州全城戒严,娘亲知道难以逃脱,用药水化掉了田绪首级和海无言尸首,不久后还是被魏府牙兵捕到,押来这里为奴已有多年。前几日娘亲有所感应,总觉得有亲人来到我身边,娘亲想找机会逃走,结果又被他们抓了回来。幸得如此,不然如何能遇到我的大郎?娘亲今日看到你被押回军营,恨不得立即上前与你相认。”
只见外面营中横七竖八倒了不少兵士,刘大郎道:“娘亲一直被囚禁在军营,哪里来的蒙汗药?”玉娘道:“娘亲一直借口想逃脱粗活杂役,哀求营厨帮我弄些蒙汗药装病,这些药是历年辛苦所积。大郎,你们这次是来行刺平卢节度使李师古么?”刘大郎道:“嗯,我们原本计划杀了李师古,再逃入魏博境内,嫁祸给魏博,挑起两大藩镇自己内斗,义成之危自然解除。当时我负责在外面接应,清娘和郡娘早扮成乐妓混入帅府,结果当晚她们气急败坏地逃了出来,说是有人抢先下手,躲在茅厕中伏击了李师古,并割下首级,而且将追捕的牙兵引向她二人。我们不得已,只得一路往西逃来,牙兵穷追不舍,我们几个都受了伤,第五郡也被追兵捕去。”
玉娘一时不及说更多,道:“大郎,这令牌是魏博节度使颁给身边亲信之物,在魏博通行无阻。这里有马,你牵上几匹马,速速去吧。”
刘大郎大吃一惊,道:“娘亲不跟孩儿一起走么?”玉娘道:“不,娘亲新挨了军棍,身上有伤,骑不得马。”刘大郎道:“孩儿去找一辆马车来。”玉娘厉声道:“你再不走,娘亲立即死在你面前。”当即举起浪剑,横在脖子上。
刘大郎知道母亲性情刚烈无比,只得流泪上马,他自是知道这一次分离便是永别,再也无缘相见,胸口尚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逡巡左右,不忍离开。
玉娘道:“大郎,你该知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加入游侠那一天起,性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等将来朝廷平定魏博的那一天,记得往娘亲坟头洒一杯清酒,娘亲也就含笑九泉了。”刘大郎早已经泪流满面,道:“是。”一咬牙,携了几匹马飞奔出营。
玉娘目送刘大郎消逝在黑暗中,叹道:“好孩子。”一想到十年苦苦等待,历经磨难屈辱,与爱子瞬间团聚即成永诀,泪水忍不住潸然而下。
她伫立片刻,抹了抹眼泪,寻到一名晕倒魏博兵士,剥下军服穿在自己身上,又举火点燃军营辕门及栅栏,这才骑马往关卡而去。她不能坐直,只能伏在马背上,到了关卡,取出黄色令牌,命道:“魏帅有令,平卢再敢挑衅滋事,一律用刀剑说话。”
关将秦定听出她是女子,又依稀觉得她面熟,上前问道:“娘子是什么人,我怎么觉得面熟得很?”玉娘道:“我是魏帅心腹,轮得到你来盘问么?”扬声朝平卢一方喊道:“喂,你们平卢节度使在茅厕中被人杀死,割走了脑袋,你们知道么?”
不仅平卢大哗,就连魏博一方也极是惊奇,一片躁动之声。秦定问道:“娘子此话当真?”忽有兵士禀道:“将军,军营那边有火光,好像起火了。”秦定道:“派人去看看。”
忽见玉娘举剑喊道:“平卢派人放火烧了阳谷军营,抢走刺客,杀他们报仇。”竟便策马朝平卢一方冲了过去。秦定大惊失色,叫道:“娘子,万万不可冲关!”认出她手中的剑正是空空儿随身所佩的浪剑,忙叫道:“拦住她!拦住她!”
玉娘挥剑一晃,砍倒两名魏博兵士,冲出关卡,朝平卢奔去,到得半途,平卢一排弩箭放出,将她连人带马射成刺猬一般。那马中箭后悲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将玉娘掀了下来,这才颓然倒地。平卢又放出一排箭,玉娘却是动也不动,早死得透了。
魏博虽不知道玉娘到底是何人,又为何来边关捣乱,毕竟她穿着己方的军服,见平卢射死了她,登时大哗,立即回以弩箭,虽然箭力不及平卢关卡,总要出一口恶气。平卢也毫不示弱,以弩箭回击。魏博骁骑天下无双,可平卢土地人口是魏博数倍,兵多将广,双方各有忌惮,均不敢强力闯关,这一场互射才没有由闹剧演变为战火。玉娘临死恶意挑拨双方相斗,终未能如愿。
阳关军营虽然失火,却没有烧及营帐,火势并不大,空空儿等人均被救了出来。只是那蒙汗药十分厉害,几个时辰过去,手脚依旧酸软无力。
一直到天明时,药力刚过的空空儿才带人赶到边关,见玉娘倒在在两处关卡的中间位置,全身插满箭矢,颇为悲壮,又见对面高高挑挂着第五郡的人头,一时气结,道:“将她拉回来葬了。”
秦定道:“这妇人手中有将军的浪剑,又有魏帅令牌,到底是什么人?”空空儿摇了摇头。他身边亲随生怕承担丢失金牌之罪名,忙道:“就是军营中一名发疯的女奴。”秦定便派出几名盾牌兵,边举盾边将玉娘尸首拖了回来。
空空儿心中沮丧难过,不愿意再多逗留阳谷,领人回来莘县县城,却没有听说有人持节度使令牌连夜出城,料想刘大郎和苍玉清还陷在城中。因他自己被亲随监视,难以脱身,不得已来到驿站,预备请同乡谭忠帮忙去土地庙看看,不料谭忠一早得幽州节度使刘济急召,已经率部下赶早出城回幽州去了。一时慨叹天意弄人,只能听天由命。
幸得过了数日,除了已死的刺客第五郡外,始终没有听到逃走的刘大郎及其同伙的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反倒是魏州有牙兵赶来,宣达魏博节度使之命,委派了新的佐将,空空儿因领军无方,导致军营被烧、刺客逃走、女奴发疯下毒、夺剑冲关,被当场免职,勒令速回魏州。空空儿虽日夜忧虑苍玉清安危,却不得不奉命即刻动身。
离开莘县之日,只有县尉邱绛不避嫌疑,赶来相送。空空儿见邱绛郁郁满怀,极有怨言,知他亲属均被扣在魏州,不得团聚,安慰道:“这次我回魏州,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这里,少府若有家书,我可以代为转给尊夫人。”邱绛道:“甚好。”向城门守吏索取纸笔,匆匆写了一封家信,又告知家属地址姓名。空空儿道:“放心,一定代到。”
行到城门处,门边忽有一人抢上来叫道:“空将军!”亲随上前喝道:“什么人挡道?”那人道:“贱名不足挂齿,不过是故人想求见空将军一面,还有一场大功劳要送给将军。”
空空儿见他面生,却是神色诡异,面无表情,当即想起一个人来,暗道:“莫非他是王翼,正是他杀了平卢节度使?他擅长易容装扮,武功又高,确实有这个本事能抢在清娘他们几个前面下手。他是江湖刺客,收钱才会杀人,不知道是谁雇他来杀李师古?他所谓的大功劳又是什么?该不会是他擒住了刘大郎和苍玉清,所以这二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忙上前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王翼招手道:“请将军下马过来,我有一件大机密,只能讲给将军一个人听。”空空儿依言走近他,问道:“是什么大机密?”王翼忽然向前一步,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胸口,笑道:“抱歉了,我出不了城,只能用这个法子请将军带我出城。”
自从平卢声称有刺客进入魏博境内以来,莘县已戒严多日,只许进不许出,这也是空空儿认为刘大郎和苍玉清还陷在城中的缘故。
空空儿道:“你制住我也未必出得了城,我眼下已经不是什么将军,正要被押回魏州受审。”王翼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还故意让我制住?”空空儿道:“我想知道你说的大功劳是什么。”王翼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带我出城。”
一旁亲随早觉有异,上前喝道:“你在做什么?”王翼反拧过空空儿手臂,将匕首横在他后颈上,笑道:“你们都别动。我知道你们奉命押送空空儿回魏州,魏帅有重要事情要审问他,他若死了,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亲随面面相觑,一人问道:“你待如何?”王翼道:“我只想出城,出城后不但将空将军完璧奉还,还有一场大功劳要送给各位。”亲随见他并不是从军营逃脱的刘大郎,想来不过是着急出城而已,当即应承道:“好。”
王翼道:“走!”押着空空儿往前走去。空空儿大是后悔适才未加抗拒,万一王翼所说的大功劳就是苍玉清、刘大郎的下落,那可如何是好?只是眼下有一柄匕首顶住他背心,后悔也是迟了。
王翼问道:“你之前因欠我巨款答应我玉龙子一事,你可还记得?”空空儿道:“当然记得。”王翼道:“那么你找到玉龙子下落了么?”空空儿一时迟疑,玉龙子如此重要,王翼为人飘忽邪气,若将罗令则的遗言告诉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即道:“这件事我确实无法办到,请你再提一件别的事。”王翼道:“嗯,我暂时想不出来,以后想到再说。你别动,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
出来西城门几里,王翼逼众人下马站到远处,将数匹马赶走,只留下一匹,这才笑道:“有人将平卢节度使李师古首级藏在了东门客栈里,这是不是一场大功劳?”将空空儿往前一推,自己飞身上马,哈哈大笑而去。
亲随如大梦初醒,忙赶回莘县,持节度使令牌,调兵往东门客栈搜索,果然在一间房里发现一个革囊,打开一看,真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用石灰腌着,因天气炎热,已经略见溃烂,但面目清晰可辨,是名四十来岁的男子,双目圆睁,须髯尽张,极有桀骜枭雄之气。
只是谁也没有见过平卢节度使,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李师古的人头,又不敢拿去边关给平卢一方确认,自从上次玉娘冒充魏博兵士喊话闯关后,两大藩镇关系已是紧张之极,平卢甚至正将自义成撤回的兵马尽数调往魏博边境。万一平卢认定刺客是魏博所派,那可就麻烦大了。
空空儿却有些疑心那首级并不是李师古人头,王翼是黑刺,须凭首级向雇主收取余下的一半赏金,他爱财如命,怎么会这么轻易将首级交出来?可如果不是李师古,死的是谁?王翼又为何要指引空空儿等人去客栈寻到?
亲随向空空儿追问王翼来历,听说是江湖杀手后也怀疑有诈,最终只得带着人头与空空儿一起快马赶回魏州。当日半夜才进魏州城。
魏州一地西峙太行,东连河济,形强势固,不但是河北根本,且能襟带河南。又正好是河北与江淮之间水运交通枢纽,船舶辐辏,物资荟萃,为河北平原南部一大都会。著名宰相狄仁杰曾经担任过魏州刺史,因施政仁爱宽厚,魏州百姓感激之下为他建造了生祠。然而后来狄仁杰之子狄景晖担任魏州司功参军,贪婪残暴,反而成了地方的祸害,百姓愤怒之下,又捣毁了狄仁杰的塑像。
进城后,空空儿被临时安置在魏州驿站中候命。他本以为节度使见了李师古人头会连夜召见,哪知道次日正午才有牙兵来带他入节度使府署。
到牙城大门缴了浪剑,进来府署大堂中,田季安正仰靠在座椅上。他才二十来岁,年纪比空空儿还小,却似大病初愈,倦怠不堪。空空儿忙上前参拜。田季安只懒洋洋地道:“空空儿,你这次功过相抵,本帅也不追究了,以后还是留在府署做巡官吧。”空空儿道:“遵令。”也不明白自己功在哪里,过又是哪些。
刚出来官署,便有侍女追上来叫道:“空郎请留步。”空空儿问道:“娘子有事么?”侍女道:“夫人要见你。”这夫人是指魏博节度使夫人元浣。
空空儿一时迟疑,道:“我是武官,进后署怕是多有不便。”侍女面色一沉,道:“夫人召见,你敢抗命么?”
空空儿无奈,只得跟随侍女进来后署花厅。元浣正在慢吞吞悠悠地品茶,空空儿许久未见过她,乍看之下,只觉得她还是原来那副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元浣放下茶盏,问道:“空郎近来可好?”空空儿道:“回夫人话,还好。”元浣道:“嗯,我听说……”忽有一名五、六岁的孩子冲进来,一把抱住元浣的腿,嚷道:“娘亲,娘亲,我要出去买糖果。”元浣忙道:“乖,娘亲这就叫人出去给你买。家僮呢?”
一名十五、六岁的家僮闻声进来,元浣道:“蒋士则,你出去买些糖果回来。”那家僮蒋士则唇红齿白,长相俊美,一双眼睛滴溜溜异常灵活,躬身道:“遵命。”
那孩子正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独生爱子田怀谏,其实是贪图集市热闹,想出去玩耍,吵道:“不,我要自己出去买。”元浣道:“外面世道乱得很,你是魏帅独子,可不能随便出去。”田怀谏道:“我就要出去,就要出去。”元浣无奈,只得道:“来人,去叫牙将史宪诚来,说我们母子要出去。”
田怀谏最厌恶一堆牙兵前呼后拥,每次出门都恨不得要将满街道的人清空,道:“我不要牙兵,我要他陪我去!”元浣见爱子正指着空空儿,忙道:“他不能陪你去,他是……”田怀谏道:“我就要他!就要他!”
元浣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拿这孩子没办法,空郎,这就请你带怀谏去买糖果吧。”空空儿躬身道:“遵命。”又道,“夫人有钱么?属下……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元浣哑然失笑,忙命侍女却了一袋钱过来,又问道:“空郎还住在原来的住处么?我回头叫人送些钱去。”空空儿道:“不敢劳烦夫人。”上前携了田怀谏的手,道:“小公子,咱们走吧。”
田怀谏见他和蔼可亲,浑然不似牙兵下人对自己恭敬畏惧之极,很是欣喜,连声道:“抱我!抱我!”空空儿便弯腰抱起他来,往外走去。蒋士则忙跟了上去,田怀谏道:“你站住,不准动。”蒋士则当真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出来牙城,空空儿问道:“小公子想去哪里?”田怀谏笑道:“当然是集市啦,那里最热闹。”空空儿便抱着他往集市来,田怀谏见人烟繁密,市井百态有趣,看得眉开眼笑,胡乱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一直逛到太阳落山,空空儿道:“小公子,该回去啦,一会儿集市就该收摊了。”田怀谏正兴致勃勃,哪里肯走,道:“不是是魏州城中还有夜市么?我也要看。”空空儿连连摇头,道:“不行,再不回去,魏帅和夫人该着急了。”忽见前面有一条极熟悉的身影,正是苍玉清朝他招手,不觉呆住。田怀谏道:“那个漂亮姊姊在叫你呢。”
空空儿知道苍玉清身份,虽为她已经脱险欢喜,可他手中抱的是魏博节度使之子,如何敢轻易过去?
正犹豫间,苍玉清已经走过来,冷冷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空空儿道:“不是。”只觉得背后有两条人影一左一右逼近身来,脚下刚动,苍玉清喝道:“别动,你今日可是走不掉的。”空空儿道:“你们要杀我为第五郡报仇,请先放了孩子,我任凭你们处置,绝不反抗。”
苍玉清道:“你的性命比魏博节度使独生爱子更重要么?”空空儿心道:“原来她早知道小公子的身份,适才招手不过是要引我过去。”心下极冷,只道,“各位若想要取我性命,我不敢抵挡,可若是想打小公子的主意,空空儿拼死也要保护他周全。这里可是魏州,你们若是暴露了行踪,再也难以逃出河北。况且,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你们当真以为抓了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能平定魏博么?未免太天真了。”
话音未落,便疾速朝前奔去。他早已经觉察背后两人是男子,目下情势当以面前的苍玉清最弱,也最容易突破,他不愿意与她动手,只紧紧环抱住田怀谏往前强冲。苍玉清伸手便档,他侧过肩头,大力撞开。她手中利刃划过他肩侧,拉开一道大口,顿时血流如住,若不是她急忙收手,只怕以匕首之利,要斩下他臂膀来。空空儿强吸一口气,脚下丝毫不停,冲过街口,见到前面正有一大队巡城的牙兵,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回身却不见苍玉清等人追来,一时不明究竟。
田怀谏拍手叫道:“好玩,好玩,再来一次!”空空儿心道:“你当这是玩笑么?”他臂膀伤口极深,心中更痛,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料到无法支撑到节度使府署,忙招手叫过牙兵,命他们护送田怀谏回去。
领头的小将惊道:“空巡官,你受伤了么?”空空儿道:“我没事。快些带人送小公子回去,一定要亲手交到夫人手中。”小将道:“是。”忙接了田怀谏过去。
田怀谏犹自吵闹道:“我要空空儿抱!我要空空儿!”空空儿道:“小公子先回家去,我过几日再去找小公子玩。快些走吧。”
小将见他鲜血淋漓,料来出了大事,小公子的安危自然最为重要,忙抱了田怀谏,领军往牙城奔去。
空空儿强撑一口气,跌跌撞撞往医铺而去,忽有一人自后面赶来搀住他,扭头一看,竟是苍玉清,一时情怀不能自已,半晌才道:“你别管我,快些在天黑前出城,不然……不然……”终于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空空儿人已经在义兄田兴府中,不断有人来追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连节度使夫人元浣也赶来询问,他却始终一言不发。数日后,节度使田季安将他召去,命他说出经过,他只说与人起了口角,被对方误伤,事情遂不了了之。从带回来的所谓李师古人头一事再也没有听人说起,仿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过了好几个月,空空儿右臂的伤口才完全愈合,遂又恢复了以前在魏州时的日子,整日出入市井酒肆之间,以酗酒为务。
平卢节度使李师古被宣布说是病逝,平卢与魏博联兵侵犯义成一事随之瓦解,不过继承平卢节度使位子并非李师古之子,而是其异母弟李师道。传说平卢有意复仇,李师古之子年幼不能担当大事,而李师道正当盛年,是个厉害老辣的人物,李师古生前也对他的才干相当忌惮,将他出为密州刺史。宪宗最反感藩镇不经朝廷任命即由子弟世袭节度使之位,只是此刻正忙于应付西川战事,无力对付平卢,只得借坡下驴,任命李师道为平卢节度使。
西川刘辟支撑数月,终于在皇帝强大的决心和朝廷重兵压境下土崩瓦解,刘辟、卢文若率数十名心腹西奔吐蕃,在边境被唐军骑兵追及。唐军统帅高崇文入成都后休息士卒,秋毫不犯。之前韦皋心腹侍卫唐棣、唐枫发现韦皋之死可疑,唐棣寻机行刺刘辟,结果被刘辟心腹牙将邢泚当场杀死,刘辟干脆撕破脸皮,将另两名侍卫唐枫、楚原逮捕下狱,此刻方重获自由,向高崇文禀明真相。高崇文遂命人押来卢文若和邢泚、晋阳几人,交给唐枫、楚原亲手杀死,刘辟其余同党皆不问罪,军府事无巨细,命遵韦皋故事。
高崇文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后,敬重蜀中才女薛涛,尊为座上客,又上表朝廷,举荐韦皋昔日幕僚独孤密、符载等才识之士,惟独不肯推举段文昌,只道:“阁下他日必定官拜将相,我不敢贸然举荐。”
刘辟被囚入槛车押往京师。令人称奇的是,他一路大吃大喝,怡然自得,丝毫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似是有恃无恐。到了长安城外,神策军前来接替押送,将他反绑了双手,用绳子拴住脖颈,拖拽进皇城。刘辟这才意识到处境不妙,还待喊叫,却已经无法出声。
平定西川是宪宗即位以来打的第一个大胜仗,他异常高兴,亲自到兴安楼接受献俘。刘辟眼巴巴地望着皇帝,“嗯嗯”出声,似有许多话要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宪宗遂命将其押去西市独柳树下斩首示众。刘辟、卢文若家属亲族均受牵连被杀。卢文若之妹卢若秋本该按例没入掖庭宫为奴,因夫君是韦皋之子韦行式,特旨赦免。
刘辟为权位谋害韦皋一案也被公告天下。后来蜀中民间有人自称是刘辟心腹,说刘辟杀死韦皋其实是奉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当今贵妃郭念云之命,这本是一个大秘密,只可惜刘辟被杀前已经不能开口说话,遂无法当着宪宗皇帝辨明真相。然而,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又有谁会相信?到后来连散步流言的人也不知去向,仿若一粒微尘被风卷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刘辟因拒朝命被讨平后,镇海节度使李锜铤而走险,举兵谋反,结果为部将擒获,械送京师,被腰斩处死。
李锜被腰斩极大地震撼了众藩镇,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主动上书为儿子求娶公主。宪宗因于頔是藩镇节度使中最骄蹇横暴者,有意笼络,决意将最宠爱的长女普宁公主下嫁于頔第四子于季友。于頔先祖为鲜卑族,是汉人所轻视的虏族,于季友更是于頔姬妾所生,非嫡子身份,宪宗竟肯以帝女下嫁,于頔喜出望外,应召入朝谢恩,却被宪宗顺势免去山南东道节度使官职,只尊以宰相虚位,不久即卷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杀人命案,被逮捕下狱,交给三司使审讯。据说宪宗本想借机杀掉于頔父子,只因为于頔昔日善待士人,对上门求助者多方予以照顾,如著名文士符载想隐居庐山,需要百万钱来买山,向于頔求助,于頔毫不犹豫拿钱资助了他。又如大文豪韩愈未显名时,也曾经曾奉书求于頔援引。符载、韩愈当时均在朝中为官,感激昔日提携之恩,出面为于頔说情,宪宗才只将于頔贬官,就连女婿于季友也没有放过。皇帝终以普宁公主的婚姻为代价,换来了山南东道和平收复。
藩镇戒惧,一时不敢妄动,生怕给朝廷找到发兵的借口。然而世上终有一些东西无法靠人力谋取,譬如生老病死。元和四年三月,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王承宗自任为留后。
自安史之乱后,河北道分立为幽州、成德、魏博三镇,史称“河北三镇”。这三镇表面服从唐朝,实则形成地方割据势力,父死子袭,父在时,以嫡长子为副大使,父死则代领军务,已成习惯。王承宗自任为成德留后,无非是遵奉故例,但其叔父王士则却看出宪宗皇帝英武,有心对付藩镇,猜想朝廷定会派兵讨伐成德,遂率幕客刘栖楚等人逃往京师。宪宗正欲用兵,发愁不知成德内幕,闻听王士则投靠朝廷,立即亲自召见,当场任命其为神策大将军。
宪宗拟兴兵讨王承宗,打算就此革除革河北藩镇世袭之弊,朝中重臣并不赞同,宰相裴垍、翰林学士李绛等都认为河北藩镇割据一方,已根深蒂固,如果讨一镇,其余几镇必定暗中勾结,难以讨平。只有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迎合宪宗之意,自请领兵讨伐成德。宪宗疑而不决。
成德王承宗闻听朝廷有兴兵之意,联想到之前西川刘辟、镇海李锜、山南东于頔或杀或贬的下场,心中忧惧不安,多次上表自诉,还主动割出德、棣二州献给朝廷,以明恳款。他对朝廷的卑躬屈膝引来河北藩镇的广泛不满,却暂时换来了皇帝的欢心。元和四年九月,距离前任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后半年,宪宗终于下诏正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将王氏献出的德、棣二州取名为保信军,任命薛昌朝为保信军节度使。薛昌朝为前任昭义节度使薛嵩之子,薛嵩去世后昭义州县被魏博武力夺取,薛昌朝入成德,娶王士真之女为妻,名义上是王承宗的姊夫。宪宗任命他为保信军节度使,无非是因为河北割据日久,王氏势力非一朝一夕能铲除,薛昌朝出身将门,示恩于他,可以笼络其心,令其为朝廷效力。
正当众人以为成德之事已经圆满解决时,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忽然派心腹聂隐娘来到成德府治恒州,奉上了于魏博境内截获的朝廷写给保信军节度使薛昌朝的密信。王承宗这才得知薛昌朝早与朝廷暗中相通,勃然大怒,立即派出数百骑兵到德州,出奇不意地捕获了薛昌朝,押回恒州囚禁。
消息传到京师,宪宗立即派中使到成德告谕王承宗,命他释放薛昌朝。王承宗是契丹人,最重信义,之前再三奉承朝廷,甚至不惜割出两州之地,在河北众藩镇面前丢尽颜面,最终发现朝廷还是命薛昌朝暗中制衡自己,认定皇帝背信弃义,坚决不肯奉诏。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上书朝廷,建议讨伐王承宗,并表示愿意领昭义军为前锋。宪宗遂下定决心,下制书削夺王承宗官爵,以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为统帅,率兵出征成德。
元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吐突承璀率神策兵发于长安,并命成德四面藩镇魏博、昭义、河东、振武、义武、平卢、幽州各进兵讨王承宗。魏博、平卢、幽州向来与成德朋比为奸,自然不会奉朝廷命,就连首倡讨伐成德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也按兵不动,且大量囤积粮食以求谋利,实际遵令发兵的只有河中、河东、振武、义武四军。
彤云密布,大战即将爆发,整个河北形势为之紧张了起来。引发这一切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自然不会只从旁观望,他心中早有一把如意算盘。
这一日,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空空儿犯了酒瘾,正要冒雪出门,家中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却是几年前在莘县有过一面之缘的幽州牙将谭忠。空空儿大为意外,问道:“谭将军是奉幽帅之命来魏州公干么?”谭忠道:“正是。如今大战在即,魏博、幽州均难以置身事外,幽帅命我前来与魏帅一起商讨大计。空兄,我需要你的帮助。”
空空儿道:“过了新年就是我为魏博效力十年期满,而今只剩下十余日,我已经向魏帅请求辞去官职。况且将军是幽帅特使,魏帅敬重还来不及,又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谭忠从怀中取出一件极小的物事,问道:“你可认得这个?”
空空儿哪会不认得,谭忠手里拿的正是一枚仰月铜钱,他早知道这是游侠信物,因为这个才与苍玉清、第五郡认识。这才想通当日是刘大郎和苍玉清是如何从莘县脱险,原来是谭忠将他们冒充部下带出城去,当日谭忠赶去莘县,假托仰慕空空儿之名,其实正是要去接应苍玉清他们。谁又能想得到,堂堂出使魏博的幽州牙将竟是朝廷的人!
谭忠道:“当初你答应圣上要调查嘉诚公主之死真相,事情办得如何?”空空儿道:“惭愧,空某有负圣意。”
四年前他从京师被召回魏博,一入境就被节度使田季安发往边关军营,那时嘉诚公主已经下葬。等他从莘县回来魏州时,几年过去,公主早化作尘土,公主亲信也早被以各种名义处死,即使他有心调查,也是无能为力。他其实已经明白当日宪宗交代他调查嘉诚公主之死不过是玩弄帝王权术,不然何至于有意命吐突承璀当着魏博诸人赐剑,引来魏帅猜疑他,将他召回魏博后即贬到边关为将?
谭忠道:“可圣上念你情有可原,不但不予追究,还将你想要营救的宫奴放出了掖庭宫,好让你不会失信于人。”
空空儿早知宪宗皇帝已将罗令则的未婚妻郑琼罗收入后宫,封为昭容,极是宠幸,心道:“当真是不让我失信于人么,怕是皇帝自己垂涎美色。”这种话他当然不能公然说出口,只是默不作声。
谭忠又道:“你师弟精精儿擅闯皇城重地被金吾卫捕获,本该处死,圣上特准开恩放了他,只将他逐出京师,这可全是看你的面子。”
空空儿叹了口气,道:“将军想要我做些什么?”谭忠道:“我想请你设法取一张加盖了魏帅大印的空白公文给我。另外圣上有件事特别交代要你去办,你去潞州杀了昭义节度使卢从史。”
空空儿早猜到谭忠此刻找上门来表明真实身份,必定有天大难处,果然对方一开口就是极难办到之事。他自知无力拒绝,不然不知道对方又有什么花样来要挟对付他。加上自从他亲手射死第五郡后,总有深重的负疚感,一直想做点什么来弥补,她若还活着,游侠一定会派她来,刹那间,又想起第五郡的娇憨容颜、晏晏笑语来,心头一酸,当即应道:“好,我会尽力而为。”
谭忠道:“事情紧急,空兄这就请去节度使府署取公文吧。”空空儿吃了一惊,道:“牙城戒备森严,大白天的怎好下手?”谭忠冷笑道:“谁让你去硬闯了?魏帅夫人是你同乡旧识,小公子也一直很喜欢你,你不会利用他二人巧取么?公文我晚上就要用,迟了可就来不及了,你这就动身吧。”
空空儿只得往牙城而来,请牙兵往里通传,说想见见小公子。等了好大一会儿,有侍女出来,领着他进来后署园苑,笑道:“空郎老久不来了,小公子总是吵着要见你呢。”
田怀谏正与家僮、侍女在雪地里捉迷藏、打雪仗,忽见空空儿进来,大喜过望,奔过来就要抱,用手勾住他脖子,笑道:“你可算来了,我跟娘亲吵过许多次要见你,她总说你很忙。”空空儿微感苦涩,心道:“是我忙么?是你不放心再将儿子交给我而已。”
田怀谏道:“我们再出去逛集市好不好?”空空儿道:“那可不行,不过我带你去别的好玩的地方。”当即抱着田怀谏往外走去。家僮蒋士则追上来道:“空巡官,你不能带小公子……”田怀谏喝道:“放肆!退下!”蒋士则无奈,只好垂手站在一旁。
空空儿道:“放心,我就带小公子在牙城里转转,不会出去。”抱着田怀谏出来后院,径直登上牙城城墙,将他顶在头上,笑道:“小公子没有看过这般雪景吧?”
但见四面白雪皑皑,琼枝玉宇,碎玉飘絮,晶莹可爱。田怀谏果然兴高采烈,环城一周才肯罢休。
空空儿道:“雪景也看过了,咱们现在玩捉迷藏好不好?”田怀谏拍手道:“好,不过要我追你跑。”空空儿道:“好。”几步跨下城楼,田怀谏急忙来追,空空儿便有意无意地往府署大堂而来,牙兵都认得他,见他与魏帅公子嬉戏玩闹,也不在意。
在阶下迎面撞见侯臧,他如今已是判官,因是两任魏帅心腹,出入节度使府毫无禁忌。侯臧见空空儿乍然出现府署重地,不免有些起疑,问道:“空巡官,你在这里做什么?”空空儿道:“我……”侯臧冷笑道:“魏帅今日不在府中。你不得魏帅之命,私自擅闯禁地,有何居心?”空空儿道:“呀,小公子来了!”一把推开侯臧,往堂内奔去。
侯臧大怒,叫道:“来人!”却见田怀谏从回廊急急追来,叫道:“空空儿!空空儿!”侯臧一愣,问道:“小公子来这里做什么?”田怀谏“嘘”了声,低声问道:“你们看见空空儿了么?”一名牙兵道:“空巡官适才闯进大堂中去了。”
田怀谏十分得意,道:“这下他可跑不掉了。”侯臧道:“小公子……”田怀谏不耐烦地道:“你们快些走开,我不需要你们帮手。”登上台阶,小跑进大堂内,见堂首案桌布下露出一只脚来,忍不住大笑道:“你这哪叫捉迷藏,一眼就让人发现了!桌子底下的那位,快出来,我看见你了!”
空空儿钻出案桌,拍了拍身上尘土,道:“小公子赢了。”田怀谏笑道:“轮到我跑你追了。”空空儿道:“好。”二人一前一后追出了大堂,正遇到节度使夫人元浣带着一堆侍女、家僮急急赶来。空空儿忙站到一旁,躬身道:“夫人。”元浣也不起理睬,上前抱田怀谏,柔声道:“你怎么不带上家僮侍女就跑了?好叫娘亲担心。”
家僮蒋士则道:“是空空儿强行夺了小公子。”田怀谏时年七岁,早已懂事,嚷道:“你胡说,是我自己要空空儿陪我玩。”元浣道:“好啦,玩了老半天,都出汗了,咱们回去吧。”
田怀谏也确实有些累了,道:“那好,空空儿,你明天再来陪我玩打雪仗。”空空儿道:“我怕是不能陪小公子玩了,我已经向魏帅辞官,近日就要回去易州乡下。”元浣身子一震,问道:“你要辞官?”空空儿道:“是。”
元浣一时无语,田怀谏却是吵闹不止,道:“娘亲,我不要空空儿辞官,我要他当我的牙将,时刻留在我身边。”元浣板起了脸,道:“你自己跟阿爹说去,看阿爹允不允准。”田怀谏道:“说就说,娘亲怕阿爹,我可不怕他。”赌气往后署跑去。元浣微微叹了口气,急忙去追儿子。
空空儿出来牙城,径直来到魏州驿站找谭忠。谭忠摈退左右,掩好房门,问道:“到手了么?”空空儿点点头,拿出空白公文,回想起当日宪宗亲口告知要平定魏博的誓言,不由得犹豫起来,问道:“将军要用来做什么?”谭忠自他手中夺过公文,道:“放心,我决计不会用来对付魏博。你们魏帅与成德王承宗、昭义卢从史以及我们幽帅预备四方连兵,共抗官军,我不过是要劝魏帅按兵不动、不要卷入这场战事。兵祸一起,生灵涂炭,空兄作为其实有益魏博军民的。”
空空儿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杀王承宗?”谭忠深深叹了口气,道:“自从上次刺杀平卢李师古失手,第五郡她……”他当时人在莘县,亲耳听到魏博兵士描述第五郡临死受刑及死后还被肢解悬尸的种种惨烈,心头恻然,再也说不下去。
空空儿胸口更痛,道:“好,我替你们去潞州杀昭义节度使卢从史。”谭忠道:“卢从史贪财好色,这一次,你跟清娘一道去吧。”
空空儿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清娘这个名字,神思一时惘然起来。这两年多来,他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想起她的样子,他是想再见到她的,可他也知道每次她一出现,都带着她的杀人使命,以前万老公说那块李辅国故玉苍玉不吉利,每每出现就会伴随有无头尸首,是玉不吉利么?分明是杀手带来了死亡的气息,而她就是朝廷的杀手,类似江湖的黑刺。
却听见谭忠道:“你不能在这里久留,清娘在潞州等你,快走。”不容他迟疑,拉门将他推了出去。
魏州到潞州近三百里,一条大道径直往西就是。空空儿轻松杂在人群中混进了昭义。到潞州东面门户壶关时,一眼就看见苍玉清正站在城门边,冷漠地望着他。
一路除了公事,二人极少交谈。到达潞州时,风雪忽停,天气大晴,空空儿依计直接来到昭义节度使府署,自称是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使者,来献上明珠和美女。当日正是新年正月初一,节度使卢从史正在家中欢宴,一听是吐突承璀使者,不敢怠慢,急忙召见。一见面,空空儿便献上一双明珠和扮成乐妓的苍玉清。卢从史见那明珠有桂圆大小,圆润光滑,知是异物,欣喜异常。又见苍玉清身姿窈窕,不过披着羃羃,看不清面目,便招手命她上前。苍玉清走近卢从史,忽然袖出匕首,狠狠击在他后颈,将他打晕。事出突然,堂上堂下不明究竟,一时呆住。
空空儿忙上前与苍玉清一左一右挟住卢从史,喝道:“都让开,不然杀了你们潞帅。”牙兵们这才反应过来,哄然拔出兵刃,上前将三人团团围住。空空儿道:“想要他死么?这很容易。”右手一甩,亮出半截剑身,当即割下卢从史一只耳朵来,随即回剑入鞘,手法漂亮之极。
牙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见昭义牙将乌重胤率兵进来,大手一挥,身后抢出数人,拔刀就砍,瞬间砍倒数名牙兵。不仅昭义牙兵尽皆呆住,就连空空儿也大为意外。却听见苍玉清道:“乌将军来得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你现在是昭义留后,等圣上诏命下来,你就是新一任的昭义节度使。”
空空儿这才知道朝廷早已经收买了乌重胤,许诺他只要除掉卢从史,就委任他为昭义节度使。既然如此,宪宗又何须多此一举,指名要他来协助苍玉清行刺呢?他隐隐觉得有所不妙,不知道皇帝还有什么后着。
却见乌重胤道:“大门口已经为娘子备好人手和马匹。”苍玉清点点头,道:“走!”与空空儿携了卢从史,昂然出去。
堂中牙兵尽是卢从史亲信,还欲追出,乌重胤大声喝道:“天子有诏,从者有赏,敢违者斩。”手扶刀柄,威风凛凛。牙兵知他勇猛,心有畏惧,又见事已至此,难以挽回,终于一齐跪下道:“愿听将军号令。”
昭义节度使府署门前早等有数人数骑,见乌重胤亲信护着苍玉清、空空儿出来,忙上前接过卢从史,取绳索绑了他手脚,拿一块大黑布将他头部完全包住,这才抱上马去。马上一人道:“我们去了。”呼啸一声,即策马飞奔而去。
一切发生得极快,仿若只是南柯一梦。空空儿满腹疑云,想问苍玉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料来她也不肯明说,只道:“娘子还有事么?没有的话,我可就要回去魏博了。”苍玉清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天色不早,空郎明日再动身不迟。”
潞州发生巨变,二人虽有乌重胤庇护,还是不便留在城中,以免徒生事端,当即骑马出城,来到城东十里一家小客栈,进来坐下,点了满桌酒菜对饮,只是默默不语。
忽听得苍玉清低声吟道:“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两行清泪慢慢滑落面颊,容颜极见凄凉之色。
空空儿见她玉容落寞、黯然神伤,心中痛极,有心安慰,却不知她所感何事,只叫道:“清娘!”苍玉清道:“我醉了!空郎,你扶我去房里歇息。”
空空儿便依言抱了她进来房中,放在床上,为她拉上被子盖好。正要起身走开,却被苍玉清一把扯住,道:“不要走!他们都离我而去,你……你不要再离开我!”
空空儿猜她所说的“他们”应该是第五郡、玉娘这些人,难怪她酒后会如此伤感,原来是忆起旧日伙伴。一想到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却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使命和痛苦,胸口激荡不已,坐下来握紧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苍玉清道:“我好冷,你……你睡到我身边来。”
连日风雪,天气确实寒冷,空空儿见那棉被虽厚,却是干硬如铁,不知道被多少人盖过,便和衣钻进被子,躺在苍玉清身边。苍玉清忽然侧身紧紧抱住他,柔声叫道:“空郎……空郎……”嘴唇便往空空儿脸上凑来。
空空儿刚过而立之年,虽未娶妻室,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忽然有女子投怀送抱,柔情蜜意,又是自己日日夜夜惦念的心上人,再也难以把持,回过手臂,将苍玉清紧紧抱住……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苍玉清人已经不在。空空儿慢慢起身穿好衣服,一眼就发现自己的浪剑不见了。他微感愕然,却并不意外,只是不知道苍玉清取走他的剑有什么用处。难不成是皇帝要以弄丢御赐之物捉拿他或是处死他?可是他死了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只有可能苍玉清要去杀什么人,要用他的浪剑嫁祸给他。
一念及此,忍不住“哎哟”一声,这才想到游侠一干人费尽心机将他弄来昭义,也许正是要对付魏帅,可他并不负责保护田季安安危,而且所任巡官也不过是个白拿俸禄的虚职,诓他离开魏博又有什么用处?
实在难以想通究竟,所幸苍玉清没有顺带取走钱物、马匹,急忙结帐出来,往魏博方向赶去。因为新任昭义留后乌重胤倒戈投向朝廷,两方边关也检查得严厉了许多。空空儿在进魏博时被边将一眼留意到,命兵士上前拦住,检视出他衣服上有血迹,当即扣押起来反复盘问。空空儿难以脱身,不得不表明自己魏博巡官的身份。边将这才知道他就是河北大名鼎鼎的空空儿,慌忙赔罪放行。
回去魏州的途中,空空儿才意外得知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已经决意两不相帮,坐观朝廷吐突承璀和成德王承宗相斗。最令人惊讶的是幽州节度使刘济不知为何被王承宗触怒,突然发兵七万南下攻打成德,克其饶阳、束鹿二城。空空儿猜想魏博、幽州二镇对待成德的态度蓦然剧变,当是谭忠在其中使力,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说服幽州节度使刘济主动发兵讨伐成德。
到达魏州城西门时,正见有人往城墙上张贴告示,那被悬赏缉拿的逃犯看上去十分眼熟,分明是空空儿自己。空空儿心道:“难怪要将我诓去昭义,原来又有什么坏事要栽赃到我头上。”
他虽不愿意坐以待毙,但他目下还是魏博武官,料来难以逃脱相抗,上前问兵士道:“出了什么事?”兵士道:“空空儿勾结朝廷,意图行刺魏帅,现已畏罪潜逃。”空空儿道:“你们怎么知道是空空儿?”兵士道:“有许多人亲眼看见他背着那柄浪剑逃入了田兴将军府中。”
空空儿这才知道为什么苍玉清要取走自己的浪剑,一定是有两把一模一样的浪剑,谭忠将他骗去昭义,再派人带着另一把浪剑假意去行刺魏博节度使,有意暴露行踪。当日宪宗皇帝命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当众在魏博进奏院赐予他浪剑,已经是有所布局。朝廷要对付的也不是他,而是田兴,准确地说,是要挑拨田兴与田季安叔侄互相猜忌内斗。他虽然极赞许宪宗平定藩镇的远大志向和坚定决心,但一想到皇帝的不择手段,还是心寒不止。
空空儿叹了口气,问道:“田兴将军被魏帅逮捕下狱了么?”兵士道:“下狱倒没有听说,不过田将军被牙兵带去牙城后,再也没有出来,想来是被软禁在节度使府署中了。说实话,我们都认为田将军并不知情,他为人向来很好……咦,你……你不是……”空空儿道:“我就是空空儿,来拿我吧。”
兵士愣了一愣,这才“呀”了一声,退后两步,拔出兵刃,大叫道:“空空儿在这里!”城门兵士闻声蜂拥而出,空空儿也不抗拒,任凭他们将自己捆缚,押来牙城。
牙将史宪诚赶将出来,问道:“你们在哪里捕到了他?”那最先认出空空儿的兵士倒也老实,照实答道:“是他自己送上门来,就站在西门告示下。”史宪诚点点头,道:“你们自己去采访使衙门领赏吧。”那群兵士平白发了一笔横财,欢声雷动。
史宪诚命牙兵押了空空儿进来,到节度使府署堂前等了许久,手脚都冻得发麻,才见有牙兵出来叫道:“魏帅有命,押空空儿上堂。”
却见田季安歪倒在软榻上,面目浮肿,虚喘不止。他昨夜正与侍妾交欢,忽然有刺客自房顶抛下房瓦,他长期沉溺酒色,奢靡无度,早有隐疾在身,受惊之下,当即中风瘫痪在床,一想到从此再也不能任意渔猎,怒火万丈,虽一时捕不到刺客空空儿,也不敢轻易杀了田兴,却也杀了身边数名侍女泄愤。此刻见空空儿被押到堂下跪下,一时沉吟不语,想着要找个什么恶毒的法子来折磨他,好好出口胸口恶气。
牙将史宪诚见节度使一直不发话,忙上前禀道:“相公,空空儿已经押到,请问该如何处置?”田季安想到自己不能行走,怒道:“先砍了他双腿。”史宪诚道:“遵令。”命牙兵将空空儿掀倒在地,拔出腰刀,道:“空巡官,魏帅有命,我也是遵命行事,你莫怪我。”
空空儿双手被牢牢反缚,双肩、双脚均被牙兵按住,无力挣扎,只好叫道:“我这些日子根本不在魏州,是有人要栽赃陷害我,挑拨魏帅叔侄相斗,请相公调查清楚再砍我不迟。”
史宪诚知道空空儿是田兴义弟,田兴在河北威望极高,深得魏博军心,这一刀下去,从此就会与田兴结下难解之怨,虽说田兴已经失势被软禁,然而河北藩镇多有武力更换节度使之事,前任魏帅田绪不就是杀了上任魏帅田悦才坐上节度使的位子么?田悦可是首任节度使田承嗣亲自指定的继承人。田兴为田承嗣生前钟爱,亲自取名“兴”,断言他将来必兴其宗,得罪了他,终究是福祸难料。一时迟疑,便停手不发,等田季安示下。
田季安怒道:“砍,砍了他双脚!”史宪诚道:“遵令。”微一犹豫,便举起刀来。
忽见小公子田怀谏疾跑进来,一把推开史宪诚,嚷道:“不准砍空空儿!”他是个小小孩童,力气甚弱,史宪诚却畏惧他魏帅之子的身份,见他小手伸来,当即往后退开。
田季安见爱子突然闯进来,虽然气恼,却不便发作,忙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去,阿爹正在审问犯人。”田怀谏奔上来抱住他,娇声道:“空空儿是孩儿的救命恩人,阿爹不要杀他。”
田季安愕然问道:“什么救命恩人?”田怀谏道:“那次空空儿受伤是为了保护孩儿,那些坏人要抓我,是他拼死救了孩儿。”他当日不省事,后来被母亲反复盘问,猜到事情经过,方才告诉他真相。
田季安怒气渐消,哼了一声,命牙兵放开空空儿,问道:“空空儿,有这么回事么?当日本帅问你究竟,你为什么不说是有刺客要绑架小公子?”空空儿道:“小公子当时年幼,以为是有人在闹着玩,属下怕惊吓了小公子,所以不敢轻易说出真相。”
田季安道:“你倒是有功不居。你这些日子当真不在魏州?去了哪里?”空空儿自是知道一旦说出去向,迟早有人猜到他与昭义兵变有关,可如果不说清楚,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牵累田兴,只得道:“我去了昭义,回来相州边关时曾被边将扣住,相公自可派人去核实清楚。”
田季安道:“你去昭义做什么?”空空儿道:“一位朋友请我去帮个小忙。”田季安道:“小忙?说出来听听。”空空儿道:“是。朋友托我去杀一个人,不过到了那里才知道朋友早有安排,人没杀成,浪剑也被人偷走,属下只好回来了。不过属下不能奉告姓名,请相公恕罪。”
田季安怒气又生,道:“你一再抗命,本帅已饶过你多次,这次……”田怀谏忽然挽住他手臂,叫道:“阿爹,我肚子好饿。我都忘了,娘亲炖了莲子汤,让我来请阿爹回去。肚子好饿……”田季安心疼独子,只好道:“好,咱们这就回去。”转头命道,“将空空儿先关起来。”举了举手,身后四名牙兵上前抬起软榻。
空空儿正被牙兵从地上拉起来,看到眼前情形,这才知道田季安已经瘫痪,吃惊问道:“相公,你……”田季安恨恨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本帅要砍你双腿了吧?若是查明你根本没有去过昭义,不但要砍掉双脚,连双手一并砍掉,看你怎么再叫妙手空空。”
空空儿被押来牙城大狱,松了绑索,换上镣铐,被推进牢房时意外发现田兴也被关在里面,不过手足未上械具,没有吃什么苦头。田兴惊道:“空弟,你……你去了哪里?”空空儿歉然道:“是我连累义兄了。”当即说了为人所逼去昭义行刺节度使卢从史一事,道,“我已经将行踪禀明魏帅,他只要派人去边关核查,就会知道我人不在魏州,义兄也不会被牵连。”
田兴摇头道:“牙兵在我府中搜出了你的浪剑,我仍然有与刺客通谋的嫌疑。这次魏帅受惊中风,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空空儿这才知道游侠精明厉害,若不是他凑巧在边关为边将扣押,有了现成的目击证人,他肯定要被迫说出参与昭义兵变之事,以证明自己不是刺客、田兴更是无辜,但即使他交代出自己与朝廷的人有来往,陷自己于死地中,田兴府中找到了浪剑,义兄还是难脱干系。不过既然朝廷目的是要挑拨田兴和田季安相斗,田兴早被夺去兵权,目下又被囚禁,处在大大的劣势,想来游侠还有后招救其出去。一念及此,忙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义兄不必过于忧虑。”田兴道:“但愿如此。”
如此过了数日,牙将史宪诚领兵到来,将田兴请了出去。空空儿见他态度客气有礼,想来节度使已经查明真相,不会对义兄怎样。果然一直不见田兴被押回牢房,这才松了口气。只是这真相也意味着他的死期,魏博早晚要知道他去昭义是为了卢从史,与朝廷相通显而易见。
到了傍晚,史宪诚将空空儿提出监牢,押来府堂。田季安歪坐在堂首,一旁还有判官侯臧、聂隐娘、赵存约等人。田季安面色一沉,问道:“空空儿,你与朝廷勾结,参予昭义兵变,可知道本镇素来如何处置暗通朝廷之人?”空空儿道:“极刑处死。”
田季安问道:“你还为朝廷做过些什么事?快从实招来。本帅也让你死得干脆些。”空空儿道:“只有这一件,而且朝廷早有安排,我无尺寸之功。”
聂隐娘道:“外面的人都知道是昭义牙将乌重胤篡位夺权,想来是早被朝廷买通。这些人有意逼空郎去昭义,不过是要借机盗取浪剑,行刺魏帅,再嫁祸给田将军。”侯臧冷笑道:“隐娘总是为空空儿说话。他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是被逼去的么?我看他是自己心甘情愿去的。”聂隐娘道:“空郎师弟精精儿擅闯皇城被金吾卫捕获,皇帝拿这个来要挟空郎,他也是逼不得已。”
众人头一次听说此事,很是惊讶,空空儿也不知道聂隐娘如何会得知此事。田季安问道:“你师弟胆子可真不小,为何要擅闯皇城?”他虽是一镇统帅,毕竟年轻,好奇之心极重。
空空儿只好说明经过。原来精精儿一直在京兆一带游荡,二年前镇海节度使李锜谋反被擒送京师时,他意外在俘虏队伍中看到了苦苦寻找多年的爱人杜秋娘,多方打听,才知道她早嫁给了李锜为侍妾。李锜被宪宗腰斩处死,杜秋娘受牵累没入掖庭宫为奴。精精儿曾在送空空儿离京时顺手摸去了他当日从吐突承璀手下身上盗得的神策军腰牌,竟拿着那面腰牌闯入掖庭宫救人,结果还没有见到杜秋娘的面就被金吾卫士识破擒获。
田季安闻言笑道:“想不到精精儿倒是个多情郎君。”
侯臧节度使面色有松缓之意,忙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轻饶过空空儿。皇帝赐他浪剑,早有安排,谁知道他有没有为朝廷做过别的事。”田季安便道:“空空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去边关为奴。嗯,你曾在莘县为将,就罚去阳谷军营吧。”
牙兵上前将空空儿拖了出去,塞入牙城门前的囚车,那囚车本是预备将他押赴刑场用的。聂隐娘匆匆追了出来,叫道:“空郎!”空空儿忙道:“我义兄田兴如何?”聂隐娘道:“田将军被魏帅出为贝州临清镇将,已经被遣出魏州。”
空空儿道:“多谢隐娘又救了我一次。”聂隐娘道:“你与朝廷勾结,我本不想为你说话,是苍玉清再三恳求,说你确实是不知情,只是为她所逼。”空空儿道:“她……她又来了这里么?”
聂隐娘道:“空郎,这些人处心积虑,你心肠太软,处处受制于他们,你最好从此与他们断绝来往,不然早晚要被他们害死。你这次可是大大的错了,真不该去昭义。”空空儿道:“难道隐娘愿意看到魏博卷入成德之战?”聂隐娘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成德覆灭,魏博还能保全么?”叹了口气,道,“而今四镇联盟既破,只剩成德独力抗拒朝廷大兵,说这些也无益了。”又叮嘱押送的兵士道:“你们可得将空空儿看牢了,到军营后拿最粗最重的镣铐锁了他,不准他出军营一步,不准跟旁人说话,总之要当作重囚对待,知道么?”她是节度使心腹,兵士如何敢不听从,躬身道:“遵令。”
聂隐娘道:“空郎,你别怪我,我可是为了你好。你今日侥幸逃得性命,下次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挥手命兵士将囚车押走。
空空儿被送来莘县阳谷军营,果然享以重囚待遇,颈、手、足均被重铐锁住。他本来在魏博为官十年期满,正要辞官,被谭忠这一番安排,丢官不说,还被圈禁在军营中,不知道何时才得自由。昔日边关佐将,转眼沦为阶下囚,颇为讽刺。好在众人知道节度使田季安近来赏罚无度,任意处置身边将校,以为他不过是得罪了魏帅暂时被贬,虽不去掉械具,看管严密,却并不指派他干活儿,且好酒好肉地伺候。
聂隐娘关于成德覆灭会危及魏博的担心并未实现。虽然幽州节度使主动出军攻打成德,吐突承璀一军却因为统帅是宦官,威令不振,屡战屡败,连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也战死沙场。因久战无功,公私困竭,耗费军费七百万贯,翰林学士白居易上书劝宪宗早罢兵。成德王承宗亦派使者入朝,自称之前与朝廷对抗是为前任昭义节度使卢从史离间所致。之前卢从史被神奇捕获后立即驰送京师,宪宗倒没有杀他,只贬其为欢州司马,立下大功的乌重胤被调离昭义,任命为河阳节度使,原河阳节度使孟元阳则调任昭义节度使。王承宗再三表示要改过自新,从此向朝廷输贡赋税,属下官吏也听任朝廷任命。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也上表为王承宗开脱,宪宗见吐突承璀一军无能,只得就此下台,下制书赦免王承宗,不仅恢复他成德节度使的官职,还将德州、棣州还给了成德。被王承宗囚禁的薛昌朝早已经被高人从狱中救走,不知所终,只在牢狱中留下一根红线。
然而河北并没有就此平静。成德之事刚刚平息,幽州节度使刘济受次子刘总挑拨,误信长子刘绲与朝廷相通欲代之为节度使,杀刘绲身边大将数十人,将刘绲囚禁。刘总趁机毒死生父刘济,杖杀兄长刘绲,自任为幽州留后。不久,宪宗下诏授以幽州节度使之位,赐斧钺。传闻与朝廷相通的并非刘绲,而是刘总本人。不过他杀父兄即位,大逆天道,常常梦见父兄鬼魂作祟,只得在官署后招纳僧人数百命,昼夜乞恩谢罪。到后来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在大将谭忠的劝说下,决意落发为僧,上表请求归朝,结果在赴京师途中暴卒。朝廷礼遇极厚,不但赠太尉一职,还为其辍朝五日石。
还有比幽州刘总结纳朝廷弑父即位更令人震惊的事情,义武节度使张茂昭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决定举族入朝,上表请朝廷委派新的义武节度使。消息传出,河北藩镇均派出专使赶赴定州劝阻。张茂昭不听,在重兵护送下举家离开河北。宪宗任命左庶子任迪简为义武节度使。
易州是空空儿母亲的故乡,他得知朝廷掌管义武的消息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义武北接幽州,南接成德,此后必将成为皇帝遏制河北藩镇割据的桥头堡,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狼烟烽火。
转眼到了元和七年,空空儿被囚禁在阳谷军营已达两年之久,这两年中,他唯一的访客以及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是莘县县尉邱绛。邱绛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同年武儒衡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多次写信给相邀,只是他家人亲属尽在魏州,难以逃脱,一时下不了决心。
这一日,二人正在营中漫谈饮酒,忽见兵士一阵骚动,争相往辕门赶去。有人嚷道:“魏帅到了!”
莘县是边关之地,从未有过魏帅到访。邱绛面色一变,道:“不好,怕是为我而来。”自怀中掏出一叠书信,交到空空儿手中,道:“麻烦空郎去将书信烧毁,我去挡上一挡。”
空空儿也不多问,拿了书信往厨下奔来。他身上镣铐铛铛,只能碎步挪动,行走不快,刚到门口就听见侯臧在背后叫道:“空空儿,站住!”
空空儿佯作不闻,疾步冲入厨下,将书信丢入火灶中。营厨一旁望见,好奇问道:“空郎在烧什么?”
话音未落,侯臧领牙兵进来,奔到火灶前,却是迟了一步,那一叠信件瞬间化作了灰烬。
侯臧面色铁青,道:“来人,将空空儿拿下。”空空儿无法抗拒,只问道:“我犯了什么错?”侯臧冷笑一声,道:“还用问么?今日看谁救得了你。”命人将他扯来营厅跪下。
田季安半躺在软榻上,脸肿胀得厉害,似乎眼睛也睁不开。莘县县令、县尉邱绛等大小官员及军中将校侍立两旁,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侯臧上前低声对田季安禀告了几句,田季安倏地睁大眼睛,喝道:“空空儿,你可知罪?”空空儿道:“我在军营已有两年,不知犯了何罪,请相公明示。”田季安道:“空空儿被罚来军营后不思悔过,冥顽不灵,私自烧毁军中物品,来人,重打一百军棍。”
牙兵当即取来大棒,将空空儿拖倒在地行刑,打一下便有人高声报数。空空儿也不求饶,只咬牙强忍。
执杖的是田季安亲信牙兵,到六十棒的时候,空空儿已血肉横飞,几近昏死。邱绛久掌刑狱,见牙兵下手极狠,有意将空空儿立毙于杖下,忍不住上前求情道:“空空儿就算有错,也罪不该死,请魏帅暂且饶过他。”田季安冷笑道:“还没有轮到你,你反倒为旁人求情了。来人,将莘县县尉邱绛拿下。邱绛任县尉多年,玩忽职守,捕盗不力,立即处死。”
邱绛早猜到田季安是为自己而来,神色坦然,也不加辩驳。空空儿伏在地上受刑,昏昏沉沉中听到田季安下令处死邱绛,当即一惊,挣扎着仰起头来,道:“邱少府罪不该死,请相公手下留情。”
田季安道:“你自身难保,还敢为他人求情?嗯,一刀杀死确实太过便宜。”当即命人抬了自己出来营厅,止住正举刀欲斩的牙兵,道:“就在这门前挖个大坑,请邱少府进去躺下。来人,暂且先放过空空儿,别打得他昏死过去,错过了观刑的大好机会。”
空空儿被拖到外面,见节度使竟是打算生瘗活埋邱绛,忙哀求道:“邱少府在魏博任推官多年,多有功劳,求相公饶他一命。”邱绛道:“空郎不必为我求情,自我发现田相公亲手杀死嗣母嘉诚公主起,早料到会有今日。”
田季安久瘫在床,胡乱用药,性情日益暴躁,被邱绛当众揭穿恶行,勃然大怒,打个眼色。侯臧忙命牙兵将邱绛嘴巴撬开,强行扯出舌头,一刀割下。邱绛嘴中鲜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当即昏死过去。
大坑瞬间挖好,空空儿被拉到一旁跪下,眼睁睁地望着邱绛被缚了手脚推了进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和寒意,再也不忍看下去,转过了脸,偏偏侯臧命牙兵扳过他的头,强迫他观看行刑场面,道:“空空儿,你可得看清楚了,这就是暗通朝廷的下场。”
空空儿心道:“原来捕盗不力只是借口。”忙挣扎叫道:“邱少府并没有暗通朝廷,他不过是有同年在朝中为官,多有书信来往,求相公明察后再论罪不迟。”
田季安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牙兵们便一起举锹,铲土将大坑填平,又纵马在上面来回奔驰践踏,将浮土夯实。
空空儿亲眼看着邱绛在自己眼前被坑杀,无力相救,胸口痛不可言,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忽听得田季安道:“空空儿,本帅细细查你,尚无谋反之心,今日暂时放过你,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再敢私结朝廷的人,邱绛就是你的下场。”空空儿全身被恐惧和悲愤笼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田季安道:“来人,将一百军棍打完。”
棍棒一下一下打在空空儿的臀上、大腿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身体似乎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但那种难以言说的冰冷和忧愤还是令他全身僵硬。他又挺了数下,终于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在叫“空郎”,遥远得好像天籁之音。空空儿不愿意就此醒来,只是死死闭着眼睛。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在他耳边大叫“贤弟”,他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果见侯彝正俯视着他,面上尽是关切之色,喃喃问道:“义兄,我……我是在做梦么?”侯彝道:“不是做梦,贤弟,确实是我,侯彝。家母新近去世,我赶来魏州奔丧,听家兄说你挨了棍棒,几近垂死,所以赶来探望。你可是已经昏迷好几天几夜了。”
空空儿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回魏州,举起手来,果见镣铐已去,一时不明所以,问道:“我不是被关在莘县军营中么?”侯彝道:“听说是魏帅公子为你求了情。”放低了声音,道,“这几日魏博节度使狂性大发,莫名其妙杀了许多人,有医师,有侍女,有牙兵,还有不少人是军中将领,罪名均是暗通朝廷,连带家属也没有放过。听说莘县县尉邱绛老母七十岁,幼子才十岁,也被斩首示众。眼下魏博军心浮动,人人自危,就连我兄长侯臧极得魏帅信任,也有危惧之心,贤弟不如找机会尽快离开这里。”
空空儿道:“我不能离开魏博,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义兄,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忍了很久,我……我杀了第五郡。”侯彝大吃一惊,道:“你为什么杀她?是魏博节度使逼你么?”空空儿道:“不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谈起这件事,他那长久压抑的悲恸情感终于彻底爆发,不待讲完,泪水汩汩而出,湿遍了衣襟。
侯彝一时冷然不语。在他心中,第五郡是个难得的奇女子,他知道她热恋自己,曾千里迢迢追来常州,主动投怀送抱,一夜风流,极尽缠绵,却又将温婉善良的卞素云介绍给自己做妻子,仅此胸襟,世间罕见,只是想不到她死在空空儿箭下已有五年,五年之间,世事巨变,陵谷沧桑,多少威名远扬的人已经在地下埋葬,更多无名之辈血洒他乡。那般可亲可爱的女郎,当真就再也见不到了么?一阵秋风刮开窗户,穿堂而过,他身子打了一个寒噤,眼睛里有种雾样的东西弥漫,渐而遮掩了双眼。
空空儿抹了抹眼泪,道:“我亲手杀了第五郡,那时本该惊醒,可我依旧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义兄,我……”哀恸之下,再也说不下去。
侯彝道:“这不能怪你,只怪你生在魏博,天意弄人。来,我扶你坐起来,先吃点粥。”空空儿道:“这里不是我家么?哪来的米?”侯彝道:“这是魏帅公子派人送来的。他一个小小孩童,倒是有心。”
话音未落,只听见院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有孩子声音叫道:“空空儿!空空儿!”空空儿忙道:“小公子,我在房里。”
田怀谏推门进来,气急败坏地嚷道:“空空儿,你快去救救我娘亲!”忽见有外人在场,立即露出警惕之色,问道:“你是谁?”空空儿道:“这是我义兄侯彝。你娘亲怎么了?”
田怀谏道:“阿爹正拿鞭子抽打娘亲,我怎么也劝不住,你快去救救她。之前我求阿爹放你,其实是娘亲教我的。不过我自己也不希望你被阿爹砍了手脚,那样你就再也不能陪我玩了。你……你快去……”忽见空空儿头一歪,人已晕了过去,忙问道:“空空儿怎么了?”
侯彝道:“他被你阿爹打了军棍,重伤在身,听了你的话急怒攻心,所以晕了过去。不过就算他醒来也没用,他自己生死都在你阿爹掌握之中,哪里能救得了你娘亲?不如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回家去试试看。”田怀谏道:“快说,快说。”侯彝便附耳低语了几句。
田怀谏关切母亲安危,也不问方法行不行得通,点头道:“好,我这就赶回去。”转身跑了出去。却听见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找到了,小公子在这里。”大约是追来保护田怀谏的牙兵。
一会儿又有人来到门外喊道:“四郎在里面么?大郎有事请郎君回府商议。”侯彝知是兄长侯臧的家仆,便出来道:“你先回府叫个能干细心的婢女来,我义弟空空儿受了伤,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仆人道:“是。”
一直等到侯府婢女到来,侯彝交代清楚,这才离开空空儿家。回来长兄府中,侯臧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不止,上前叫道:“大哥!”侯臧命仆从尽皆退出,才道:“四弟,我有话就明白说了,明日是慈母下葬之日,安葬好母亲后,请你立刻离开魏州。弟妹临盆在即,需要你在她身边。”侯彝道:“好,还有呢?”侯臧道:“我的两个孩子,请四弟一齐带走。若是……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他们今后就托付给四弟了。”他一共有三子,长子早已成年,在魏博军中任职,却因奸污民女被刘叉所杀,次子和三子都才十余岁。
侯彝道:“大哥放心,你我兄弟虽然道不同,终究是血肉至亲,你托付的事我一定办到。不过也请你善待我义弟空空儿,别再轻易加害。”侯臧道:“好,大哥答应你。”
侯彝道:“大哥既然知道当下是立于危墙之下,何不趋利避害?”侯臧迟疑道:“四弟的意思是……”侯彝道:“田季安中风瘫痪,杀戮无度,田兴性情谦恭,深得军心,孰高孰下,大哥自有判断。”侯臧喝道:“四弟,这种话切不可再说。”
忽听见阶下有人禀道:“外面有牙兵来召判官到节度使府议事。”侯臧应道:“知道了。”狠狠瞪了侯彝一眼,自去换了衣裳,往牙城赶去。
侯彝见天色不早,便出门买了一些物品,送来空空儿家中。空空儿人已经清醒,侯府婢女正站在床边服侍他进食,见侯彝进来,慌忙上前行礼。侯彝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婢女应了一声,接过他手中食盒,取出酒菜在桌上摆放好,挑亮灯烛,这才出去,回身将房门、院门一一掩好。
侯彝见空空儿只默默吃粥,面色极是难看,叹了口气,上前坐到床边,低声道:“我知道贤弟想做什么大事,你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会拦你。明日家母下葬后,我就要离开魏州。贤弟自己多加小心,切记在你伤好前不可轻举妄动。内子即将生产,我们一家三口在洛阳日夜盼你前来团聚。”空空儿道:“是。恭喜义兄,原来我就要当叔父了。”
侯彝道:“我买了一些酒菜,不过我有重孝在身,不能饮酒吃肉,贤弟正好独享。”空空儿强笑道:“甚好,我正需要酒肉养好身子。”
他兄弟二人一人放不下邱绛及第五郡惨死,一人也不断缅怀第五郡的音容笑貌,心头各见沉重。呆坐了一会儿,侯彝替空空儿换了敷药,便就此散了。
到次日一早,侯府婢女又带了酒肉来服侍空空儿。这婢女确实能干,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又细心将空空儿脖颈、手腕、脚腕被镣铐磨出的几圈淤伤血斑抹药包扎好,买了一些化淤散热的汤药喂他服下。
空空儿见她忙前忙后,很是过意不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婢女道:“回空郎话,奴婢叫镜儿。”
空空儿一时愕然,多年前在波斯公主萨珊丝府中做客时,不是听过郭府有一名乐妓叫镜儿么?
到晚上时,侯彝再次到来,命镜儿先退下,告诉空空儿道:“昨日傍晚节度使府大大闹了一场——节度使田季安服药后忽然狂暴起来,拔刀杀了身边两名牙兵,又举杯向当时侍卫在一旁的赵存约扔去,却被赵存约接住。田季安勃然大怒,命人砍掉赵存约双手。赵存约却不肯坐以待毙,拔出兵刃冲出堂去,田季安命牙兵出尽全力追杀围捕,终将他射杀在牙城下。”空空儿惊道:“那隐娘人呢?”侯彝道:“听说她昨日不当值,人不在牙城中,节度使也没有派人去捕她,大约怒火已然平息。”
空空儿一时默然,赵存约沉默少言,为人阴狠,极少与旁人来往,但他妻子聂隐娘却是魏博鼎鼎大名的人物,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叹息。
侯彝又道:“昨晚节度使夫人连夜召见众将,已经立小公子田怀谏为节度副大使。这位元夫人可不简单,贤弟既跟她是旧识,可要当心。”空空儿愕然道:“元夫人素来娇弱,众将的名字她都未必知道,如何能主持大事?”侯彝道:“若不是元夫人自己,她身边一定有能人指点。”空空儿摇摇头,道:“元夫人素来不予政事,她身边不过是些侍女仆人而已。”侯彝道:“嗯,也许是我多虑了。总之,义弟万事小心。”空空儿道:“是。”
侯彝叫镜儿进来,道:“我大哥已经将你送给空郎,你从此就跟在他身边,好好服侍他。”空空儿惊道:“这怎么可以?”
侯彝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却是镜儿的卖身契,道:“你有伤在身,需要一个人照顾。等你伤好了,遣她也好,卖她也好,随你,总之,她现下是你的人了。”不由分说塞到空空儿手中,拱手道,“贤弟,我有急事,今晚要连夜离开魏州,你我就此作别,记得我在洛阳等你。”空空儿还欲起身相送,侯彝却已经大踏步地离开。
空空儿叹了口气,当着镜儿的面将那张卖身契望火上烧了,道:“你已经不再是奴婢了,这就走吧。”镜儿大惊,哭道:“镜儿做错什么,郎君不要我了?”空空儿忙道:“不是我不要你,而是我总是麻烦缠身,你也看见我身上的伤了,这些还是轻的,你跟着我,只会害了你。”镜儿道:“就算要走,也得等郎君伤好。”去院中拖了一块门板放在窗下,自柜中抱了被子铺在上面,道:“郎君放心,等你伤好了,镜儿自己会走。”空空儿行动不便,也只得由她。
过了几日,空空儿伤势好了许多,已经能起来在院中活动。这日节度使府家僮蒋士则忽然闯了进来。空空儿奇道:“你来做什么?”蒋士则道:“夫人牵挂空郎伤势,命小的找机会来探望。”递过来一个白色瓷瓶,道,“这是西域龙膏,治疗外伤有奇效,是夫人叮嘱小的拿给空郎的。”空空儿命镜儿接了药,道:“夫人有心,多谢。”
蒋士则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魏帅脾气越来越古怪,动辄发狂发怒,杀死了许多侍女、牙兵,还总是鞭打夫人,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小公子总想来见空郎,魏帅也不允准,命人将她母子二人关了起来,小的是偷偷跑出来的。”空空儿默然无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蒋士则还待再说,忽听见门外有人朗声问道:“空郎在么?”镜儿忙去开门,却是聂隐娘。蒋士则忙道:“小的告退。”
聂隐娘狐疑望着蒋士则的背影,问道:“他不是节度使府的家僮么?来这里做什么?”空空儿道:“他来送药。隐娘请里面坐,镜儿,沏茶。”镜儿道:“是。”聂隐娘笑道:“几天不见,空郎这里就多了位乖巧的小娘子。”空空儿道:“她原来是侯判官家的婢女,我义兄侯彝将她要来送给了我,不过等我伤好了,她就会走。”
二人进来坐下,镜儿上了茶,侍立一旁,聂隐娘望着她,只不说话。镜儿便道:“家里汤药没有了,我再去买一些。”空空儿点点头。聂隐娘等镜儿出去,道:“她原来是侯臧的人,你敢将她留在身边么?”空空儿道:“有什么不敢,反正也不会太久。”
聂隐娘道:“我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同空郎商量。眼下魏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魏帅自得了风病以来,不理军政,喜怒无常,尤其最近杀了这么多领兵将领,军心动摇。我知道一些人在暗中谋划迎你义兄田兴回来主持大局,我自己也是极赞成这件事的。”
空空儿道:“隐娘想要我做什么?”聂隐娘道:“田将军为人宽厚,历来不肯与魏帅争权,他本早有机会当节度使,却主动让位给当今魏帅,我猜就算大伙儿迎他回来,他也决计不肯。我希望空郎能出面劝劝他,以大局为重。朝廷新近任命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义成节度使。薛平是薛嵩长子,以前曾经任过相州、卫州刺史,虽然相州、卫州为魏博占据多年,可他在当地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皇帝任命他到义成,可谓居心叵测。昭义节度使孟元阳也正往魏博西面边境集结重兵,而今魏博西面、南面尽是朝廷控制的地盘,北面成德、东面平卢又与魏帅不睦,若是魏博自己再这样内耗下去,正好给朝廷有机可乘。”空空儿摇头道:“义兄他不会听我的。”
聂隐娘道:“为了魏博,空郎都不肯试上一试么?”空空儿摇了摇头。聂隐娘极是失望不快,起身道:“我真看错了空空郎。”
聂隐娘刚愤愤离去,镜儿便回来了,欣欣然笑道:“我拿了那位家僮送来的药到医铺问过,确实是难得的奇药,我还生怕是毒药呢。”空空儿大奇,道:“毒药?你怎么会这么想?”镜儿道:“那个人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着好像没安什么好心。”空空儿笑道:“孩子话。来,既然是奇药,快些给我涂上,我巴不得伤势赶快好呢。”镜儿道:“是。”
那西域龙膏当真有奇效,非寻常金创药可比,涂上仅一日,便觉得伤处不再疼痛,反而麻麻痒痒似有新肌生出。五、六日后,空空儿自觉已经痊愈,还在院子中练了一套拳法,镜儿却非逼着他继续涂药,非将那瓶药膏涂完才肯了事。
这天傍晚,空空儿正在院中练剑,他浪剑已失,只用一枝木棍代剑。蒋士则忽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色煞白,嚷道:“不好了!魏帅要杀夫人母子,小公子请你赶快去救他和夫人。”
空空儿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蒋士则道:“夫人劝魏帅召田兴田将军回来,重任兵马使,以压军心,魏帅不听,还认定夫人与田将军勾结,提剑要杀夫人,小公子从旁劝阻,魏帅连小公子也要杀。”
空空儿听多了太多因争夺权势父亲猜忌儿子、儿子弑杀父亲的故事,当即拔脚就往外走去。镜儿上前挽住他臂膀,低声恳求道:“郎君不要去。”
空空儿沉吟片刻,附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收拾一下东西,去西门外十里的客栈等我。”镜儿道:“做什么?”空空儿道:“你照做就是了。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城。”镜儿道:“是。”
空空儿忙跟着蒋士则进来牙城,牙兵见他跟家僮在一起,以为又是小公子要找他玩耍,也不阻拦。进来后署苑中,正见侍女扶着节度使夫人元浣从房里出来,元夫人批头散发,衣裳凌乱,极是狼狈。
田季安正在房中狂摔东西,又厉声叫道:“来人,快来人!速持本帅金牌令箭到临清取下田兴人头!”
空空儿再无迟疑,上前拦住正要进去奉令的牙兵,拔出他腰间长刀,径直闯入房中。田季安正倚靠在软榻上大口喘气,他适才殴打元夫人,牙兵生怕被迁怒,尽躲了出去,忽见空空儿持刀闯入,吃一了惊,喝道:“空空儿,你不得传唤,怎敢闯进后衙……”一语未毕,惊讶地望着自己胸口,那上面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刀。空空儿手上加劲一推,长刀穿胸而过,田季安“嗯”了一声,便即垂头死去。
忽听见背后元夫人颤声道:“你……你杀了他?”空空儿道:“是,夫人尽可以杀了我为魏帅报仇。”拔出长刀,倒转刀柄,上前奉给元夫人。
元浣见那长刀鲜血淋漓,血正一滴一滴地掉落地上,一时心乱如麻,心道:“这是我夫君的血。”一咬牙,接过长刀,对准空空儿心口扎了下去。
空空儿不避不闪,心道:“想不到我最终会死在青梅竹马的玩伴手里。”
门边忽然抢过一人,上来扯住元浣手腕,叫道:“娘亲不要杀他,是我叫空空儿来救娘亲的。”元浣转头一看,正是爱子田怀谏,她手中本无力,手中长刀当即掉在地上,抱住儿子大哭了起来。
室中剧变,门口早挤满一大堆牙兵,牙将史宪诚也在其中,见魏帅遇害,节度使夫人抱着小公子痛哭不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蒋士则忙挤过人群,扶起元浣坐到一旁,回头道:“夫人有令,空空儿谋害魏帅,将他拿下了。”
史宪诚正不知所措,一听是夫人之命,忙喝道:“将空空儿绑了。”牙兵们遂一拥而上,将空空儿捆缚拖了出去。
史宪诚上前禀道:“请问夫人要如何处置空空儿?”蒋士则道:“当然是要下去押严刑拷问,问出他背后主使。”史宪诚道:“我问的是夫人,你一个家僮插什么嘴?”蒋士则便问道:“夫人,空空儿该如何处置?”
元浣六神无主,完全听不进旁人在说什么,她夫君田季安近来性情大变,总对她暴力相向,满屋子仆人婢女吓得跪下,只有蒋士则扑上来用身子遮住她,她心中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依赖他,便道:“按他说的去做。”史宪诚只得应道:“遵命。”命人押了空空儿到狱中拷问。
节度使被杀非同小可,按照惯例,节度使死后由节度副使继任,那么该轮到小公子田怀谏来当魏帅。可眼下魏博危机深重,四面强敌环伺,朝廷虎视眈眈,魏博内部将士怨言四起,田怀谏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元夫人又柔弱没有主见,如何能担当处置军务?谁指使空空儿杀死节度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当下一任节度使,史宪诚根本无心拷问空空儿,只命人将他锁了交给狱卒监禁。
空空儿早为今日之事谋划许久,想不到如此容易得手,他早存了必死之心,也丝毫不为自己安危忧虑。到了晚上,牙兵将他提出来吊在狱厅梁下,蒋士则进来大声喝问道:“是谁指使你谋害魏帅?”
空空儿料不到会是一个家僮来拷问自己,也不吭声。蒋士则问道:“是不是你义兄田兴想当节度使,所以指使你杀了魏帅?快说,是不是?”竟是要逼迫空空儿招认是受田兴指使。空空儿只一言不发,蒋士则便下令用刑,日夜拷打,逼迫空空儿承认杀害田季安是受临清镇将田兴指使。
次日中午,聂隐娘忽然到来,命狱卒停手,将空空儿放下来。聂隐娘俯身扶起他,低声道:“空郎,之前我错怪了你,你做了我正预备做的事,除掉魏帅,田兴将军自然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可当真是人算不及天算,眼下事情起了变化,家僮蒋士则掌控了夫人和小公子,挟天子以令诸侯,魏博军政大权尽在其手。”
空空儿浑身是血,神智不失,听说蒋士则目下执掌魏博军政大权,深感愕然,回想之前他的种种行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这个家僮在滋事捣鬼,他早知道自己与元浣有旧,有心挑拨自己去杀田季安,想来之前田季安忽然与夫人、儿子交恶,也是他从中兴风作浪的缘故。
聂隐娘又道:“蒋士则已经派人扣押了田兴将军在魏州的一家妻儿老小,正以新任节度使的名义召他回来魏州,预备加害。我在军中联络了一批将帅,等田将军回来自会行事,你再忍耐几日。”放下空空儿,起身喝道:“空空儿可是救过小公子,又是田兴将军义兄,你们若将他打死了,嘿嘿,看你们自己有什么下场。”狱卒道:“可是蒋郎说……”
聂隐娘声色俱厉,怒道:“哪个蒋郎,魏博是姓田还是姓蒋?”狱卒不敢再辩,忙道:“娘子放心,我们会好好对待空郎,即便是不得不用刑,也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聂隐娘道:“这还差不多。”
果然等聂隐娘一走,狱卒只将空空儿绑在长凳上,好让他舒服些,一望见蒋士则来,便将鞭子甩得山响,其实落到空空儿身上已经收力,并未打实,等蒋氏走了,再松开绑绳。
如此过了几日,一日清晨,忽听得外面欢声雷动,地动山摇,竟似有万人在齐声鼓噪欢呼,狱卒急忙抛下空空儿,拥出去查看究竟。
过了一会儿,牙将史宪诚率领牙兵进来,亲自解开空空儿赔罪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空郎莫怪。”空空儿猜想田兴已经掌控大局,点点头道:“将军也只是奉命行事。”史宪诚便命人扶他出去治伤。
外面果然是田兴自临清奉召回来魏州,刚到牙城前便为成千上万名兵士围住,一齐下拜,诉说蒋士则挟持小公子干预军政,请求他出任留后。田兴见群情汹汹,难以抑止,聂隐娘等人又一再晓以利害,从旁劝阻,只好道:“你们若是一定要推举我任留后,我有两个条件,一是不得伤害怀谏母子……”兵士纷纷道:“相公有命,不敢不从。”田兴道:“二是魏博从此须得遵守朝廷法令,申报版籍,贡献赋税,请任官吏。”
众人一齐呆住,魏博自安史之乱以来割据一方,五十余年不向朝廷申报户口,不纳赋税,境内官吏任命均由田氏一语决定。田兴这般说法,岂不是魏博从此要听命于朝廷?
忽听得聂隐娘大声道:“田相公顾全大局,决意效仿义武、昭义投效朝廷,从此魏博凡事有朝廷撑腰,皇帝必有重赏,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兵士遂纷纷应道:“愿听相公钧令。”
田兴遂在兵士簇拥下入节度使府署,只杀了家僮蒋士则及其结纳的心腹十余人,又召来掌书记,拟好奏表,派使者驰赴长安。
一直忙到深夜,田兴才有空问起空空儿。牙将史宪诚忙上前禀道:“空郎被蒋士则下令拘禁拷打多日,末将早已经将他救了出来,安置在一处空房中。”田兴道:“你先派人送他回家养伤,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再去看他。”
他新即留后之位,有许多大事要先处理,暂时难以顾及兄弟之情。尤其空空儿杀死田季安,旁人难免会猜疑是他贪图节度使位子,所以特意指使义弟动手,外面已经有这类流言,他虽然问心无愧,但终究还是有所顾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遣走史宪诚,田兴这才起身道:“走,我们去后衙拜见夫人和小公子。”
空空儿被连夜送回家中时已经猜到了田兴的难处,聂隐娘赶来劝他不如先暂时离开魏州。空空儿道:“我不能没有任何交代,就此不告而别。”聂隐娘狐疑道:“你莫非想在军前自尽?”空空儿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一时不答。
聂隐娘道:“你真是傻得厉害。空郎,你不是在为朝廷效力,而是在为魏博做事,魏帅滥杀无辜,屠害忠良,已经沦为魏博的罪人,你不杀魏帅,我也会杀他,我不杀他,旁人也会杀他,你做了有益魏博的事,新任留后和军中将士心中有数。你若是一心求死,你自己倒是解脱了,你让田相公良心何安?魏博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可不要胡来,又生枝节。你不是一直想辞官为民么?眼下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空空儿素来佩服她的见识,心下也觉得她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好,等我向义兄交代一声,我自会离开魏博。”又迟疑道,“隐娘,尊夫之死……”聂隐娘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替夫君多谢你,谢谢你为他报了仇。”
魏博主动归顺朝廷震动天下,朝中使者还没有到来,成德、平卢、淮西几镇特使已经纷沓而至,均是劝说田兴不要倒戈朝廷,由此将先人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给别人。田兴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从。
半月后,朝廷特使知制诰裴度赶至魏州,当众取出白麻纸诏书。到场军民多达数万人,军府前挤得水泄不通,却寂静无声,连一句咳嗽都听不到。裴度朗声宣读皇帝诏书,当场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拔出一百五十万缗犒赏魏博军士,魏博所统全部州县给复一年,即免除百姓赋税一年。
当时军中拥立田兴,多少有些迫于形势,至于田兴提出归顺朝廷的要求,也是不得已才答应,听到裴度宣谕完宪宗旨意,朝廷赏赐丰厚,所与甚多,魏州全城顿时一片欢呼沸腾,军民这才死心塌地地敬服田兴。成德、平卢、淮西使者望见眼前众人欢欣雀跃的情形,惊惶变色,知道田兴既得朝廷任命,又得魏博上下死力,再无挽回可能,只得各自怏怏离去。
读完诏书,裴度又向田兴极陈君臣之义。田兴答道:“尊使教诲,田某不敢不从,日后自当忠心奉上,绝不反悔。尊使这就请到驿馆歇息,晚上田某再安排宴会为尊使接风洗尘。”裴度摆手道:“接风就不必了,本使奉天子之命宣谕魏博,魏博所辖州县都要走上一遍,时间紧急,还请相公早做安排,最好明日就能起程。”
田兴愕然问道:“尊使是要不辞劳苦、亲自到各州县宣读天子诏书么?”裴度道:“正是,如此方才不付天子重托。”田兴当即肃然起敬,道:“是,田某这就亲自陪尊使前往所有州县,好让魏博百姓感悦皇恩浩荡。”
裴度见他恭谨有礼,很是欣喜,又道:“另外圣上特别交代了一件事,请相公即刻派人将空空儿押去京师。”田兴道:“遵旨。尊使远道而来,请先去驿馆安置,我这就去准备尊使宣谕州县一事,好让魏博四方百姓早沐天恩。”裴度道:“有劳相公。”
田兴便命人护送裴度一行前去驿馆,自己带人匆匆来到空空儿家中。空空儿问听新任节度使亲自到来,慌忙迎出门来,上前跪下谢罪道:“我以下犯上,亲手杀死前任魏帅,不配再做田氏义弟,这就请相公与我断绝兄弟名份。相公可将我在军前处死,以正军纪。若是相公大度不杀我,我这就离开魏博,永远不再回来。”
田兴上前扶起他,道:“圣上指名要将你立即押去京师,空弟,你这就走吧。”空空儿先是愕然,随即道:“既然圣上下了旨,相公不可徇私放我,这就绑我去长安吧。”
田兴深知他为人,一旦拿定主意,万难劝回,叹了口气,回头命道:“来人,将空空儿拿下,立即解往京师。”
牙兵遂上前缚了空空儿,先暂时将他带到对面不远处的采访使衙门监禁。过了大半个时辰,聂隐娘率领百名兵士到来,押空空儿出来,解了绑缚,不上械具,只装入槛车,又在车四周围以幔布,颇为优待。动身南行,众人一路默默无语,气氛甚是肃穆。
当晚到达魏县,聂隐娘命兵士开了槛车,道:“这里有马,空郎连夜走吧。”空空儿却是坐在槛车中不肯出来,道:“我不走。”聂隐娘道:“这是魏帅钧令,你敢抗命么?”空空儿道:“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长安,我不能再陷魏帅于不义。隐娘大可放心,皇帝不会拿我怎样。”
聂隐娘听过天子曾两次召见空空儿,一直存心笼络,忽而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受天子之命才杀了前任魏帅?”空空儿不愿意辩解,道:“随隐娘怎么说。”聂隐娘便不再多问。既然空空儿坚持要去长安,她也只能派人回去告知田兴,自己带人押送空空儿继续朝京师进发。
这一日出了魏博,进入河南府境内,聂隐娘道:“空郎义兄侯彝不是在洛阳为官么?要不要顺道去看看他?”
之前侯彝被宪宗自镇海常州召回京师后一直晾在一旁,直到后来镇海节度使李锜举兵谋反,侯彝出力甚多,是他潜到镇海,向李锜幕僚李绅晓以利害,与其一道策反了李锜身边部将,因功被授为洛阳令,很得皇帝倚重,连遭遇母丧也特旨不准他去职。洛阳正在去长安的路上,空空儿却只是摇摇头,他早见识过宪宗的种种权术和手段,心迹可畏,知道这次皇帝命田兴押自己进京必然凶多吉少,他不愿意侯彝知道后为此忧虑烦恼。
聂隐娘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空郎从未替皇帝办事,皇帝这次召你进京,怕是不怀好意。空郎,你……”空空儿道:“隐娘不必多说,这是皇帝在试探新任魏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继续上路吧。”聂隐娘沉默许久,才道:“好。”
一进关中,就有神策军前来接手押运,掀开幔布,见空空儿手足没有任何束缚,奇道:“圣上亲自点名的要犯,如何不锁住,不怕犯人逃走么?”聂隐娘道:“他不会逃走的。”
神策军兵士却是不听,重新拿重铐锁了空空儿,聂隐娘就是有心再私纵他逃走,也是无能为力。
到了长安,空空儿被径直带到神策军大狱,关了半个多月后,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才带人提他出来。吐突承璀之前因征讨成德失败,为朝中御史弹劾,宪宗被迫免其神策军职,出为淮南监军,不过时隔不久又召回京师,官复原职,且兼任弓箭库使,比以前更为风光。
进来神策军厅,却见厅首站着一人,正是当今宪宗皇帝李纯。七年不见,皇帝老了许多,双鬓颇见风霜之色,想来是日夜操劳国事的缘故。然则眉眼威严,比多年前不知道犀利锋锐了多少倍。七年前在惊涛骇浪中即位的皇帝,如今早坐稳了皇位,傲视天下,正一步一步地实现他平定的志向。
李纯先道:“空空儿,多年不见,你可是老了不少。”空空儿道:“是。”
他见皇帝不命人带自己进大明宫,而是降尊纡贵,亲自来到神策军厅,料来是要立即处死自己。果然下跪参拜后,李纯也不命他起来,只森然问道:“七年前朕当面交代的事情,你办了么?”空空儿道:“没有。我自知有负圣望,任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杀了我后,不要将我传首魏博。”
李纯冷笑道:“你凭什么求朕?”空空儿一时无言以对。不料李纯又道:“朕不会杀你。”顿了顿,又道,“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朕都不会杀你,朕要留着你看到天下一家的局面。”
那一日,空空儿亲口对皇帝道:“我跟陛下一样,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镇都听朝廷的话,这样魏博既不用谋划去攻打别的藩镇,也不用日夜防着被别的藩镇夺走地盘,男人不用当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实并非如此,眼下割据分裂的局面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从中帮到什么。”他想不到当日随口一句话,竟然成为免死金牌,救得自己性命,一时怔住。
李纯见空空儿极为意外,很是亢奋得意,命道:“吐突承璀,放空空儿出去,先留他在魏博进奏院中,若他敢私自离开京师,进奏院中所有人立即处死。”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开了枷锁,亲自送空空儿出来,取出一柄剑交给他道:“这是圣上御赐之物,若是你再弄丢了,可是大大的杀头之罪。”
空空儿接过来一看,正是皇帝之前赐给自己的那柄浪剑,却又略有不同,剑柄上一圈一圈缠上了黑色的丝绦,极见绵密精细,镮首刻着个小小的“空”字,也是原来所没有。
一时间,情思潮涌,莫非苍玉清盗走浪剑当晚的缠绵温柔,并非全是虚情假意?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名青衣女子,冲上前来紧紧抱住他,哭叫道:“空郎,空郎,我找得你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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