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864字
放妮侧身坐在床头,一只手搭在床架上,看护着母亲。她已经不那么着急了。
黑虎拾个板凳坐在门边,“吱吱”地抽着旱烟。他本来胃肠不好,加上心中有事,晚上什么也没有吃。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心里一阵阵紧缩、发颤。将近二十年的谜,也许会在今晚揭开了……
这几年,放妮常来看他,他也常去杏行。放妮一年年长大,一年年发育,那面影也越来越熟。她的身段、长相和自己脑海中印着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已经很难区分开了。是的,越来越像,几乎重叠为一个形象了。黑虎渐渐在心中认定,放妮的娘,就是那位被自己伤害过的女人。怀里揣着的四截断指就是杏子姐的!
有一次,黑虎去杏行看望罗和夫妻,杏子恰好头一天刚回豫东。她平常很少来,近二百里路,来一趟不容易。黑虎从来没有碰上过她。他曾想去豫东探个究竟,茶馆里太忙,老也不能脱身,而且心中很狐疑:如果真正是她,杏子姐为啥要把真情掩盖起来,向罗和夫妻说,手指是铡草铡掉的呢?这是刻骨的血仇,应当一辈辈传下来的,她有什么必要瞒住呢?这件事一直在黑虎脑子里转悠了几年,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在灯影下,他仔细辨认了放妮娘的脸形,心中剧烈地震颤起来,是她,杏子姐就是那个女人!她虽然已经老了,但朦胧依稀的灯光,掩盖了她脸上的皱纹;病态瘦削的脸庞和身体,好像又重现了她年轻时的苗条和清秀。更何况,还有放妮——当年那个活脱脱的杏子就在床沿上坐着!
黑虎惊喜、欣慰,欣慰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黑虎痛苦,痛苦自己对不起无辜的杏子姐;对不起救了自己的干爹干娘罗和夫妇;也对不起把自己当成亲叔叔看待的放妮姑娘。
黑虎心里惶惶然,手上的烟袋直抖。沉默了好久,不知怎么开口。他看放妮娘已经昏昏睡去,放妮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正摆弄衣角,便鼓鼓勇气说:“放妮,你母女咋落到这个地步了呢?打算到哪里去?”
放妮被触动了伤心处,抬起头,泪眼闪动着,向黑虎说了个大概。
原来,放妮的爹得肺病多年。幸亏有杏子精心照料,病身子拖了二十年,直到去年冬天才死去。可杏子自己也染上了肺病,每天发低烧。她一直瞒着丈夫,也瞒着罗和夫妇和女儿。这也是她长期不接放妮去豫东的原因,她怕放妮也染上这种怕人的病。
从去年冬天起,到处都开始闹饥荒。杏子惦念父母,几次想回来;但因为丈夫病危,一直不能脱身。直到临近春节,丈夫死了,她忙完丧事,才赶到杏行来。罗和夫妇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杏树也早在一九五八年被伐光炼钢铁了,他们又没有别的收入,生活艰难得很,一天天熬着过日子。
两位老人家都是行将就木的人,经不得饥饿,加上生病,上个月,罗和夫妇相隔七天竟先后去世了。罗和老人临死前,看女儿杏子和外孙女放妮无依无靠,告诉杏子说:“往下,有过不去的难处,就去柳镇找你黑虎兄弟。他虽说以前干过土匪,可是个有肝肠的人,急难时靠得住。”
罗和老人说这话时,放妮也在床边。可是丧事办完,临离开杏行时,母亲却告诉她:“咱回豫东家里去,经过柳镇时,就不往你虎子叔那里拐弯了。眼时谁都艰窘,一下去咱母女俩,你虎子叔要作难呢!”
放妮听母亲说得在理,也就同意了,没往别处想。可她哪里知道,母亲不愿见黑虎的主要原因并不在这里呢!
埋葬了两位老人以后,杏子心里十分矛盾。杏行已没有亲人,豫东家中也没有了亲人。母女俩往后靠谁呢?她想到柳镇找这位没见过面的干兄弟商量。从父母和放妮平日的夸赞中,她相信他一定是个靠得住的人。然而,她又顾虑重重,不敢来。
她从老人和孩子的嘴里听说过黑虎的长相、年岁和大体经历。也猜想出,当年那个伤害过自己的年轻土匪,可能就是黑虎。但她已不愿再见他。这倒不是还记着那一刀之仇,不是的。相反,这个心胸宽敞善良的女人,早就原谅了他。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记恨过他。自己被一群土匪抢去,在那种情况下,他完全可以用强力污辱自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但他到底还是把自己放了,还送给十块大洋。他虽然残忍地砍了自己四截手指,但那是在精神迷乱的情况下干的呀!
杏子从心里原谅了那个年轻的土匪,相信他还会成为一个好人。后来,她用那十块大洋给丈夫看了病,不久腹中的女儿也出世了。她给女儿取名叫放妮,是感激他放了自己一家三条人命。难道还会再记恨什么吗?后来罗和夫妇问及她四截手指是怎么断的,杏子隐瞒了真情,只说是自己铡草时不小心铡断的。她这么说,一来是怕爹娘因为自己受屈而伤心;二来不想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这对自己、对那个人都没有好处。
后来,当杏子断定那个人就是黑虎,他们已成了干姐弟时,虽说没有见过面,但在感情上却亲近了一层。解放后,黑虎被判刑改造成好人,杏子感到欣慰,自己总算没有看错人。
她想见他,又怕见他,更不想揭开这层纱幕。杏子怕重提往事会刺伤他的心。知错改错就好,为啥还要再引起他痛苦的回忆呢!
罗和老人去世时,她没有让人给黑虎报丧。按照这里的风俗,老人死后,干儿子和亲儿子一样,要披麻戴孝送葬的。何况罗和老人没有儿子呢!但杏子怕见他。没让黑虎知道,就由杏行的乡亲们帮着,把两位老人一前一后埋葬了。
罗和夫妇死后不久,她再三考虑,决定带女儿回豫东去。家里虽然丈夫死了,还有些宅田树木,何况自己的户籍不在杏行,怎么住得下去呢?她的肺病由于长期没有治疗,又加上饥饿,也是愈来愈重了,天天晚上咳血。放妮几次劝说母亲去虎子叔那里暂住一时,母亲都固执地拒绝了。当然,她没有向女儿说明真情,只推说柳镇也困难。放妮体谅虎子叔,只好同意随母亲一同回豫东。放妮那么喜欢虎子叔,这一走两下相距近二百里,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她多么希望再见虎子叔一面啊。但她不敢说出来,怕惹母亲生气。
今天,当她们母女快到柳镇时,原说好趁着黄昏时分穿街而过,不惊动黑虎。想不到母亲支持不住,突然发病。
放妮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意外的滞留,在母亲和虎子叔的人生道路上,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
40
杏子并没有睡着。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先前被救醒后,一看到这个救了她母女的干兄弟,就认出来了。黑虎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伤了自己又放了自己的土匪!但他显得太老了。额上印满了皱纹,脸上布满了伤疤。可以猜想,在二十余年的岁月里,他经历了多少磨难!只有那双眼睛还像他(那双眼睛留给她的印象一辈子也忘不了啊!)。那诚实、惭愧的神态还像他。杏子百感交集,霎时间泪如泉涌,又急忙闭上双眼。她真没有勇气再看他了。她真不愿意承认这个无情的现实,只觉得天旋地转。“苍天哪!你为啥这样会捉弄人?”
杏子还想再瞒下去。当她静静地听完女儿的述说后,终于费力地睁开眼,从被窝里抖抖地伸出一只手,侧转一点身子,轻声招呼,“你就是……黑虎兄弟?你……过来,让大姐看看你……”
黑虎扔掉烟袋,猛然起身扑到床前,含泪点点头说:“是我,杏子姐……你,你……我就是你……不成器的虎子兄弟!”
杏子觉察到黑虎复杂的感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掩饰地想把那只右手抽回,不料却被黑虎突然用双手攥住了。她使劲抽了几抽,怎么也抽不出。心想,完了!……杏子惊慌地盯着他,不知事情会怎样发展。
黑虎的心在抖,手在抖,杏子那只残废了的右手也在抖。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呀!那上面还剩一个拇指和一块光秃秃的掌心……二十年哪!它给杏子姐带来了多大的精神创伤;带来多大的肉体痛苦;带来多少生活上的不便!黑虎泪如雨下,浑身急促地痉挛着,泣不成声地说:“杏子姐,你……你这只手……”
“是有一年铡草不小心,铡掉的。”杏子急忙回答。
“不!杏子姐,你……就别再隐瞒啦!这都是我造的罪孽哇!”黑虎说着,一把撕开领口,从贴胸的布褂口袋里,掏出那个血迹干硬的布包。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把那四截早已干硬发黑的手指捧到杏子面前。“杏子姐,我……盼了多少年哪,终于……找到你了!”
放妮不能理解母亲和虎子叔的复杂感情,惊诧地看着。这时,乍然看见这四截弯曲着的人的手指,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怎么?这是母亲的手指吗?难道他们……放妮无从猜想,如坠十里雾中!她惊骇地张大了嘴,重又把手慢慢松开。
她看到,母亲也惊呆了!
是的,杏子也完全被震惊了!她知道黑虎可能没有忘记自己;没有忘记过那一刀。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会把这四截断指一直存放在身边!多少年来,它伴随着他度过了痛切追悔的日日夜夜,怎样折磨着他的心啊!不能再瞒了,不能再瞒了。瞒一天就会增加他一天的痛苦。赶快把它了结了吧!
杏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身,双手接过血布包,托在手上,凝视着,凝视着。本想安慰黑虎,却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十指连心哪!每一根指头都曾是她身上的骨肉。没想到离身二十年,又回到了手上!她哭啊,哭那逝去的屈辱;哭那凶险的日子;哭那艰难的人生;哭这眼前梦一般的相遇;也哭今后不可预知的命运!
黑虎捶胸顿足,一下子双膝跪倒床前,失声痛哭道:“杏子姐,我……造了孽呀!”一边把头猛往床上撞,撞得“砰砰”乱响。
杏子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忙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伸手拉住黑虎。“兄弟!可不能这样。过去的事别再想了,我一直并没有记恨你呀!”
黑虎像被大赦的犯人一样,怔怔地站起身,泪眼模糊地看着她。“杏子姐,你真的……不记恨?原谅我了?”
“嗨——兄弟,你做了好人,我为啥不能原谅你哟?杏子姐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你放心好啦!”说着,她擦去泪水,故作轻松地把四截断指递给放妮:“去,放妮——把它扔了!”
“不,不!别扔!千万别扔!”黑虎伸手阻拦。
放妮接过血布包,并没有去扔,只是托在手上,呆呆地看着。刚才母亲和虎子叔一阵忘形的痛哭和简单对话,使她似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她又不能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大了,已经懂得了许多事,猜也猜出个大概。看着虎子叔那样痛苦,对往事已是追悔莫及,母亲早已原谅了他,自己有什么必要再去打听得一清二楚,徒然增加他们痛苦的回忆呢?而且她猜得出,这实在是一件不便言说的事。
杏子看放妮紧闭着嘴唇,唯恐她会因此对黑虎产生厌恶和怨恨之心,转回脸庄重地叮咛:“放妮,这件事你不要打听了,更不要在心里存个疙瘩。娘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你虎子叔是个好人!啥时候都不能疏远了你虎子叔。记住了?”
放妮看了他们一眼,顺从地点点头,两眼闪着泪花。
黑虎却羞愧难言,趔趔趄趄转回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