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16
|本章字节:22658字
小城有名有姓,唤做绣林城,地方不大,但因地处长江之滨,上承巫山云雨,下引白云黄鹤,扼荆楚之要冲,集湘鄂之大成,五方杂处,鱼龙混杂,历来多出奇人异士。
无量观的松木道长便是这么一位。
无量观位于城南绣林山麓,始建于唐开元年间,观内有玉皇阁、罗汉洞、老君殿等建筑;观外有石刻一座,高约丈余,其形六面,可惜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今已无从辨认。三清福地,香火曾经盛极一时。清光绪十二年,长江决堤,绣林水灾,位于绣林山顶的无量观遭到灾民破坏,此后无力修复,香火逐渐凋零。到如今,残破的道观里已只剩下松木道长和他的两个俗家弟子小聋和小哑居住。
松木道长少年向道,曾得异经半卷,修炼一生,未能得道成仙羽化升天,却习得不少奇能异法杂技魔术,山下人家每有红白喜事,必请他下山表演助兴。他也乐得挣些辛苦费,一则可以养活自己师徒三张嘴巴,二来可以积攒些钱,准备重修道观。每有东家相请,必先言明,表演什么节目由道长您定,但最后压轴大戏一定得把您那套“活人换头”的绝活给我安排上。于是这“活人换头”就成了松木道长每次出场的保留节目,因其情节扣人心弦,场面惊心动魄,观者也是百看不厌,好评如潮。
九月初十,黄道吉日,乃是乔记米铺老板乔玉庭成亲的大喜日子。乔老板除了广发请帖,遍请宾朋好友城中名流之外,自然少不了花上几个大洋,请松木道长下山露上一手绝活,以娱宾朋。
初十这天,天气晴好。松木道长在观里吃罢早饭,换了衣服,顶黄冠戴玄巾,着青袍系黄绦,足缠白袜,脚纳云霞朱履,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领着小聋小哑一男一女两个小徒弟,骑着一头青驴,缓缓下了山。
乔记米铺总号在衣铺街,三家分号分别开在城中几条主街的黄金地段,生意极好。据说曾有好事者调查,绣林城中十户人家,至少有八户人家锅里煮的是乔记米铺的米。为了打理生意,乔玉庭一直住在店里,因要娶亲成家,这才买了地,建了自己的宅子。宅子就建在北门口长江边,青砖铺地,萧墙粉壁,四周围着丈余高的围墙,算得上是深宅大院了。
青驴屁股上挂着宝剑道具法器,背上乘着松木道长,似乎不堪重负,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行动缓慢,脖子上铃铛晃荡,洒下一路清脆铃声。松木道长倒也不急,就坐在驴背上打起盹来。师徒三人到得北门口时,已近中午。远远地便瞧见乔府门口张灯结彩,爆竹开花,宾客络绎不绝,正要走得快些,忽地从路旁大树后闪出一人,拦住青驴去路,扑通一声,跪在了路中间。
松木道长着了慌,急忙吁停驴子,滑下驴背,上前两步,扶起来人。只见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着淡青色长衫,面皮白净,颇有些书卷气,瞧脸面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问:“先生是何人?何故跪拦老道去路?你看看若不是老道反应得快,那驴子岂不就要踩着你了。”
那人起身朝他行了个拱手礼,道:“在下姓郑名绍棠,是城关小学的一名教员,常常看道长表演的魔术。”
松木道长心道:难怪有些眼熟,想是曾经照过面,说:“原来是郑先生,不知有何见教?”
郑绍棠道:“在下冒昧,想请道长帮个忙。”
松木道长呵呵一笑说:“你想叫老道帮啥忙,尽管说吧。”
郑绍棠道:“在下知道道长是受了乔老板的邀请,要去乔家婚礼上表演节目。在下斗胆,想请道长把我也一同带进乔家去。”
松木道长这才有点明白过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参加乔老板的婚礼,却没有请柬,不好自己进去。”
郑绍棠点头说:“正是这样,我去了几回,都被门口的管事给拦住了。道长把我带在身边,就说我是道长新收的俗家弟子,或者说是专门请来给道长打杂的,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我进去就成。”
松木道长上下打量他一眼,说:“老道这就不明白了,既然人家没有送请柬给你,那你为何一定要参加这婚礼?”
郑绍棠回头朝乔家大门口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咬牙道:“我进去并不是为了参加什么婚礼,我进去是为了杀一个人!”
松木道长一愣,道:“哎哟,这话可是咋说的?”
郑绍棠抬起头来瞧了老道一眼,心想:都说道长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今日若不说实话,倒是对不住他了。便拉着松木道长走进路边树林,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叹息一声说:“此事说来话长,请道长听在下慢慢道来,且看那人该不该杀。”
原来这郑绍棠是湖南南县人,从长沙师范学校毕业后,受聘到绣林城关小学任教。一年前,他与同校的音乐老师袁梅相爱,两心相悦,很快就举行了婚礼。
在他们的婚礼上,来了一位特别嘉宾石家诚。石家诚不但是绣林县县长石景深的公子,而且年少有为,在县政府身居要职,地位显赫。他的到来,自然使婚礼增色不少。郑绍棠陪着县长公子,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醉得不省人事,白白错过了洞房花烛良宵美景。
而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一切竟都是石家诚设计的阴谋。石家诚将他灌醉之后,便偷偷摸进洞房,把还没揭盖头的新娘子给奸污了。完事之后,他还得意地告诉袁梅,自己有一个喜欢跟新娘子睡觉的癖好,绣林城稍有姿色的女子在成亲之夜,他都不请自到,想方设法,辣手摧花,以满足自己的淫欲。好多人家畏其权势,不敢告官,更不敢张扬,以免丢了自家脸面。
袁梅性情刚烈,受辱之后,一时想不开,含泪给丈夫留下一封遗书,便悬梁自尽。郑绍棠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新婚妻子的尸体,惊得呆住。待看了妻子的遗书,才明白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拿着妻子的遗书到警察局报案,却被石家诚暗中使了手脚,使案情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最后他连告倒石家诚的唯一证据妻子的那封遗书也没能拿回来。他痛定思痛,觉得石家在小城手眼通天,告官是告不倒他们的了。要想为妻子报仇,为民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亲手杀了石家诚这个畜生。
义愤之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接连筹划了好几次刺杀石家诚的行动,但因这位县长公子聘有保镖护驾,都没有成功。他打听到今天石家诚要来参加乔玉庭的婚礼,知道这个畜生多半又是看中了乔家的新娘子,想在婚礼上故伎重施,玷污新娘。便想告诉乔玉庭叫他警惕,可一想,石家诚是个衣冠禽兽,表面看来在绣林城口碑还不错,就算他告诉乔玉庭,乔玉庭也不会相信。
怎么办呢?妻子受辱而死,尸骨未寒,眼见着又有一位良家女子要遭他毒手,郑绍棠一咬牙,索性便在怀里揣了一把牛角尖刀,躲在路边树林,准备待石家诚今天来乔家从这里走过时,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也算是为民除了一害。
谁知这次石家诚虽没带保镖,却是坐着一辆人力车来的。那车夫跑得极快,郑绍棠想要动手,却赶不及,眼睁睁瞧着石家诚进了乔家。他想混进乔家,伺机动手,不想被门口的管事拦住。管事见他拿不出请柬,死活不让他进去。他正在路边徘徊无策,忽然看见松木道长骑驴而至。知他必是受乔玉庭邀请,来婚礼上表演节目的。情急之下,拦住道长去路,恳求他带自己混进门去。
松木道长听他说完,皱眉道:“假若真如你所言,此人确实该杀。”
郑绍棠道:“道长放心,我得手之后,立即自刎,绝不连累道长。”
松木道长道:“话虽如此,但事情绝不会如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你想想看,石家诚乃咱们绣林城的‘太子爷’,他不明不白死在乔玉庭的婚礼上,他那位县长父亲岂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乔家的人?你是老道带进乔家的,事后若追查起来,老道岂又脱得了干系?你作为凶手,就地伏法,大仇得报,死了一了百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刀下去,会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老道一把年纪,只要能帮你伸张正义,倒也不怕什么,可怜我这两个小徒弟,一聋一哑,没了依靠,又如何生活?如今这社会,是非混淆,黑白颠倒,你申冤无门,拼了性命报仇雪恨,我不拦你。可若因此而累及无辜,老道于心何安?”
郑绍棠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如此说来,道长是不肯带我进乔家去了?”
松木道长点一点头,道:“还请郑先生海涵。”
郑绍棠顿时泄气,踉跄后退两步,双目黯然,面如灰死,仰天长叹一声,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冤深似海,申诉无门,又不能手刃仇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梅梅,你在地下寂寞了吧,为夫这就来陪你。”说完,流下两行悲泪,掏出牛角尖刀,就要往自己胸口扎去。
松木道长神情微变,忽道:“且慢。”
郑绍棠怔在当场,说:“道长不肯帮我,难道连我自杀也不许了?”
松木道长瞧他一眼,道:“郑先生,你真的肯拼了性命为妻报仇为民除害?”
郑绍棠悲然道:“生逢乱世,做人不如做鬼。自从梅梅死后,我已了无生意。既然苍天无眼,有仇不得报有冤不能申,那我也只好了此残生,去陪梅梅。”
松木道长眯缝的眼睛微微一亮,道:“既然你死意已决,我倒有个法子,可以帮你报仇,而且绝不会连累他人。只不过……”
郑绍棠忙道:“只不过如何?”
松木道长看着他道:“你可听过‘眉间尺’的故事?”
郑绍棠道:“曾在《搜神记》一书中读过。‘眉间尺’,因眉距广尺得名,传为春秋著名铸剑工匠干将、莫邪之子。其父为楚王铸剑而失命,遂立志复仇,以头贿客,代击楚王,最终得报大仇。”
松木道长道:“我可以替你报仇,但须有一样东西作为道具。”
郑绍棠问:“什么东西?”
松木道长道:“你的人头。”
郑绍棠一怔。
松木道长道:“如若信我,便请借头一用。”
郑绍棠道:“人言松木道长古道热肠,法术通天,我自然信你。请道长随我来。”
转身走入树林深处,挥刀往脖颈处一抹,一片鲜血溅出,人已倒地身亡。
松木道长仰天笑道:“好汉子,你信我,我又岂可言而无信?”
道长捡起地上的利刃,将郑绍棠的人头割下,用布包上,做成一个包裹,背在背上。用刀就地掘个浅坑,将郑绍棠的无头尸体埋了。拍拍手上的泥土,大步走出树林。
经此一耽搁,日已过午,他怕人家久等,急忙领了两个徒弟,匆匆赶往乔家。乔玉庭早已在门口候着,见了松木道长,迎上来道,哎呀,道长,怎么才到?
松木道长哈哈一笑道:“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见谅见谅。”
乔玉庭道:“快请进屋吃饭。”
松木道长回礼道:“打扰了,我这两个徒弟可食荤腥,老道用斋饭即可。”
乔玉庭让下人把驴子牵去料理,自己引着松木道长师徒三人,径直进了屋。
吃罢午饭,管事的便开始张罗迎亲事宜,乔家大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乔玉庭租了一乘大红花轿,八抬,轿窗玻璃上水银,描龙绘凤,裹帏则红缎平金绣银花。官吹、锣鼓、细乐整整齐齐,一样不少,极是气派。先在院中吹奏一通,再由一童男持大锣一面,在喜房内敲打三声,名曰响房。众人喜气洋洋,一声呼喝,喜轿随即出发。
新娘是北碾子湾沈记染坊沈贵颂家的大小姐沈小莲。沈小莲曾在荆州读过女子中学,正值二八年华,才貌双全,与年轻有为的乔玉庭倒是门当户对,天设一对。
傍晚时分,新娘接到,拜了天地,新郎拿起秤杆,将新娘大红头盖挑下。红烛映照,只见新娘粉脸含羞,美艳动人,众人瞧得目眩神迷,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一帮年轻人围着新郎新娘,着实闹了一阵,忽听那边厢管事的拖长声音一声高喊,晚饭时间到,请诸位宾客就座,新郎新娘要给大伙敬酒啰。
随着管事的这一声高喊,松木道长知道,该自己出场了。管事的在摆置酒席时,早已在客厅中间留了一块空位作为舞台。松木道长要在众人吃饭时表演节目,让宾客们边吃边看,吃好乐够。
松木道长身着玄服,往场中一站,四方施礼,高声道:“今天是乔老板大喜的日子,老道空手而来,也没准备什么好礼物,听说新娘子芳名中有个莲字,老道就讨个巧,送新娘子一朵七彩莲花吧。”
众人听得一怔,时值深秋,哪里会有什么莲花?更何况还是七彩莲花。大伙不知松木道长葫芦里卖什么药,都睁大眼睛瞧着。
松木道长朝自己的男徒弟小聋招招手,小聋立即把他的百宝囊拿了上来。松木道长把手伸进囊中,摸索半晌,摸出一颗莲子来,放入开水中浸着,又拿过一只大碗,装满松泥,将莲子种在泥中。洗净双手,呢喃作法片刻,只见碗中泥土微动,缓缓开出一朵莲花来。那莲花与平常莲花大小无异,只是色彩却要鲜艳得多。众人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七种颜色。不由啧啧称奇。
松木道长招手叫过女徒弟小哑道:“小丫头,给你一个卖乖的机会,把这七彩莲花摘了,送去给新娘子吧。”
小哑听得师父吩咐,上前把莲花摘了,笑嘻嘻送给新娘。
新娘满心欢喜,伸手接了,顺手赏了她一个银元。小哑咿呀道谢。新娘细看之下,惊讶道:“呀,这莲花中间还结了莲子呢。”
松木道长笑道:“那是当然,莲子莲子,是莲当然就要生子。”
宾客闻言,个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新娘这才明白,莲生子,松木道长是借莲生子,祝她早生“莲子”之意,一张俏脸不由羞得通红。
松木道长呵呵笑道:“送完礼,老道再为大伙表演两个惊险节目。本来这两个节目不大适合在婚礼上表演,不过乔老板亲自点了这两个节目,老道只好献丑了。”
接下来表演的是一个叫做“拦腰锯人”的节目。松木道长一招手,小聋立即抱着几块木板送上来。这些木板都是松木道长驮在驴背上带来的自备道具。木板早已做好榫楔,松木道长一番拼凑,很快斗拢一个木箱,长约四尺,宽高各约尺许。
松木道长朝小哑招招手,小丫头立即乖乖躺进箱子,把头和脚从两端洞孔中伸出,不住伸着舌头朝看客们做鬼脸,惹得大伙一通哄笑。松木道长拿起一块长木板,将木箱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拿过一把大锯,从木箱中间拦腰锯下,哧啦哧啦几下,就连箱带人,一锯为二。再在锯缝中***两块木板,一个长箱子顿时变成两个小箱子,小哑头足分离,被拦腰锯成两截,却还在箱子里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嘻嘻笑着。众人直惊得目瞪口呆。松木道长抽掉中间木板,将两截箱子合在一起,打开箱盖,小哑又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地从箱子里钻了出来。众人如梦方醒,纷纷鼓掌叫好。
松木道长四方行礼答谢,呵呵笑道:“大伙可别光顾着鼓掌,吃酒要紧,吃酒要紧。”
众人哄然一笑,这才想起自己是坐在酒席上呢,忙举起筷子,端起酒杯,来来来,吃吃吃,喝喝喝。
趁着这当儿,新郎新娘忙来给众位宾客敬酒,两个丫环托着酒壶酒杯跟在后面。每至一位宾客面前,便递上一杯新酒。在湘鄂一带,婚礼上有收敬酒钱的风俗。每位宾客喝完新人敬酒,将酒杯递回之时,必得在杯中放入钱礼,不能空杯送回。众人喝了新人敬酒,都在杯中放入一两块银元做敬酒钱。有些财大气粗掏钱多的,故意将一把银元掷入杯中,叮当作响,以示炫耀。
当新郎新娘走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宾客面前时,那人忽然站起身来,大笑道:“玉庭兄,你来敬酒,客人们都是一口干了,你这新郎官却只喝一小口,似乎有失公平吧?”
新郎脸色酡红,道:“那依家诚兄之见,又当如何?”
松木道长听他称呼对方为“家诚兄”,方知这油头粉面的家伙,原来就是县长公子石家诚。
只听石家诚道:“今天是玉庭兄大喜的日子,我也不为难你,咱们互干三杯,如何?”
乔玉庭吃吃地道:“这、这……玉庭不善饮酒,实在是……”
话未说完,石家诚早已在面前摆了满满三杯绣林玉液,依次端杯,一一干净,哗啦一声,在每个酒杯中各放了十块大洋作为敬酒钱。众宾客见他喝得豪爽,出手阔绰,一点县长公子的架子也没有,不由纷纷叫起好来。
乔玉庭面露难色,只得硬着头皮,陪他连干三杯。他本不是善饮之人,这三杯酒又喝得急了些,酒意上涌,立即就有些迷糊了。
石家诚将空酒杯递回,新娘伸手去接,却不防石家诚暗底下伸出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捏。新娘子脸色一变,惊叫缩手,酒杯叭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新郎醉意迷糊,不知就里,只道是新娘子不小心打碎了酒杯,一面叫人打扫,一面挽着新娘,继续给宾客敬酒去了。
松木道长目光何等犀利,早将一切瞧在眼中,心道:郑绍棠所言不虚,这位县长公子果然是衣冠楚楚,色胆包天。
稍息片刻,待新郎新娘敬完酒,松木道长大声道:“下面老道再给大伙表演一个节目,叫做‘活人换头’。”在场宾客都知道这是松木道长最有名的绝活,纷纷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生怕一不小心错了过最精彩的一幕。
松木道长晓得大家等得心焦,却更加慢腾腾起来。众人心头着急,又不好出言相催,只在心里暗暗笑骂这牛鼻子老道不厚道,故意吊人胃口。
松木道长施施然走到场中,又拿起几块木板,不慌不忙地在小哑刚才躺过的木箱边拼了一个一般大小的箱子。他把两只木箱并在一起,手持法剑,回身一指,对两个徒弟道:“还不进去,更待何时?”
小聋虽然听不见声音,却看得懂师父的手势。搭把凳子,爬上桌子,老老实实躺进了师父刚刚搭起的木箱里。小哑是个女孩儿,却比师兄调皮得多,坐在椅子上噘着小嘴不肯进去。松木道长连喝两声,小丫头只当不理,还掏出新娘子刚刚赏她的那块银元,翻来覆去把玩着。
新郎官瞧出端倪,也赏了她一块大洋。小哑得了赏钱,这才嘻嘻一笑,高高兴兴躺进了先前自己躺过的那个木箱子。
松木道长不禁笑骂,小丫头片子,为了讨赏钱,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拿过两块木板,分别将两只木箱盖上。小聋小哑师兄妹躺在木箱里,各自把头露出半截,小哑笑嘻嘻直挤眼睛,小聋却脸色苍白,似乎有点害怕。
松木道长打个手势,问二人准备好否?
两人抿着嘴巴,点一点头。
松木道长步罡踏斗,仗剑施法,嘴里喃喃念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请听清,给我两个劣徒换换头,好叫他们重新来做人。”连唱三遍,忽然“咄”的一声,一剑劈下。那本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寒光一闪,剑锋就从小聋小哑二人脖颈处斩下。喀的一声,将二人的头颈连同箱子一同斩断,却又没有一滴鲜血溅出来。
看客们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起来,担心老道这一剑下去,是否伤了两个徒弟的性命。如果在这喜气洋洋的婚礼上闹出两桩人命案来,那可大煞风景。
再看小聋小哑二人,头虽然被斩下,两只眼珠儿却还在骨碌碌转着。
众人这才松口气,说他俩还活着呢。
松木道长拿出木板,分别从木箱上被剑砍开的缝隙中插下去,这样小聋小哑的头颅就与身子彻底分开,被装在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木匣子里。
松木道长快手快脚地把两个装头的小木匣子掉了个边,小聋的头放到小哑这边,小哑的头放到小聋这边,再将被砍断的木箱拼好,把插在脖颈处的小木板抽开。口含法水,“噗”的一声,当头喷落,同时嘴里喝声,起!
水雾弥漫中,只听“咣当”两声,盖在木箱上的两块木盖被踢开,小聋小哑应声从箱子里跳出来。小哑扎着两只牛角小辫的头,正安在小聋身上。小聋的头,却长在了小哑那穿着花布裙子的瘦小身子上。两人被换了头,却还能在地上活蹦乱跳。
一众看客哪里见过如此惊险离奇的场面,夹菜的把筷子伸到菜碗里忘了收回去,喝酒的把酒倒进嘴里忘了咽下去,张大嘴巴想叫一声好,却发不出半点声响,那酒就从嘴角边直直流下来,打湿了衣衫,也不知觉。
偌大的客厅里,突然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嗤一下笑出声来,紧接着旁人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都跟着嗤嗤笑起来。到最后,竟变成了戏谑地哄堂大笑。
松木道长被大伙笑得莫名其妙,回头看看两个徒弟,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刚刚动手太快,把小聋的头安在小哑身子上时,竟安反了方向,变成了脸朝后,后脑勺朝前了。一个男孩,配上一个女孩儿的身子和衣裙就够诡异滑稽的了,再像个申公豹似的,连头也反了过来,就更是可笑了。
松木道长略略有些慌张,忙喝道,两个不中用的家伙,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快给我躺回去。小聋小哑立即乖乖地重新躺回木箱。松木道长又用木板将两人头身隔开,把两颗头颅左右调换,重新装回各人身上。小聋小哑从箱子里爬出来,完好如初,毫无异样。有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拉过两人,盯着他们脖颈处,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却是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也不知谁带的头,大伙连饭也不吃了,把碗筷一推,震天地叫起好来。
等宾客们吃完酒席,一边剔牙一边喝茶的当儿,松木道长又给大伙露了两手绝活,众人吃饱喝足了,更是铆足了劲,一个劲地拍着巴掌。
松木道长表演完毕,天已断黑。管事的说,辛苦道长了,那边留了一桌酒席,有荤有素,请赶紧吃饭吧。我已让人收拾了三间清静上房,请道长师徒今夜就在这里安歇吧。松木道长见天已晚了,难以赶回观里,便说好吧,我跟小聋住一间房,你给咱们两间房就够了。管事的说好,就下去安排去了。
绣林地处湘鄂交界地带,受湖南风俗影响,老百姓多爱听花鼓戏。乔玉庭早已命人在院子里搭起了戏台,请来了花鼓戏剧团。这边酒席刚散,那边院子里就已经唱起了《刘海砍樵》: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啰伙呵,
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哪;
家不幸老爹爹早年丧命,
丢下了母子们苦度光阴;
实指望讨房妻把娘亲侍奉,
谁愿意来与我订下这婚姻啰伙呵。
……
松木道长是个花鼓戏迷,往戏台前一坐,就不肯起身了。听得入神处,还摇头晃脑,打着拍子,跟着台上的刘海哼上几句。一直看到半夜时分,看见刘海把个天仙似的胡大姐领回家,夫妻俩过上了和和美美的日子,这才回房去睡。
小聋与他同居一室,早已上床睡得熟了。松木道长点上蜡烛,正要回身关门,忽的人影一晃,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却是石家诚。石家诚弓着身子,背上背着一人。那人满身酒气,似是喝醉了。松木道长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新郎官乔玉庭。
松木道长有些诧异,问:“石公子,有事么?”
石家诚干笑一声说:“也没什么事,我与新郎官喝酒,他多喝了几杯,有点醉了,我把他背回新房,沿途看见道长房里亮了灯,就过来看看。”
松木道长看了看他背上背着的乔玉庭,皱眉道:“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你赶快背他回去,让新娘子给他泡杯醒酒茶喝。”
石家诚嘴里应道是是是,却站在门边不肯动身,笑嘻嘻地道:“道长今天表演的那一出‘活人换头’,真是绝了!”
常言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松木道长见他深夜来访,必有企图,当下淡淡地应道:“过奖过奖。”
石家诚道:“道长席间表演时,石某离得太远,未能看得清楚,未免有些遗憾。”
松木道长知他此来,必不是为了说几句客套话,轻轻“哦”了一声,不说多话,只把两只眼睛盯住他。
石家诚道:“家诚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道长成全。”
松木道长道:“石公子客气了,有话请讲。”
石家诚道:“家诚有个想法,想请道长将那出‘活人换头’的绝活再表演一次,就在这屋里,也好让家诚近距离地看个清楚明白过瘾。”
松木道长道:“这个……倒也无妨,只是老道的两个徒弟都已经睡了……”
石家诚忙道:“这个不妨事,帮手是现成的,就请道长把我和新郎官装进木箱,看能不能把咱俩的头换过来,也让咱们亲身体验一番。”
松木道长看看他,又看看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乔玉庭,面露难色,道:“这……”
石家诚讪笑着递上十块大洋,说:“只要道长能满足在下这点好奇心,这十块大洋就是给您的报酬。当然,家诚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假若道长换头成功,请让家诚顶着新郎官的人头到外面溜达一圈,看看是否还有人认得出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把别人都给蒙住了,那就说明您的法术真正高明,等您再给我把头换回来之后,家诚必定另有重谢。”
松木道长接过大洋,在手心里掂了掂,道:“好吧,老道答应你就是。”
日间表演用过的木板捆得好好的,就放在房间里。松木道长轻车熟路,很快就拼好了两个木箱,目测了一下石家诚和乔玉庭的身高,说:“箱子本是为我那两个小徒弟量身制作的,显得短小了一点,你俩蜷着身子躺进去吧。”
石家诚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由大喜,道了声谢,急忙把正呼呼大睡毫无知觉的新郎官抱起,塞进一个木箱里,自己爬到另一边箱子里,蜷缩着身子躺了下来,就如同席间小聋小哑表演的一样,在箱子外边露出半个头来。
松木道长问:“准备好了么?”
石家诚点头道:“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您施法了。”
松木道长把木箱盖上,手持法剑,喃喃作法,嘴里念道:“太上老君莫要怪,弟子今天要为民除大害。”
石家诚听得糊涂,问:“道长,您说什么?”
松木道长微微一笑,道:“石公子,你以为世间真有换头之术么?”
石家诚一怔,道:“世间若无此术,那道长席间怎么能替两位徒弟换头呢?”
松木道长呵呵笑道:“那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若不是如此,又怎能引你入我彀中?”
石家诚脸色一变道:“什么,你说什么?”
松木道长把脸一沉,冷冷地道:“你是想与乔老板换了头,冒充新郎官跟新娘子入洞房吧?你欺老道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的险恶用心么?”
石家诚瞧见他双目神光湛然,一脸杀气,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暗叫不妙,急切间想要蹬开箱盖跳出来。谁知那木板竟似被铁钉钉死了一般,哪里蹬得开。
没等他来得及喊叫出声,寒光一闪,松木道长的宝剑早已从他脖颈处斩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乔府的家人在扫地时,发现石家诚住宿的房间房门洞开,门梁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惊叫一声,几乎吓晕过去。众人听见叫声,赶过来一看,石家诚房里还躺着一具无头裸尸。有几个胆大的家丁把门梁上悬着的头颅取下,拼凑到那具裸尸上。
乔府管事的一看,立即惊呼起来,哎呀,这人我认识。昨天他一个劲地想闯进府来找石公子,我见他来势不善,怕是找石公子麻烦的,就没敢让他进来。想不到这家伙贼心不死,夜里还是偷偷摸进府来了。看这情形,只怕是跟石公子起了冲突……
乔玉庭脸色煞白,问:“石公子呢?”
家人说:“天亮之后,就没有见过他。”
警察很快就闻讯赶到。案情再明显不过,死者似乎与石家诚有什么过节,昨晚趁夜翻墙进入乔家,想找石家诚的麻烦,结果却被石家诚所杀。石家诚杀人之后心存惧意,连夜潜逃了。因牵涉到县长公子,警察也不好作过多纠缠,很快就结束现场勘察,把死者尸首拖走了。
事后,绣林县县长石景深出来更正说:“死者深夜翻墙入室,石家诚系自卫杀人,不应追究刑事责任。”但石公子畏罪潜逃,却再也没有回来。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却说那日松木道长告别乔玉庭,从乔家出来,经过那片树林,就走了进去,来到郑绍棠的坟前,打开背上的包裹,取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拿出香烛纸钱,祭奠过郑绍棠之后,取些干柴,就在坟前放一把火,将那人头烧了。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谁的人头。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