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野猪王(3)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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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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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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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92字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老云豹掉进陷阱的一瞬间,黑旋风很轻松地站了起来,气也不喘了,嘴角的白沫也不吐了,神气地抖抖凌乱的猪鬃,用鄙夷的眼光回头瞄了一眼烟尘还未散尽的陷阱,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朝聚集在野苜蓿地的猪群走去。


我明白了,黑旋风拉风箱似的喘大气也好,嘴角蟹似的泛吐白沫也好,精疲力竭趴倒在地也好,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迷惑老云豹,请君入瓮,请豹入坑。这家伙,怪不得一百多号民兵十多条猎狗围剿了两个月也没能把它怎么样,它太狡猾了,简直就是猪精猪妖猪魔猪仙猪神猪圣猪鬼!


我们费了好大劲挖了这么个陷阱,不但未能将它捉拿归案,反而被它利用,铲除了老云豹这个天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猪们欢呼雀跃,涌到黑旋风身边。花母猪用自己的脖颈温柔地厮磨它的脊背,另两只母猪替它舔疗被豹爪抓破的伤口。在猪群的簇拥下,它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朝野苜蓿地走去。


“黑旋风!”我绝望地叫了一声。


它停了下来,侧转身,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朝我叫了两声,便率领猪群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我晓得,它是在对我说:别劳心费神想来害我了,这没用,我是不会轻易上你们人类的当的!


我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和它的猪群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野苜蓿地。


一回到曼蚌寨,独眼龙就把我关进寨尾那间废弃的烤烟房。十天期限到了,县上怪罪下来,乡里便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我不听劝告,私养野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我有口难辩,只好当替罪羊。那年月,法律不健全,专政组一句话,就可随意把人关押起来。


烤烟房坐落在河沟边,四周没有人家。面积很小,仅有十平方米,四面是厚厚的土垒墙,墙很高,约有四五米,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的木门。门被反锁着,我插翅难逃。房内空空如也,靠墙角铺着一层稻草,算是我的床铺,另一个墙角支着一个恶臭熏天的便桶。没有灯,白天黑夜一片漆黑。寨子里的仓库保管员,一位耳聋眼花的胖老头,负责看管我,一天给我送两顿质量极差的饭菜。


名曰隔离审查,让我闭门思过,其实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有一天,又传来坏消息,黑旋风大白天领着猪群跑到曼蚌寨来捣乱,把一个装玉米的粮仓拱破,偷吃了两大袋玉米,还把企图阻止它们偷盗的三条猎狗推进粪坑。正在田坝干活的村民们赶回寨子时,猪群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臭烘烘的猪粪。


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跑到烤烟房来朝我咆哮了一通:“你这是知错不改,罪上加罪,你等着,非判你个三五年不可!”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一只野猪身上了。我怨天尤人,那位山里来的哈尼汉子,什么礼物不好送,干吗非要送我一只野猪崽呢?这不是在害我吗!我后悔没有听猎手和村民的劝告,及早将该死的黑旋风处理掉,害得我变成了阶下囚。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啊。


这天晚上,闪电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半夜,我突然被喀嚓喀嚓的声响惊醒。开始我以为是风吹茅草雨打芭蕉的声音,再听听,不对,在呼呼风声和訇訇雷声间,确实有喀嚓喀嚓奇怪的声响,离我很近,似乎就在烤烟房外。我把头贴在墙上侧耳细听,声音来自后墙的角落,像有什么东西在挖掘土垒墙。难道有人在用挖墙洞的办法,帮我越狱,救我出苦海?不不,我是个外乡人,在当地举目无亲,谁也不会为我去冒杀头坐牢的危险的。也许是狗獾在挖穴躲雨,或者是穿山甲在掘洞觅食吧,我想。


喀嚓喀嚓声越来越响,一尺厚的土垒墙快被挖穿了。


所谓土垒墙,就是将黄泥和稻草拌在一起,做成长方形的土砖,再用这些土砖垒建成的简易土墙。这种墙一旦被雨淋湿或遭水浸泡,便会酥松变软,较易挖掘。终于,墙角窸窸窣窣掉下许多碎土来,厚厚的土垒墙被尖利的东西戳穿了,几缕雨丝一股冷风从墙洞钻进来,喷到我脸上,湿润凉爽,很舒服。随着冷风,还刮进猪身上特有的腥臊味,传来吭哧吭哧的粗重喘息声。我愣住了,做梦也没想到,原来是黑旋风在挖墙!


黑夜中,隐约可见两根白色獠牙在晃动。


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墙洞越挖越大,猪头艰难地伸了进来。随着轰隆雷响,它地发一声威,土块迸飞,整个身体拱进烤烟房来。


雨还下得很大,不时有滚雷震响,对劫狱者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再大的声响也被风声雨声和雷声遮盖了,好一头聪明绝顶的野猪啊!我在心里赞叹。


借助闪电的光亮,我看见,黑旋风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满脸尘土,蓬头垢面,猪嘴里塞满了黄泥巴,身上也敷了厚厚一层土屑,活像一只泥猪。闪电转瞬即逝,牢房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我听到噗噗吐东西的声音,猜得出来,它是在吐掉嘴里的泥巴。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一股热量在靠过来,哦,它向我走过来了。我站了起来。果然,它来到我面前,轻轻用脖颈磨蹭我的腿,哼哼唧唧,好像见到我挺高兴似的。


我不清楚它是如何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间烤烟房的,可能它先到我住的草房去找过我,见我不在,便嗅着气味寻找到这儿来了。


我有点感动,虽然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它冒险前来营救,可见它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算我没白养它。我用手抚弄它肉乎乎的耳朵,以示嘉奖。


它绕到我背后,用嘴吻抵住我的腰,朝墙洞推搡。我晓得,它是要我抓紧时间赶快逃跑。


谁愿意坐牢?谁不想获得自由?我赶紧趴在墙根,往洞外爬。墙洞虽不太宽敞,但野猪能拱进来,我当然也能钻出去。我的脑袋和肩膀很顺利地挤到墙外,豆大的雨点浇在我的头上,冰凉的风灌进我的脖子,我浑身哆嗦,突然清醒过来。我逃出牢房,该上哪儿去?我是一个被专政组羁押的囚犯,一旦钻出墙去,无疑就是越狱潜逃,罪加一等。一个通缉犯,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进杳无人迹的老林子去。黑旋风逃进森林可以当野猪,我难道也要逃进森林当野人吗?我没有丛林生活的经验,身体文弱,也缺乏孤身一人在大林莽里游荡的胆量。用不着别人费心来抓我,几天以后,我要么变成一具饿殍,要么成为豺狼虎豹充饥的食物,被险恶的热带雨林吞噬掉。逃出去是死路一条,倒还不如继续待在牢房里,就算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还有被释放的希望啊。我气馁地将脑袋和肩膀又缩了回来。


哼哼,黑旋风焦急地催促着,不断用嘴吻抵我的腰。


我使劲推开臭烘烘的猪嘴,我是人,决不能和野猪同流合污。哼,哼哼。它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朝我连打了几个响鼻。刚巧亮起一道闪电,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丑陋的獠牙向上翻卷,脸皱得像只老南瓜,一副诧异的神态,好像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不抓紧机会逃跑,而宁肯待在失去自由的牢房里?


吭哧、吭哧。它又发出几声埋怨的吼叫,面朝着我,一步步向墙洞退去。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猪脸鄙夷,猪眼蔑视,猪鼻讥诮,猪嘴讽刺,猪耳嘲弄,整个五官异常生动,似乎在对我说,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打开了牢门,你却不敢投奔自由,既然你喜欢坐牢,我也帮不了你了,拜拜!


热血一下子涌上脑门,我勃然大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讥笑我!你是猪,充其量是一头无人管束的臭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人,再倒霉的人也比最幸运的猪伟大一百倍!猪笑人,那是大逆不道;猪看不起人,那是犯上作乱。我手中没有杀猪刀,要有的话,真想一刀捅了它——宰猪不算犯法,当然,它必须保证不反抗。我窝着一团火,照准它的影子狠狠踹了一脚,以发泄我心中的怨恨。我踢在猪屁股上,它太强壮了,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被反弹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


“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臭猪,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那一次要不是我把你从水塘捞上来,你早就变成落水鬼了。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自己逃到山上去当野猪,让我破了财,还把全寨子的猪都拐跑了。你这不是有意在陷害我吗?你这还不够,还要盗窃粮仓,糟蹋农田,使我变成了囚犯。你滚,我不要你来相救。你去当你的野猪王好了,你总有一天会被金雕啄死会被蟒蛇勒死会被老虎咬死会被猎人打死!你不得好死,滚,快滚!”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抽噎哽咽,哭得很伤心。连猪也要欺负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它又从洞口跑过来了,在我的身边盘绕,在我的腿上磨蹭。我不知道它是在安慰我别难过,还是在告诉我它理解我的苦衷。


它是猪,虽然是聪明绝顶的野猪王,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与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是能从我的声调语音中,辨别出我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的。


黎明前,雨停了。黑旋风从墙洞钻了出去,踏着熹微晨光,向寨子后山跑去。


当天上午,传来消息说,曼蚌寨跟着黑旋风上山的六十多头猪,全部回来了,只少了那头黑旋风最宠爱的花母猪。丢失的财产自动归还,村民们欢天喜地。据目击者说,天刚亮,打谷场上就传来猪群的嘈杂的叫声,大家还以为又是黑旋风带领猪群前来抢劫粮仓。民兵紧急出动,举着竹弩,扛着猎枪,赶过去一看,六十多头猪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打谷场上挤成一团,神色惊恐不安,大口喘息,哀哀号叫,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有两头公猪的脖子被咬伤了,流着血,看样子是被暴力胁迫才回到寨子的。人们猜测说,一定是遇到了孟加拉虎,血盆大口咬翻了黑旋风和花母猪,猪群失去了主心骨,吓得魂飞魄散,万般无奈下,这才逃回曼蚌寨来的。


但有一个疑点无法自圆其说,察看那两头受伤的公猪,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被虎爪抓伤的,更不像是被虎牙咬开的,倒像是猪和猪打架时被猪嘴啃破的。到后山老林子去寻找,不见任何老虎光临过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黑旋风与花母猪的遗骸。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黑旋风听到我的哭诉后,跑回老林子,把所有的猪都撵回曼蚌寨,猪们已习惯了野猪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再皈依人类做家猪,黑旋风不得不动用武力,咬伤了两头公猪,才把它们像牧羊狗赶羊群似的赶回寨子来。


至于留下花母猪,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村长豁达大度,家境也较富裕,表示自认倒霉,不必由我来承担花母猪丢失的责任。本来定我煽动猪群闹事的罪名就很荒唐,既然逃亡的猪都已回来了,独眼龙也不好再继续关押我,命我写了份检查,就把我从烤烟房里放了出来。


这以后,再没发生野猪抢劫粮仓糟蹋农田的事。我想,黑旋风带着它宠爱的花母猪远走高飞,已跑进荒无人烟密不透风的大黑山原始森林去了。它这样做,也算是报答了我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