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论徐志摩的诗(1)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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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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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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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910字

一九二三年顷,中国新文学运动有了新的展开,结束了初期文学运动关于枝节的纷争。创作的道德问题,诗歌的分行、用字,以及所含教训问题,皆得到了一时休息。凡为与过去一时代文学而战的事情,渐趋于冷静,作家与读者的兴味,转移到作品质量上面后,国内刊物风起,皆有沉默向前之势。创造社以感情的结合,作冤屈的申诉,特张一军,作由文学革命而衍化产生的文学研究会团体,取对立姿势,《月报》与《创造》,乃支配了国内一般青年人文学兴味。以彻头彻尾浪漫主义倾向相号召的创造社同人,对文学研究会作猛烈袭击。在批评方面,所熟悉的名字,是成仿吾。在创作方面,张资平贡献给读者的是若干恋爱故事;郁达夫用一种崭新的形式,将作品注入颓废的病的情感,嵌进每一个年轻人心中后,使年轻人皆感到一种同情的动摇。在诗,则有郭沫若,以英雄的、原始的夸张情绪,写成了他的《女神》。


在北方,由胡适之、陈独秀等所领导的思想与文学革命运动,呈了分岐,《向导》与《努力》《向导》中共最早机关报,先后由蔡和森、彭述之、瞿秋白主编。


《努力》即《努力周报》,1922年在北京创刊,胡适主编。,各异其趣,且因时代略呈向前跃进样子,“文学运动”在昨日所引起的纠纷,已得到了解决。新的文学由新的兴味所拥护,渐脱离理论,接近实际,独向新的标准努力。文学估价又因为有创造社的另一运动,提出较宽泛的要求后,注意的中心,便归到《月报》与《创造》月季刊方面了。另外,由于每日的刊行,以及历史原因,且所在地方,又为北京,由孙伏园所主编的《晨报副刊》,其影响所及,似较之两定期刊物为大。


这时的诗歌,在北方,在保守着五四文学运动胡适之先生等所提出的诗歌各条件,是刘复、俞平伯、康白情诸人。使诗歌离开韵律,离开辞藻,以散文新形式为译作试验,是周作人。以小诗捕捉一个印象,说明一个观念,以小诗抒情,以小诗显出聪明睿知对于人生的解释,同时因作品中不缺少女性的优美、细腻、明慧,以及其对自然的爱好,冰心女士的小诗,为人所注意、鉴赏、模仿,呈前此未有的情形。由于《月报》的介绍,朱自清与徐玉诺的作品,也各以较新组织、较新要求写作诗歌,常常见到。王统照则在其自编的文学周刊(附于《晨报》),有他的对人生与爱,作一朦胧体念朦胧说明的诗歌。创造社除郭沫若外,有邓均吾的诗,为人所知;另外较为人注意的,是天津的文学社同人,与上海的浅草社同人。在诗歌方面,焦菊隐、林如稷,是两个不甚陌生的名字。


文学运动已告了一个结束,照着当时的要求,新的胜利是已如一般所期望,为诸人所得到了的。另一时,为海派文学所醉心的青年,已经成为新的鉴赏者与同情者了。为了新的风格新的表现渐为年轻人所习惯,由《尝试集》所引起的争论,从新的作品上再无从发生。基于新的要求,徐志摩以他特殊风格的新诗与散文,发表于《月报》。同时,使散文与诗,由一个新的手段,作成一种结合,也是这个人(使诗还原朴素,为胡适。从还原的诗抽除关于成立诗的韵节,成完全如散文的作品为周作人。)使散文具诗的精灵,融化美与丑劣句子,使想象徘徊于星光与污泥之间,同时,属于诗所专有,而又为当时新诗所缺乏的音乐韵律的流动,加入于散文内,徐志摩的试验,由新月印行之散文集《巴黎鳞爪》,以及北新印行之《落叶》,实有惊人的成就。到近来试检查作者唯一创作集《轮盘》,其文字风格,便具一切诗的气分。文字中糅合有诗的灵魂、华丽与流畅,在中国,作者散文所达到的高点,一般作者中,是还无一个人能与并肩的。


作者在散文方面,给读者保留的印象,是华丽与奢侈的炫目。在诗歌,则加上了韵的和谐与完整。


在《志摩的诗》一集中,代表到作者作品所显示的特殊的一面,如《灰色的人生》下面的一列句子:


我想——我想放宽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我要调谐我的噪音,傲慢地,粗暴地,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


……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太空的声调。


……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


合唱“灰色的人生”!


又如《毒药》写着那样粗犷的言语——


今天不是我的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


不是我说笑的日子……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


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的夜鹗,因为……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地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一种奢侈的想象,挖掘出心的深处的苦闷,一种恣纵的、热情的、力的奔驰,作者的诗,最先与读者的友谊,是成立于这样篇章中的。这些诗并不完全说明到作者诗歌成就的高点,这类诗只显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为百事所燃烧。不安定的灵魂,在寻觅中,追究中,失望中,如何起着吓人的翻腾。爱情,道德,人生,各样名词以及属于这名词的虚伪与实质,为初入世的眼所见到,为初入世的灵魂所感触,如何使作者激动。作者这类诗,只说明了一个现象,便是新的一切,使诗人如何惊讶愤怒的姿态。


与这诗同类的还有一首《白旗》,那激动的热情,疯狂的叫号,略与前者不同。这里若以一个诗的最高目的,是“似温柔悦耳的音节,优美繁丽的文字,作为真理的启示与爱情的低诉”。作者这类诗,并不是完全无疵的好诗。另外有一个《无题》,则由苦闷、昏瞀,恢复了清明的理性,如暴风雨的过去,太空明朗的月色,虫声与水声的合奏,以一种勇敢的说明,作为鞭策与鼓励,使自己向那“最高峰”走去。这里“最高峰”,作者所指的意义,是应当从第二个集子找寻那说明的。凡是《志摩的涛》一集中,所表现作者的欲望焦躁,以及意识的恐怖、畏葸、苦痛,在作者次一集中,有说明那“跋涉的酬劳”自白存在。


在《志摩的诗》中另外一倾向上,如《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融,消融,消融——


融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里是作者为爱所煎熬,略返凝静,所作的低诉。柔软的调子中交织着热情,得到一种近于神奇的完美。


使一个爱欲的幻想,容纳到柔和轻盈的节奏中,写成了这样优美的诗,是同时一般诗人所没有的。在同样风格中,带着一点儿虚弱,一点儿忧郁,一点病,有《在那山道旁》一诗。使作者的笔,转入到一个纯诗人的视觉触觉所领会到的自然方面去,以一种丰富的想象,为一片光色,一朵野花,一株野草,付以诗人所予的生命,如《石虎胡同七号》,如《残诗》,如《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皆显示到作者性灵的光辉。细碎,反复,俞平伯在《西还》描写景物作品中,所有因此成为阘茸的文字,在《志摩的诗》如上各篇中,却缺少那阘茸处。正以排列组织的最高手段,琐碎与反复,乃完全成为必须的旋律,也是作者这一类散文的诗歌。在《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一诗中,则作者的文字,简直成为一条光明的小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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