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从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8034字
从作品风格上观察比较,徐志摩与鲁迅作品,表现得实在完全不同。虽同样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都十分深切,其一给读者的印象,正如作者被人间万汇百物的动静感到炫目惊心,无物不美,无事不神,文字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陆离,如绮如锦,具有浓郁的色香与不可抗的热(《巴黎的鳞爪》可以作例)。其一却好像凡事早已看透看准,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剑戟气。不特对社会丑恶表示抗议时寒光闪闪,有投枪意味,中必透心。即属于抽抒个人情绪,徘徊个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叶,颜色萧疏(《野草》、《朝花夕拾》可以作例)。
然而不同之中倒有一点相同,即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对人间万事的现象),总像有“无可奈何”之感,“求孤独”俨若即可得到对现象执缚的解放。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天宁寺闻钟》、《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瞑想》、《想飞》、《自削》各文中,无不表现他这种“求孤独”的意愿。正如对“现世”有所退避,极力挣扎,虽然现世在他眼中依然如此美丽与神奇。这或者与他的实际生活有关,与他的恋爱及离婚又结婚有关。鲁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更表示对于静寂的需要与向往。必须“单独”,方有“自己”。热情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如此向“过去”凝眸,与他在中表示的意识,二而一。正见出对现世退避的另一形式。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呜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水横枝”一种盆景。在广州等南方地区,取栀子一段浸植水缸中,能长绿叶,供观赏。
,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吧。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
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在《呐喊·自序》上起始就说: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这种对“当前”起游离感或厌倦感,正形成两个作家作品特点之一部分。也正如许多作家,对“当前”缺少这种感觉,即形成另外一种特点。在新散文作家中,可举出冰心、朱佩弦、废名三个人作品,当做代表。
这三个作家,文字风格表现上,并无什么相同处。然而同样是用清丽素朴的文字抒情,对人生小小事情,一例俨然怀着母性似的温爱,从笔下流出时,虽方式不一,细心读者却可得到同一印象,即作品中无不对于“人间”有个柔和的笑影。少夸张,不像徐志摩对于生命与热情的讴歌;少愤激,不像鲁迅对社会人生的诅咒:
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地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不知不觉地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地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地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那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地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衣上来。上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地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地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冰心的《笑》)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啊!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地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有三四个小岛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侦池、角池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栏杆,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移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沙滩上游人如蚁。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飒飒,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去。
渐渐地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啊。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海涛,壮厉的海风,蓬蓬地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地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及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啊,何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如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地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地为他祝福,祝福他终生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冰心的《寄小读者·通讯二十》)
从冰心作品中,文字组织处处可以发现“五四时代”文白杂糅的情形,辞藻的运用也多由文言的习惯转变而米。不仅仅景物描写如此,便是用在对话上,同样不免如此。文字的基础完全建筑在活用的语言上,在散文作家中,应当数朱自清。五四以后谈及写美丽散文的,常把朱、俞并举,即朱自清、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与《西湖六月十八夜》两篇文章,代表当时抒情散文的最高点。叙事如画,似乎是当时一种风气。(有时或微觉得文字琐碎繁复。)散文中具诗意或诗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为好,直到如今,尚称为典型的作风。至于在写作上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意味,一种对人生欣赏态度,从俞平伯作品尤易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