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言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本章字节:8704字
时间:2012年12月9日14:00
地点:斯德哥尔摩大学马格纳演讲厅
斯德哥尔摩大学校长:卡尔·布雷莫(k&rebremers):
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学院中文系系主任:罗多弼(orbjsrnlod6n)瑞典著名演员:约翰?拉贝尤斯(johanrabaeus)
主持人:汉娜·杰特伯格(ha
azeerberg)
卡尔·布雷莫:非常欢迎大家来到这里,今天非常欢迎莫先生来到这里。我们斯德哥尔摩大学一直非常高兴邀请所有诺贝尔奖的学者,更多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来到这儿。斯德哥尔摩大学有很长的中国语言文化以及社会的传统,这个传统主要由罗多弼教授传承。这一次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在快速地发展,上一次教育部也公布了将来学校里中文要成为普通的外国语一样,他的位置要相当于法文、西班牙文。通过文学作品可以多了解其他国家的问题,引导着诺贝尔奖以后会多了解中国文化,以及中国各方面的文化。
莫言:我读我的短篇中很短的一篇《狼》: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像是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无论怎么变化也瞒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还将两只手伸出来,表示它的无辜和无奈。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我知道它一出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舔舐伤口。(约翰·拉贝尤斯声情并茂地用瑞典语朗读莫言短片作品《狼》)
接下来,莫言为大家朗读他的长篇《生死疲劳》片段:
我们沿着河边的道路,越过了十几个村庄,在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拖着尘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身上的汗味让我备感亲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板的车把式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车辕杆上,长杆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边的衣领里。烟荷包摇摇晃晃,像个酒店的招儿。车是我家的车,马是我家的马,但赶车的人却不是我家的长工。我想冲上去问个究竞,但鬼卒就像两棵缠住我的藤蔓一样难以挣脱。我感到赶车的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听到我极力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间难寻的怪味儿,但他却赶着马车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仿佛要逃避灾难。后来我们还与一支踩高跷的队伍相遇,他们扮演着唐僧取经的故事,扮孙猴子、猪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从他们打着的横幅标语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脱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鮮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凜冽,彤云密布。冰薇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迎春怀着孩子,即将临盆,不来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没怀孩子,年纪又轻,不来送我,让我心寒。我在桥上站定后,猛地回过头,看着距离我只有几尺远的民兵队长黄瞳和跟随着他的十几个民兵。我说:老少爷儿们,咱们一个村住着,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兄弟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用不着这样吧?黄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了。他的金黄的瞳仁那么亮,宛若两颗金星星。黄瞳啊黄瞳,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起得妥当啊!黄瞳说:你少啰嗦吧,这是政策!我继续辩白:老少爷们儿,你们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条律令?黄瞳说: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突然举起了那只土枪,枪筒子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半尺远,然后我就感到头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爆响,嗅到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硝烟的香气……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绰绰,难道她们知道我要回来吗?我对鬼差说:“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蓝脸上的狡猾笑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的含义,他们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生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黏液,躺在一头母驴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读过私塾、识字解文、堂堂的乡绅西门闹,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驴子。(约翰?拉贝尤斯朗读莫言长篇《生死疲劳》片段)
罗多弼:莫言先生,各位来自其他国家的嘉宾,校长先生、各位同事、各位同学、女士们、先生们。莫言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很明确他的根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学里,特别在说书传统里。我们刚才听他朗诵的故事叫《狼》,使我想起4世纪《搜神记》,因此我想起莫言故乡的名人,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
莫言读过很多西方文学的作品,他特别说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启发,这两位作家使他明白,一个作家需要有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因此他感觉必须尽快逃离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因为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他自己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就面临被他们蒸发掉的危险。很明确,今天莫言具有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具有一个很独特的中国声音。
莫言的故事充满幻想,我们刚才听他朗读的故事《狼》,利用幻想来创作一个情节紧张的故事,一个让读者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是一种没有很多象征意义的纯文学,但是一般来讲,莫言利用幻想来描述现实,比如在《生死疲劳》这部,他用西门闹转生七次来描述高密和中国从1950年到现在的历史和社会。在这部他用幻想来提出很尖锐的社会批评。莫言用虚幻现实主义将传统历史和当代结合起来,是他文学创作的特点。
在他得诺贝尔奖这里,莫言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方式是写作,我想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莫言先生,你这样说也许以为你不太喜欢谈文学,但是您今天来斯德哥尔摩大学是我们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听你讲,因此我很希望你还是愿意回答我们一些有关您的文学、写作和世界观的问题。
我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你们。
主持人:很多作家他们从各个方面探索您的话题,您的作品里在探索的是什么?
莫言:确实我可以不说话,但是今天中午罗多弼先生请我吃了很丰盛的饭,吃了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使唤,所以我要说话。关于作家的写作,我想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话题。每个作家都说他要通过作品来探讨什么,但是我想所有的作家通过作品来探讨的最终还是人性。如果一个作家在人性方面没有他自己的发现,他的作家称号是值得怀疑的。当然,人性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大家都在探讨人性,至今也没有探讨清楚,所以我们还将继续探讨下去。
主持人:历史对你来说跟其他的中国作家一样,历史非常重要,为什么历史这么重要?
莫言:因为我们就活在历史当中,所以历史非常重要。而且所谓的现实马上就会变成历史,任何现实的问题实际上都是历史问题的延续,无论多么遥远的一个历史故事里,也都包含着现代性。
我在写的时候,写着写着我就会忘记,到底是历史还是现实?后来我就知道,我的里既有历史也有现实,是历史和现实的融合。
主持人:希望你的读者会了解你作品后面的思想是什么,或者他们欣赏这个故事就够了,不了解你的思想,你会很失望吗?
莫言:有各种各样的读者,有的读者会看到我作品里的故事,有的读者会看到我作品里的思想。作为一个作家,我想应该对所有的读者都表示足够的尊敬。即便是有的读者曲解了我创作的原意,我觉得也是应该尊重他们的。而且我也感觉到,优秀的作品也存在着无限的被人曲解的可能性,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可能被人曲解、误解。只有那种主题特别明确的,特别简单的,才不可能被误解。中国有一部最有名的《红楼梦》,几百年来很多人都在解释,越解释越糊涂。所以我想高明的家会把自己的思想深深地藏在他的故事里面。他应该把他主要的精力放在塑造人物上,他应该让他的人物自己表达自己的思想,好的充满了矛盾,充满了悖论,我今后要继续努力,争取写出这样充满矛盾和悖论的小说来。
主持人:我认为你好像对读者有很大的要求,要求很高,因为文化不同,所以中国的读者会相对容易看得懂您的作品。
莫言:我刚才的话里面对读者是非常的理解,没有任何要求,只要读我的书就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你读我的书就要花钱买我的书,我就可以拿到版税。当然,我更希望年轻学生到图书馆里读我的书,少花点钱。
主持人:罗多弼先生你了很多其他国家的作品,也最了解这些个作品的文化背景,我想请问你,莫言先生的书好不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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