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计划睡一会儿，不过，最好先把他从婴儿床上抱起来，免得他吵醒我的共夫姐妹们。但我走进卧室，却看到珍娜正坐在床边，从走廊里射进来一束光线照在她身上。她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在肩头，脸庞朝下冲着怀里的婴儿。塞西莉在她后面的被子里安静地睡着。

“珍娜？”我小声叫她，她微笑着，没有抬头。

“他长得像我们的丈夫，”她温柔地说，“但从他的脾气看出来，他会像塞西莉的。太可惜了，我们俩都看不到那一天。”

她这样子看起来很美。黑暗掩盖了她苍白的面容和发紫的嘴唇。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蕾丝睡衣，头发像漆黑的窗帘。而我猛然间痛苦地意识到她现在的样子就??她成为母亲的样子。这位看护人，灵巧又温柔，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博文半月形小脸的轮廓。不知道在她的姐妹们被杀掉之前，她是不是也这样关爱她们，跟她关爱塞西莉的方式一样，跟她关爱我的方式一样。

我肯定正好看到她的眼角滚下一滴泪珠，但没滑下来就被她擦掉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还好。”她说，我强迫自己相信她。她现在看起来那么有精神，那么年轻。“来，抱会儿他，好吗？”她站起来，走向我，这时我看到她的膝盖在颤抖。她走近了，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我才看到她满脸的汗珠，还有眼睛下面的黑眼圈。

我让她把孩子放到我怀里，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就像鬼魂掠过，掠过她和那个摸不着头脑的侍者调情的地方，掠过她无数次埋头看着爱情然后踱回房间的通道。

她一路用手扶住墙壁，回到卧室，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她的咳嗽声。

博文丝毫没被她的离开而受到惊扰，还在沉睡。我嫉妒他的安宁，我嫉妒他还有25年的生命。

后来，我关上自己卧室的门，关掉灯，把脸埋在枕头里，使劲哭，使劲哭，直到我浑身发麻，像珍娜那样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寂静在悸动。我想起罗恩，我父母，罗斯，曼哈顿港口，我思念的一切、我爱的一切、我丢下的一切或从我指间滑走的一切。我想让母亲来给我晚安吻。我想让父亲演奏钢琴曲。我想让哥哥在我睡觉时守夜，让我喝一大口伏特加来镇痛。我想念他。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允许自己想念他，但现在我却忍不住了。闸门打开了。我太累了，太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逃走，不知道能否打开矛形花朵的大铁门。我用一直藏在枕头套里的加布里埃尔的手帕擦干眼泪。在黑暗中，我感觉到那刺绣的花朵，一直哭到喉咙发痛，只希望，希望，希望自己能顺利回到家。

我梦见被扔进海里，梦见自己溺水，但这次我没有扑腾，没有挣扎。我屈服了。一会儿后，在水下的寂静里，我听到了父亲的音乐声，这也并不糟。

早晨，塞西莉眼含泪水把我叫醒。“珍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她说，“她快不行了。”

塞西莉一向很夸张，但我还是跌跌撞撞地在半梦半醒间跑进珍娜的房间。她的情形比塞西莉描述的还要糟。我的共夫姐姐皮肤黯淡，蒙着一层不详的淡黄色，喉咙和胳膊上遍布淤青。不，不是淤青，它们更像溃烂的伤口。我摸摸她的额头，她可怜地发出低低的嘶哑声。

“珍娜？”我轻声喊她。

塞西莉不安地踱来踱去，一会儿握紧拳头，一会儿伸开。“我去叫管家沃恩。”她说。

“别去，”我坐到床垫上，把珍娜的头搬到我腿上，“去浴室拿块湿布。”

“但是”

“没有什么是他能做，而我们自己不能为她做的。”我说，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

塞西莉听从我的话，我听见她打开水龙头后的呜咽声，但她拿着湿毛巾返回来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拉开毯子，解开珍娜睡衣的纽扣，帮忙用湿毛巾给她降温。我一直看着她努力克制满眼的恐慌。我的眼睛看上去也是这样吗？我坐着，平静地用手指梳理着珍娜的头发，但是我的心却发出咚咚的巨响，我的胃在翻腾。这比目睹罗斯经历的那些要难受得多，难受得太多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想我的共夫姐姐的生命即将终结了。她不会再睁开眼睛。甚至连我都没预料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塞西莉伸出胳膊搂住我，把脸埋进我的脖子里。但我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光维持呼吸就费尽全部气力。

“咱们最好叫管家沃恩过来。”她第三次，或是第四次这样说了。

我摇摇头，说：“她恨他。”

随后，珍娜笑了出来。“没错。”她说。听到她这虚弱含糊的一声，我和塞西莉突然定住了。我们看到珍娜发紫的嘴唇上的微笑，她忽闪了几下眼睫毛，然后睁开眼睛。眼神里早已不见往日的活泼，只有可怕的遥远的虚幻。但眼神里还有生命，她还跟我们在一起。

“嘿，”塞西莉柔声说，跪在床边，双手捧着珍娜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珍娜说，然后眼睛朝上一转，又闭上了。

“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吗？”我说。

“帮我点亮黄泉路上的灯。”她说，我觉得她还试着得意地笑了一下。

“别说这种话，”塞西莉说，“请别这样。你有什么想听的，我都读给你听。我已经能读得很好了。”

珍娜睁开眼睛，一直看着塞西莉快速翻着床头柜上书堆中的一本，然后她又笑了，这次听起来比刚才更痛苦：“那本一点儿都不适合垂死的人听，塞西莉。”

我受不了了。我看着珍娜，但看到的却只有正在要她命的东西。连声音都不像她原来的了。

“我不管，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读这本，”塞西莉说，“中间夹着书签，那我就从这儿开始了。你至少想知道结局吧？”

“那直接跳到最后一页，”珍娜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接着，她的胸腔开始抽搐，血和呕吐物从嘴里流出来。她努力想把这些污物都咳出来，我扶她弯下腰，给她捋着后背。塞西莉吓得缩在一旁，双眼噙满泪水。不知道她怎么还有力气流出这么多眼泪，我都没劲动弹了，光是保持清醒的状态就够困难的了，我只想钻到被子下面，昏睡过去。而我根本不可能还有力气走动一步。

以前父母去世后，我连着睡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周。后来哥哥实在看不下去了。起来，他说，虽然他们死了，但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要活下去。

珍娜被呛到了，急促地喘着气。我看到她的脊椎骨节从睡衣下凸显出来。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一通剧烈的咳嗽呕吐之后，她几乎没剩下几口气了。她又躺回床上，眼睛紧闭，除了断断续续的呼吸外，一动不动。就连我和塞西莉撤去她身下弄脏的床单时，她都没有动弹。

她一直睡到中午，我和塞西莉帮她换掉弄脏的睡衣，用湿毛巾给她擦身时，她也很少出声。她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像大理石一样半透明的，露着毛细血管的纹路。我触摸她之前忍不住犹豫。有些淤青已经开始流血，好像她的身体开始从内开始腐烂。她头发变少了，总是一把一把地脱落。我把落发扫走。塞西莉大声读着爱情，都是健康的年轻情人在盛夏亲吻的情节。她有时停下来清清哽在喉咙里的呜咽。

后来珍娜虚弱得没法吞咽药片，也喝不下侍者拿来的任何其他东西，我们就直接把他们打发走。珍娜的状态很差，晕晕沉沉的，几乎说不出话，但每次一听到脚步声接近，她就把脸躲在我或塞西莉的睡衣里。我知道她想对我们说什么，跟罗斯乞求的是同一件事，她不想再延续这种痛苦。

但是她没有对艾代尔表示出抗拒，所以我们让他进来。这个佣人轻手轻脚的，一举一动都很小心。他给她胸口揉上药油，让她能呼吸顺畅些。他从不多待，以前总四处夸赞珍娜的美艳，但现在他明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如此不堪的垂死状态。

林登非常担心，傍晚的时候来看我们。他一跨进门口，表情立刻就变了。他能闻到那气味：腐败、汗液、血水混合的浓重的恶臭。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对这些的熟悉。罗斯临终前，他一直守在她的床边。但是现在他却不接近这个妻子。我知道珍娜总与林登保持着情感上的距离，他们的婚姻纯粹建立在性上，但林登是否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呢？失去罗斯后，他就不想再爱上会先他而去的女人。我和他余下的生命同样长，塞西莉会比我俩活得更久，但是珍娜……

林登看起来非常哀怨，充满歉意地站在门口。他的三个妻子挤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其中一个快要死了。我们三个共同组成一个他无法触碰的联合体，他甚至都不敢试一下。

“我忘了喂博文，是吗？”塞西莉看到她儿子在林登怀里，说。

“没事的，亲爱的，奶妈会喂他，”林登说，“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想不出林登为什么带他儿子来这里，难道他觉得太孤单了，想带儿子来诱使塞西莉去陪他吗？但没见效。塞西莉把脸埋进珍娜的胳膊里，闭上眼睛。我也闭上眼睛。我们又像在搜捕人的货车里，缩进黑暗，想消失在彼此给予的安全感中。

“侍者说你们把他们赶出来了，”林登说，“至少让我叫人送些干净的床单来吧。”

“不，”塞西莉低声说，“谁也不要来，告诉他们让她一个人静静。”

“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

“不用。”我说。

“不用。”塞西莉附和我。

我能感觉到我们的丈夫站在门口，被妻子们的亲密吓坏了，好像一个死去，就是三个一起死去一样。

最终，他再没说话就离开了。

珍娜低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懂。我想是个名字。我想她在寻找她的姐妹们。

“你们在这里不安全。”她说，不知道是对她的姐妹们说，还是对我们说的。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