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果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4
|本章字节:8636字
因为失血太过严重,他连意识都开始模糊了。有那么几个时间里波尔德产生了幻觉,以为正走在白色郁金香的花海中,萦绕在四周的空气也不会让他感到寒冷。少年努力地嗅了嗅,隐约还能闻到花香。就像他第一次飞行后在s—af经历的那个夜晚,红发的地勤师将一捧白色郁金香放在停机坪上。
波尔德以为自己正处于浅度睡眠中,一会儿迪翁就会把靠在衣柜门前打盹的他弄醒,说嘿小鬼,你就算再怎么多睡觉也不会长高了,所以放弃吧。别生气嘛,我这里有巧克力糖,要吃吗?
之后越过那个棕发自来卷男人的肩膀,他会看见有一名金发军官又在苦恼更衣柜的整理。但是他永远有办法,比如他会转过身来对另外一侧的柯尼西满脸期待地提议:“中尉,我们来打一局游戏吧!输的人要帮赢的人整理衣柜怎么样?”
应该是这样的。
这三个月以来自己经历的所有生活就是这样的。
波尔德模模糊糊地想。
而不该像是现在这样——只有雪山,寒风,刺眼的血与锥心的疼。
甚至在前方冰雪之下等待着他的还有死亡。
波尔德毫无防备地倒在了雪地之中。身上的力气被凌迟般地一点点抽离了,冰凉的雪隔着抗荷服慢慢渗进他的皮肤,就像他流出的血也正慢慢渗进雪地一样。
我不能就这样倒在这里。
……我得再坚持一下……
这样想的他用左手手肘支撑着全部重量,在雪地里拖动着身体向前爬行。
好在没用多久,波尔德觉得终于找到鲁迪斯了。
他看见穿着黑色飞行服的金发飞行员垂首靠在一块石头边上——他好像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身上甚至都已经有积雪了。
波尔德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反应。
……都是我的错。我来得太晚了……
波尔德努力站了起来,但不等迈步他又再次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径直地砸向了雪地。
无论谁都好。
无论谁都好,救救他吧……
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在丧失最后一点意识之前,波尔德在心里轻声喊道。
鲁迪斯亲眼见证过无数次死亡。
敌人的,战友的,平民的。
有的死亡由他一手造成,有的死亡他无力阻挡。
当死亡发生得太过频繁,那么死亡只是一个干巴巴的苍白数字。就像当初在战场上,每天统计官都会把阵亡人数写在营地的告示板上,活着的人看着看着也就渐渐麻木了。鲁迪斯刚到“荒火”的时候很不能适应这种压抑的气氛,所以每次当他产生新的击坠记录,他都要把对方驾驶的战机型号或其他什么资料写在专门准备的本子上。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记死者,他不想成为一个嗜血的杀人狂。
之后鲁迪斯的这种行为自然而然地遭到了“荒火”队友们的集体嘲笑。
“嘿黄毛小子,你有时间做这种无用功还不如跟我们喝喝酒。”胡特说。他比鲁迪斯年长,有着一头浅灰色的头发与高高的鼻梁,驾驶的是一架代号“煎饼”的su—36式轰炸机,为人邋遢,空军制服总是皱皱巴巴。作为“荒火”中有名的洁癖,卢珀起初说什么都不跟他做室友,甚至不愿与他同桌用餐。
“杀人的时候不要想太多,不然会下不去手的。”胡特说。“就像你不能随便给路边的流浪猫起名字一样。”
完全说不通的比喻。鲁迪斯想。
“死亡是一颗子弹,交战就是在玩儿俄罗斯轮盘。即使这次运气好没有挨枪子,那么只要将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的。”胡特把死亡说得就像是在食堂里排队打饭,“‘不要多想’虽然是一种很混蛋的做法,但这种装聋作哑的战场智慧,能让你与你的战友尽量活得轻松点。”
“如果你对被自己杀死的人一直过意不去,就等你死后再去道歉好了,反正你们有着永恒的时间。”胡特最后说,“说不定到那时你们还能坐在一起喝喝酒什么的……”
“问题是,其实死后什么都没有。”他又想起许多年前有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如此说道。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什么瓦尔哈拉的圣殿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一点可怜的安慰罢了。死亡是生命消陨的终点,从生物意义上来说万物皆有终,没必要将它赋予美学上的含义。”对方露出一脸愤世嫉俗的表情,“越赋予就越虚伪,那些极力歌颂死亡的人才最该下地狱。”
“嘿,如果不存在死后的世界,那么自然没有天堂,也不会存在地狱。”当时的鲁迪斯不失时机地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进行反击。
听了鲁迪斯的话,对方也不生气,而是认真想了一下:“天堂未必存在,但是地狱一定是有的。不然我可不想死后跟《伊恩利维亚》的导演还在一个地方。”
《伊恩利维亚》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之后被改编了电影,糟糕得一塌糊涂。上映期间黑发青年甚至想买下佛明伦州中所有的电影院,之后禁止他们放这个片子。好在这个任性的疯狂念头被鲁迪斯及时阻止了。
“好吧,就像你所说的,导演莫里克先生是要下地狱好了——莫里克先生对不起——那么既然没有天堂,你又不想去地狱,那你死后又要去哪里呢?”
“我哪儿也不去。我干嘛要去哪里?我当然还要在这片大陆上,守着这个国家的山川湖泊与天空,就跟现在一样。”黑发青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本以为你会跟我一样的道顿,所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沉迷于‘死后的世界’,你在现世明明已经拥有一切了。”
“我没有沉迷,更不向往。”鲁迪斯纠正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死亡是每一个人应还的债务,那么人类为死亡的想象稍微再买一点单也未尝不可啊……而且瓦尔哈拉的圣殿可以无限畅饮,这个对我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说到最后一句,鲁迪斯自己也笑了起来,露出了他那颗小小的虎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这听起来确实比较有你的风格。”对方想了想说,“那就还是存在‘死后的世界’好了,这样如果你先去了那里,可以等等我。”
“……你可真好说服啊,诺阿·墨菲同学。”
“还好还好,我这个人的原则就是对朋友向来没有原则。”对方厚着脸皮为自己的“墙头草”行为再次扯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过你不是从小就喜欢什么事儿都争第一吗?这次怎么愿意死到别人后面去了?”鲁迪斯揶揄他,“我真的不介意把去瓦尔哈拉‘抢滩’的机会先让给你。”
“得了吧,在生的世界里我已经每天都在将就你的慢性子了,如果真有死后的世界,你说什么也该等我一次了。”
“……”
抛开学生时代故作轻松的调笑,鲁迪斯不是没有想过真正的严肃的冰冷死亡。
事实上他有多么渴望生存,他就有多么了解死亡。在复米莱作战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死亡的阴影永远萦绕在每一个飞行员的肩膀上。就像他喜欢听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死亡才是勇者的新娘,她的歌声会为你引导瓦尔哈拉的方向。”
在刚刚成为飞行员的时候,鲁迪斯对死亡的场景也曾经有过无数种罗曼蒂克的幻想。他希望能够死在天空之中,之后让人把他的墓碑立在山坡下,旁边栽满罂粟花,而自己则在温暖的土地之中慢慢腐朽融化。
但是鲁迪斯从没想过等待在他人生终点的会是一场这样的死亡。
也不知道死亡降临之前原来有着如此漫长的时光。
漫长到可以让他忽略掉彻骨而绝望的疼痛。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鲁迪斯想到了许多人。那些记忆片段就像碎片般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好的,不好的,高兴的,悲伤的,失望的,绝望的,希望的……它们平时一直藏在他的心脏之下,现在快要爆炸了。
鲁迪斯费力地从飞行服的夹克中慢慢掏出一张照片,这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把照片翻到眼前,发现血已经把照片的一半都浸透了,好在浸透的部分是穿着灰绿迷彩的他,玛莎的部分倒是好好的。
被子弹击穿的肺让他越发无法呼吸,鲁迪斯将咳嗽的冲动牢牢地扼在喉咙中,他把照片放在身旁的雪地上,用一块细小的石子压住而不是继续拿在手中,他怕自己的血弄脏那张照片。
黑暗中,鲁迪斯想到了他的家庭,想到这十年来都没有过几次好好交谈的父亲与一直思念着的母亲。想到跟自己一起长大却莫名分道扬镳的友人。想到与“荒火”并肩共战的那段短暂却异常精彩的岁月,想到一直被他挂在心上最甜蜜位置的姑娘,他还没有见过她流泪,也不想见到她流泪,但这次恐怕他真的无能为力了。
最后他想到那个有着一双蓝紫色眼睛的黑发少年,他总是用有些拘谨的声音叫着自己长官,言词之间流露着对跟自己合作的向往。有着符合他年龄的小小莽撞,但在关键时刻又能表现出超凡的勇气与冷静。这三个月来,他就像是一块海绵般迅速吸收着一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长着。他是一块璞玉,他是上帝送给柯纳维亚的一份礼物。
如果可能,鲁迪斯真的很想再跟他飞上一段时间,把本领再多传授给他一些,让他成为保留“火种”之人。之后有一天,或许可以看到他超越自己的战绩也说不一定。
接着鲁迪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希望波尔德击落更多的战机,杀死更多的人。他还能清楚地记起波尔德在模拟空战中不肯开火后面对他的眼神。
当时鲁迪斯有一句话没有讲,之后也没有。现在他永远都不会对波尔德讲那句话了。
“你那么善良却偏偏成为了一名必须开火的军人,那么你今后的人生只能变成这样——变成每一次开火都是一次将自己也杀死的残忍过程。”
鲁迪斯是个军人,他知道哪些话可以讲哪些话还不行。
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既是一双军人的眼睛,也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必须活着与必须死亡,是一个军人在战场上永远要面对的双重悖论。
但是他现在终于可以不用再想这些了。
时隔多年,鲁迪斯总算又找回了生命中那份不可或缺的宁静。
他的睫毛上挂着细密的冰雪,他回忆起“荒火”中有一句无法考证其来源的话,“我们在为敌人掘墓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制棺。”
现在他睁着那双温和的蔚蓝色眼睛,对着死神脸上那两个赤红的窟窿无声凝望。
这次柯纳维亚的王牌飞行员没有再一次跃入他所挚爱的天空,而是由着自己松开挂在悬崖边的手——
坠向永恒的宁静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