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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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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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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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082字

文惠开始鼓动我再学个专业,比如法律。我他妈就不爱听这话,从骨子里我烦透了这种事。我很早就下决心要靠自己的智慧过日子,撞来撞去却很难行得通。我现在是靠卖力气吃饭,也没什么羞愧的。文惠只是个代表,她爱我,希望我有出息,而实际同周围的人一样都是想把我赶进一个小格子里变成蛹完事。其实,我也挺不好意思,三十多了,什么都没立住,就剩下思想。有人这也不放过,非得往我脑袋里塞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方能罢休。我没明说,文惠心里应该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可她的贴心话儿,和我的想法有差距。我有点儿后怕。我也弄不清楚,有种感觉你根本不可能同别人共享,包括你的情人。


我说:“你别误会,我不是狂。谁对生活不满意也是正常的,你就甘心卖一辈子咸菜?”


“这有什么,我就可能卖一辈子咸菜。”


我心想,那你考英语本科干什么?我如果把她逼到绝路上,她眼圈准红,我怕她这样,便自觉败下阵来,说等工作踏实后试试吧。文惠比我有更多的自尊心,否则她会毫不犹豫离开我。我们之间的认识过程,从来就不是平行地向前。我是说我需要文惠比她更需要我,这一来让我在她面前变得没有一点个性。我有时很绝望,却又贪生怕死,不完全是这样,但也算局部实情吧。文惠就是这点好,她对死亡的概念是那样遥远,她从来不想在我们生活中包含着千千万万次死亡。我有时的确不太争气,骑车在马路上常想从旁边驶过的汽车一旦失灵,自己就得玩完。这类念头有时特别真实,好像即将发生,家常便饭式的“死亡”弄得我特敏感,我怀疑是不是像人们说的吃饱饭给撑的。


老文惠说归说,我有了饭辙她还是高兴,千般叮咛我在书店踏踏实实做下去,牢牢抓住这个饭碗。我也这样想,国计民生嘛!


我多想唱唱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那首歌透着假模假式,可现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生活,曲径不乏,幽境安在?我也只好玩味自己的梦,谓之精神畅游。文惠间或来看我,还不能算彻底的孤独者,我们***,聊闲天,我有时也有意无意制造些委屈的气氛。每睡不着觉时,伫在阳台上,瞅着灿烂星空,悟出我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孤寂者,我还能在孤独和寂寞中寻些因由,那也算是种自慰了。那个二十倍的望远镜放在哪儿了,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想偷窥,想看看别人的生活,可是生活本身是不是也在偷窥着我,看着我的无聊行径,有人在笑吗?愿意偷窥就偷窥吧,我都讲出来,这种坦白,也算是我的栖息地,我夸大受难程度,制造形形色色的痛苦,像开小差的战士舔自己的伤口,品味自己播下的苦果。这不健康的怜爱很可能就是疯狂的伊始,可说老实话我倒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感受。


此时此刻,我很陶醉……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新新书店这段日子,把我毁得够呛,从脑瓜顶到脚后跟儿,只感到骨头架子咔吧咔吧山响,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人一天到晚像是蒸在软绵绵的雾里,每天回到家只想摆平,诅天咒地的。我干过比新新累得多的活儿,对疲惫的劳作从来就不陌生。在书店看到老太太作死地拼命,我自愧弗如。楼下的田大妈很是好奇,不止一次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在挣大钱。看我见天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上楼都晃悠,说是让挣大钱给累的谁都敢信。我多想让田大妈到税务局替我领一卡车税单,咱也申报点儿所得税之类的。可我连到嘴边的哈哈都懒得打,所有的器官不愿动弹。在书店里,路经理只要一看我呆着,他就放下手里的一切在我眼前忙活。也是,我每包一包书,他能净挣十五至三十块钱,谁能希望这样的机器停下来。哦,该诅咒的资本主义制度。别看他绞尽脑汁偷税漏税,却老是提醒我他爱党爱国胜过一切。我对有自己坚定信念的人还是非常敬佩的,得知他老婆户口在乡下,有心试试他,说我公安局有个亲戚能办户口,十万块钱一个。这是胡然那厮的路子。他还真上套了,问我有没有把握,别花了钱弄个鸡飞蛋打。我抖个包袱给他,告那亲戚后来被开除出党,清理出公安部门了。他也绝,就像是气象台的风向标,改口就说咱们党和国家就坏在这种败类的蛀虫身上了。我真他妈想哭,给这种伪善的家伙当伙计,是有点儿亏心。我只要一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松懈的分崩离析的肉体就好像往深渊里陷,几乎能听到飕飕冷风掠过我的耳畔,我抵御不了这野蛮的侵袭,放马由缰,任其坠落,只是想沉下去……真的,我困极了,就像一旦睡过去,将永远不会醒来。我恨透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体验,一点儿不玄,你累得胡说八道,美好的事物根本不可能影响你,你就是困,塞饱了肚皮就剩下睡死过去。我得适应,我决不能丢弃我喜爱的东西,让曾经影响过我的美好事物仍给予我温暖。我刚明白我的理性劳动是根植于我自由的梦想之中,那块土壤并不肥沃也绝不会生出病穗。我不停地同疲劳抗争,整个身子还是不由己地沉下去,我承认我的确生出好些不法的勾当,哪怕杀人放火蹲大狱,只要明天别再让我像头驴一样把百十包书拉来拉去就成……


凌晨,也不知哪个报丧的混账把我的门擂得山响,拉开门瞅见一太空人立在眼前。


等他摘下白晃晃的头盔咧着大嘴傻笑,蠕动着厚嘴唇,那上面稀稀拉拉的猞猁胡子在门灯的反光下泛着金黄,又圆又亮的眼里闪着天真的狡黠……天哪,我一准是让梦给怔住了。眼前不是金月亮吗?他努着嘴,示意床上是否有他人,然后,他就进了屋。刚才门灯切住他的半张脸,头依然秃,只是绝对饱满的前庭横着一道不太深的刀疤。没等我说话,鬼机灵似的田大妈也跟着冲到六楼,还边往身上套那件别着红箍的外衣,连珠炮似的质问我为何半夜三更弄这么大动静?按田大妈的分析能力,月亮实在不像是好人。也寸,跟演电视剧差不多,月亮从怀里忽然掏出一把手枪对准我,声称是国家安全局的,来这儿缉拿出卖国家机密的要犯。老太太得亏没有心脏病。我见她闭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再看金月亮笑嘻嘻用手枪点了一支烟。田大妈火了,要找派出所说我一朋友冒充公安人员。我好歹拉住她,说月亮是演电影的,爱开玩笑。田大妈说演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好歹把老太太打发走了。月亮问我为什么说他是演员。我说:“说你是人大代表,老太太准拉你去派出所,她可认真了。你开玩笑也不分场合,在老太太眼里,演电影电视剧的,都是艺术家,艺术家出点儿幺蛾子是正常的。”他愣了愣神,一本正经地说“要用像求婚那样强有力的胳膊拥抱我,用花烛照我进入洞房的喜悦心情拥抱我。”他常常引用莎士比亚,真的假的都有,紧接着做了一个请我出去的手势。


我说:“你是不是带人来了?”


他就像昨天刚和我喝过啤酒一样自然。“希圣,我没证明,所有的旅馆都要结婚证才能开房间。我听王子和说你还是单身,就领她跑来了。”


“那你还和田大妈贫。我给你腾房叫非法同居。”


月亮哈哈笑着,开始帮我收拾东西,就像我客居他家。“你别吓着她,她叫小艾,特别招人怜爱。我们就忍一宿,后天就走了。”他边说边傍着我来到楼下。我看那女孩站在一辆摩托车旁。他说小艾是旅游公司的粤语导游。暗中我看不清小艾的脸,但那娇小的身材和一袭垂肩的秀发,却像月亮说的招人怜爱。小可怜儿的,倒不是像王子和形容的那样。月亮让她叫我叔叔。她怯生生说:“你让我管你所有的朋友都叫叔叔,我不。”月亮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了笑,显得很懒散地将我的房间钥匙给了她,打发她上了楼,然后说送我到北京站找个通宵酒馆。我想这也不赖,反正也睡不着,喝几两酒凑和到天亮也好。他开起车像个疯子,到北京站扔下我要走,让我给拽住了。就这样,我们俩在一家酒馆灌开了啤酒。我们聊了一通,好像一切都没发生。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这些日子干嘛呢,这车不会,偷来的吧?”


“哪能呢,”他瞅着我一本正经地傻笑。“我现在给人画广告挣钱。不过这车倒不是买的,是赢的。”


“对了,我都忘了,你现在又想当梵高了。我听说你在南方和一个女人过,是吗?那小艾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点了点头。“早分手了,你是听王子和说的吧。他好像挺喜欢我的画,我想我天生就是个画家。小艾一开始做我的模特,我喜欢她的眼睛,讲好只画五官,当然我给她钱。她不缺钱,她喜欢艺术,后来就分不开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不长。这些日子我的确出去跑了跑,可大部分时间在北京,都因为小艾,否则我不会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那样会窒息我的。”


“你从来也没想到来看看我,可他妈需要我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我可是想过你的。”


他摇了摇头。“谢谢你。你搬家了,要不是鬼使神差碰到你的朋友王子和,我们还见不到面呢。我以为你早就出名了。我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就像是我有意这样。”


“你脸上的刀疤怎么搞的,不会是做梦弄的吧?”


“南方那个女人干的。”


“然后你就溜了。”


“不是这么回事。我真爱她,我没想到她会变卦。原打算在南方扎下去的,真不知为什么,是她主动提出分手的。那段日子我可真痛苦,在她哥哥手下一个装潢公司干。临别,我们痛饮一天,整整一天,她喝醉了,用餐刀给了我一下。后来我们都哭了,那叫伤心,我也明白根本不可能呆下去了。我甚至求她跟我走,真要那样也是麻烦。她很明智也特能干,我常常想念她。小艾有些地方挺像她,不过不如她温柔。我说的是南方女性的温柔,不,是柔媚。唉,与其近而多愁,不如彼此远隔。”


“让你的莎士比亚歇会儿。错在谁呢?”


“错在谁呢?”他耷拉着脑袋重复我的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狎昵地笑着。“你可真逗,没听说一位作家写过这样一句话?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妙极了,总有万能的主看着我们在犯傻,看我们玩命地挣扎,看我们花样翻新地***,听我们的谈话……”


“你的意思是总有人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是这样!”


月亮说完,闭目凝神,仰天合掌,瞅着他的秃瓢,整个一虔诚笃信的高僧。我不想打扰他,坐在一旁默默呷着啤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精神起来,说有点儿扛不住了。看他猴急上房火烧火燎的相儿,不好再深留,反正天也快亮了。分手时,他让我找个地方乐乐,晚点儿归巢,说着驾起他的老本田跟放机关炮一般溶进幽蓝的大街,尾灯血一样红。我头有点儿晕,只好进车站忍会儿,直到执勤警察摇醒我,告我候车室不能睡觉,这里是公共休息场所。我说睡觉不是休息吗。他没讲话,看了看我的身份证,然后用警棍指了指大门。


走出候车室,刚早晨五点,灰不楞登的车站广场有几万人在大声说话。我像游泳一样往前划动,左突右撞冲到长安街,早早乘车去了新新书店。我心里有点儿不安,一方面我想找个地方美美睡会儿,另一方面我怕老月亮惹出什么事来,谁知小艾是不是像他说的是他的女友。楼下田大妈可不是吃素的,她对男女云雨之道极是敏感,别看那么大岁数了,可利落劲儿倒像条卧底的鳗鱼,随时都可能和警察通电。但愿金月亮踏踏实实完活儿。他真是能杀熟,我也得承认我对他仿佛没有一点选择,他总是能很强迫性地使你接受他,不管分手有多长时间,再见面就能让你觉得昨天还和他一起灌酒泡妞儿干什么下三滥的事似的。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