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勇气(3)

作者: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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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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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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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38字

兵部最穷的地方是职方司,而最富的无疑是武选司。武将升迁谪降,手中大笔一挥即可,又闲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严嵩之所以保举杨继盛,自然不是欣赏他的正直无私,只是因为仇鸾是他的敌人,而杨继盛曾经反对仇鸾,在他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严嵩并不知道,在杨继盛的敌人名单上,仇鸾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他老人家的。


严嵩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杨继盛与仇鸾的矛盾,能够用官位和利益收买这个人,能够将他收为己用,然而他错了,因为他并不了解杨继盛。


这是一个没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愤,即使整他个人,只要有益国家,他也毫无怨言,此即所谓大公无私。


大私无公的严嵩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品格的,他正在家里等待着新同党的加入,却没有想到,毁灭之路已然就此打开。


当严嵩自信十足的时候,杨继盛却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这位本应用心勤政的内阁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干过的好事可谓罄竹难书(不是写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装着他自己,唯独没有全世界。


于是杨继盛决定上书弹劾这个人。


在明代,弹劾可谓是家常便饭,比如你看某人不顺眼,可以上书弹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书弹劾,需要,可以上书弹劾,闲来无事找点活干,也可以上书弹劾。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讲个人卫生、衣服没穿对、腰带没系好、长相难看也可以弹,总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弹得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明代的官员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大凡一个官员干到三品副部级,如果档案里没有十几份弹章,那就是件极不正常的事情。


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几十年混下来,一次也没被弹劾过的,不是人,是神。


在弹劾如吃饭穿衣的时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杨继盛却因此万古流芳,是因为他使用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况下,弹劾是一种政治手段,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大家同朝为官,混个功名也不容易,弹劾贪污,下次就少贪点,弹劾礼仪,那就注意点形象,就算是弹劾长相不佳,最多不过是去整容,你来我往,相敬如宾。


而死劾,并非是简单的文书,它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弹劾的罪状是足以置对方死地的罪名,弹劾的对象是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弹劾的结果是九死一生。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生命为赌注,冒死上劾,是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类的纠纷,是断然不会有人用这一招的,严嵩没有杀杨继盛的爹,更不会抢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杨继盛,并希望将他收入门下。


然而杨继盛拒绝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已经下定决心,死劾严嵩。


严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却依然不忿,为夏言不忿,为朝局不忿,为死在蒙古马刀下的万民不忿,为天下不忿!


以天下为己任者,是然。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沈鍊的遭遇就在眼前,并非没有人劝过他,深通王学,熟悉斗争之道的唐顺之及时看出了苗头,作为杨继盛的朋友,他曾写信劝告:


“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


作为王学左派的嫡传弟子(聂豹、徐阶属右派),唐顺之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环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劝,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以避祸患。


杨继盛看了信,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书弹劾之前,杨继盛斋戒了三天。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四十二岁的杨继盛回顾了他的过去,从童年的贫寒,到青年的求索,熬过了继母的虐待,熬过了仇鸾的陷害,现在的他,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前景光辉,仕途远大。


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


因为放牛的杨继盛、历经磨难的杨继盛、看尽官场黑暗的杨继盛,依然是同一个杨继盛。


在黑暗中的杨继盛,是一个纯洁的人。而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他无力反抗,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


杨继盛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顺之的话是对的。


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他没有更好的方法。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张居正和徐阶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严嵩的诬告、锦衣卫的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如果运气好,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只有十死无生。


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飞蛾扑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


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


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深信,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


他拿起了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历经几十年的风雨,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


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词严的控诉,严嵩害怕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虽然是皇帝的宠臣,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


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他迅速做出了判断——这人是来玩命的。


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奏疏在哪里,拿给我看。”


仔细阅览之后,严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不用害怕,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徐阶也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想保住脑袋,混碗饭吃,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


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军突起,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敬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危险已向自己逼近。


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而在那年头,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此时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


徐阶坐卧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保存了他的实力。


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严嵩惊慌失措,徐阶忐忑不安,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静候处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中,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高拱。


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高拱都是以礼相待,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开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顿如五雷轰顶,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


他所看到的那句话,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无人色,气喘吁吁的高拱,徐阶十分纳闷,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仔细研读那句话时,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句让严世蕃笑逐颜开,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


徐阶的脸白了,他很清楚,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若被严党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


而徐阶敢于摊牌,必然有着全盘计划,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让我早有准备,免得无故遭殃。


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后着。


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来,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以严世蕃的智商,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徐阶也是焦急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钧一发,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徐阶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听天由命吧。”


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准备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在他的指点下,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


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此时已经下狱):与二王有何种关系,为何要引出二王?


杨继盛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大声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但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严世蕃深知,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但要想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而对于那个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


据说在象棋中,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


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陆炳。


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就握在陆炳的手中。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还是诏狱的监狱长,在监狱里做点手脚,搞份假口供,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陆炳是严党的同盟,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别的方法。


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讲客套或是谈交情,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徐阶开门见山:


“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陆炳看着徐阶,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反正已经说了,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陆炳终于开口了:“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意思是,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这是句实话,徐阶也只能叹气了:“唯望老兄多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