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4
|本章字节:11376字
白眉儿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现在别说面前只有一匹大花狼,即使八九匹狼都聚在一堆,它也会奋不顾身冲上去的。兔嘴曾用自己的血涂红了它的毛色,掩盖了它身上狗的气味;要是兔嘴不扑到它的身上保护它,那只前爪就不会被豺王夏索尔咬断,就不至于会在浅水湾的鹅卵石上东倒西歪连站也站不稳,换句话说,兔嘴就能像其他健康的豺那样用蹩脚的狗爬式慢慢渡过怒江去。
说到底,兔嘴是为了救它白眉儿才陷入要被大花狼咬断喉管的险境的。就算前面是龙潭虎穴,它白眉儿也要闯一闯了。
大花狼虽然凶残,但它白眉儿也不是兔子投的胎。两年来,白眉儿已完全发育成一匹体魄强健的成年大公豺。它当过沦落天涯的孤豺,饱受过欺凌,经受过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考验,懂得生活的甘苦;它做过近两年的猎狗,受过人类文明的熏陶,豺脑筋被人类的智慧点化过,聪慧过人,智商极高;它无数次撵山狩猎,与普通豺会闻风丧胆的虎豹多次打过交道,在猎场上技艺精湛,勇猛无比;它命运坎坷,在豺窝里混过也在狗窝里睡过,具有豺和狗两种动物的生活阅历,视野开阔,见多识广;它在成功与失败、辉煌与潦倒间几起几落,沧海沉浮,磨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都不比大花狼差。
白眉儿凌空蹿跃起来了。为了拯救有恩于自己的母豺兔嘴,也为了雪耻种群的耻辱,它勇敢地朝比自己高出半个肩胛的大花狼扑了过去。
白眉儿起跳的位置正好在大花狼的左侧,它没有嚣叫,也没有张牙舞爪虚张声势,闷声不响就蹿了起来;对付恶狼,没必要发布任何形式的战争宣言。被残阳映红的江面涌起一朵蘑菇状的水浪,水浪中间竖起一个威严的身影。大花狼正专心致志地等候兔嘴的脖颈从水面露出来,压根儿就没想到旁边会冒出个胆敢主动进攻的豺来。它被两个月来在同埃蒂斯红豺群较量中所赢得的一连串的胜利弄得有点忘乎所以了;在它眼里,豺简直同闻见血腥味就会腿儿打战的绵羊可以画等号。等到它听见侧面有水响的动静,警觉起来,已经晚了,白眉儿已以雷霆之势扑到它的头顶。假如换了一匹普通的狼,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猛烈扑击必然会惊慌失措,扭头躲避,大不了腰以下的某个部位被豺爪撕破被豺牙咬伤。扭头躲避虽然有点狼狈,跟抱头鼠窜相差无几,但总比脑袋遭打击要好一些。能屈能伸,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嘛。但大花狼没这么做。大花狼任何时候都不愿做有损自己光辉形象的事。它不愧是久经考验的狼酋,瞄到从头顶压下来的白眉儿,既不扭身逃窜,也没任何慌乱,两条后腿在水底的鹅卵石上用力一蹬,身体直直地竖跳起来;它想再一次重演挫败豺王夏索尔的伎俩,用坚硬的狼头撞击对方,把对方撞得晕头转向,然后自己变被动为主动。
白眉儿可不是豺王夏索尔的翻版。
大花狼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缺乏理智的野生动物是很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的。
白眉儿本来设想压到大花狼背上后,咬住大花狼的一条后腿,无论对方怎样反扑,也绝不松口,直到把大花狼的腿骨咬断为止。它很清楚,跟狼交手,一开始就要进行致命的攻击,不能像在豺群里跟同类相斗那样逐渐升温逐步升级;性命攸关,你死我活,全凭开始那股锐气了。豺在本质上并不比狼慈善,心狠爪辣才能置狼于死地。没想到大花狼会像人那样两足直立弹跳迎战,并企图用狼头来撞它的豺头。白眉儿反应极其敏锐,立即扭动豺腰,划动四肢,在空中做了个短暂的停顿。刹那间,大花狼脑袋撞了个空,身体超越了白眉儿的高度,狼脖儿恰巧与白眉儿的豺嘴形成一条水平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眉儿趁势来了个空中噬喉,这是它的猎食绝招,它曾用这个绝招战胜过许多凶猛的野兽。遗憾的是,它是在齐脖儿深的水里起跳的,空中噬喉的动作又是随机应变发挥的,力量与准确性都受到了影响,只咬到了大花狼左侧的颈根,而不是致命的喉管。
白眉儿和大花狼同时跌回水里。白眉儿在落到水里的一瞬间,胡踢乱蹬,狂跳疯蹿,借着水的力量,噗,在大花狼左侧的颈根咬开了一个口子,狼血染红了一块江面。那块被撕破的颈皮还有一半粘连在大花狼的颈根上,白眉儿仍紧紧咬住不放。
大花狼哀嗥一声,身体一仄,喝了两口混杂着狼血的江水,呛得咳嗽起来,它晓得,假如继续被白眉儿像蚂蟥叮血似的叼住耳朵不放,它不但无法反咬一口,还很有可能会被江水呛得窒息。它横了横狼心,大幅度摆动狼头,硬是把那块已被咬破却还粘连在脖子上的颈皮彻底给撕了下来,就像从树上撕下块树皮那么随意。它宁肯让狼血喷得更凶,宁肯脖颈上永远留下抹不去的疤瘢,也要从讨厌的豺嘴里脱出身来,获得反扑的权利。这就是典型的狼酋性格。大花狼曾单独对付过一只两岁龄的小狗熊,当时它咬住小狗熊的喉管后,小狗熊两只巴掌在它背上像擂鼓似的拍打、捶击、掴劈,把它的脊背撕得稀烂,就像是一只球状闪电放到脊背上炙烤一般剧痛难忍,但它仍紧紧咬住小狗熊的喉管不放,直到小狗熊呜呼哀哉。
区区一块颈皮又能算得了什么。
一阵撕裂的痛楚后,大花狼终于从白眉儿身旁跳开去。它虽然受到了料想不到的打击,却并不沉重,也非致命;它往前蹿跳,试图蹿出丈把远后,能安全地没有障碍地掉转头来,喘半口气,镇定一下情绪,然后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把身后那匹令狼讨厌的毛色偏黄的大公豺置于死地。
换一匹普通的公豺或一条品系一般的猎狗,嘴里叼着一块血淋淋的狼肉,会炫耀地摇首摆尾,会骄傲地嗥叫一通,假如真这样,那就糟了,就不可避免地遭到大花狼异常凶猛的反攻倒算。
白眉儿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富有丛林狩猎经验的白眉儿并没有被初咬的胜利所陶醉,它晓得狼的生存意志高于虎豹熊狮等一切在陆地行走的猛兽,挂了彩的狼敢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因此,白眉儿在大花狼往前蹿跳时,没半点犹豫,没半点迟疑,囫囵将狼肉吞进肚去,身体便呈流线型弹射过去,恰好做出了一个二级前扑的动作。虽因水流的影响这动作应有的优美打了折扣,实效却没降低。当大花狼蹿出丈把远后蓦然回首,身体还没转够位置,白眉儿已扑了过来,大花狼来不及躲闪,腰眼被扑了个正着。狼是麻杆腰,最怕被击中腰部,当即就踉踉跄跄站不稳。大花狼情急之中想用侧身倒地横滚的办法躲开白眉儿二级前扑的锋芒,它忘了这是在水中,水的浮力使它无法像在坚硬的陆地上那样随心所欲地滚动,它四爪离地,氽在江水里,像截朽木似的随波漂逐。白眉儿就像捉鱼似的见到哪儿有水波涌动就朝哪儿猛扑。大花狼闷在水里,简直就没有出头机会,灌了一肚子江水。后来,大花狼好不容易扒住一块礁石,从水里挣扎着露出脸来,朝江隈的沙滩长嗥一声,喝令众狼快来救驾。
在白眉儿和大花狼鏖战时,埃蒂斯红豺群所有的豺都停止了渡河,已游到深水区的豺都掉转头游回浅水湾,翘首观望;沙滩上的狼群也都傻瞪着眼,被这场眼花缭乱的狼豺格斗迷糊住了。
大花狼一声长嗥后,沙滩上的狼群如梦初醒,顺着斜坡冲进浅水湾,排成月牙形,气势汹汹向白眉儿逼近。白眉儿虽然在同大花狼的较量中占着上风,但很明显,别说八匹狼一起过来围剿它,只要有另一匹狼介入,胜负就会立即逆转,白眉儿就会很快葬身狼腹的。
浅水湾吃紧,形势急转直下。
突然,响起一声深沉悲壮的豺嚣,豺王夏索尔像匹脱缰的野马,连奔带跳,向渐渐围拢来的狼群迎面蹿去。霎时间,所有的大公豺和没有拖累的年轻母豺齐声嚣叫着,朝狼群扑跃过来。
那些带崽的母豺吸取了以往失败的教训,把幼豺们都集中在浅水湾一座龟形礁岛上,自己头朝外尾朝内,在礁岛边形成一道护卫圈。
整个豺群解除了后顾之忧。
豺们三五匹为一组,盯住一匹狼。
豺们晓得这是背水一战,假如再度战败,真的只能和亲爱的家乡诀别了。豺各个都憋着一肚子气,两个月来的屈辱和愤懑,像火山一样总爆发了,每匹豺都变成了勇不可挡的拼命三郎。大公豺约克的耳朵被狼牙咬豁了,舔舔漫流到嘴角的血,又朝狼扑了上去。母豺蓓蓓的半截尾巴被狼咬断,仍不顾一切地与狼周旋。
表现最英勇的要算母豺兔嘴了,在狼群向白眉儿围过来时,它几乎是与豺王夏索尔并肩冲进狼群的。它瘸着一条腿,又呛了好几口江水,当然不是狼的对手,才噬咬了两个回合,就被一匹灰狼用狼爪抠中左眼窝,眼珠子被抠了出来,吊在唇吻前,晃晃荡荡,像吊着一颗黑橄榄,它哀嚣一声,一甩豺头,把眼珠子晃进自己口中,咬下来吞进肚去,又发疯般地与灰狼扭成一团。
狼开始还想故技重施,绕开大公豺向幼豺袭击,动摇军心,但豺们已有防备,三四匹豺缠住一匹狼,前堵后追,使狼没法脱身;即使有个别狼动作灵活,觑个空隙从豺的围追中溜出来,也被护卫在礁岛边的母豺拦住,无法接近幼豺。
八匹狼被豺一匹匹隔离开,失去了群体的威力。
对狼群更为不利的是,这是一场没有指挥的混战。
当大花狼长嗥后,眼瞅着狼群向自己围过来,白眉儿确实心里像塞了坨冰,凉透了。当看到豺群呼啸而上,它又信心百倍,力气陡增。人类有句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在具有群体意识的动物界同样通行。它知道自己对付的是狼酋,能否斗败狼群,关键就是看能否斗败狼酋。倘若被大花狼缓过劲来,混乱的狼群便会很快恢复秩序,神情颓丧的狼就会重新变得精神抖擞,形散神散心散已快成为一盘散沙的狼群就会以狼酋为核心凝聚成坚强的战斗集体。这样的话,豺群就有可能重新面临溃败的危机。
白眉儿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不敢丝毫松懈,暴风骤雨般地朝大花狼连续扑击,不给对方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大花狼不愧是匹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久经考验的狼酋,虽然被灌了一肚子的江水,仍没气馁沉沦。它很快从昏眩中惊醒过来,并想出扭转劣势的高招。它在又一次被白眉儿撞得跌进水里后,突然趴开四肢,吐净肺部的空气,身体像片页岩一样沉到水底。浅水湾里早已泥沙翻滚,江水混浊得像墨汁,白眉儿视线模糊,看不清水底的动静,还以为大花狼又要在前方五尺来远的水面冒头呼吸了,就赶在前面跳了过去,抬起双爪进行按扑。它扑了个空,更糟糕的是,大花狼突然从它背后钻出水面。追逐与躲闪的关系一下子颠倒了。
大花狼狰狞的狼脸闪过一丝得意,抓住战机凶猛地朝白眉儿扑咬。客观地说,狼的噬咬本领胜过豺,尽管白眉儿不是普通的豺,但比起狼酋来还是略逊一筹。顶要命的是,白眉儿发现自己上了大花狼的当,内心恐慌,锐气顿减,在大花狼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在齐脖儿深的水里退却,很难保持身体平衡,一步一滑,顾得了脚顾不了头,那柔软的颈窝就暴露出来了。
大花狼跳起来,锋利的狼牙直逼白眉儿的颈窝。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母豺兔嘴瞎着一只眼,跷着一条腿,连滚带爬地赶过来,咬住大花狼的一条后腿,任凭大花狼在自己背上怎么撕扯噬咬,死不松口。
白眉儿转危为安,重新站稳脚跟,又由被动变为主动,扑到大花狼背上一个劲猛咬。大花狼被兔嘴叼住一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等于捆绑住了在让白眉儿任意宰割,心里窝火透了,觑了个准,抬起另一只后爪,朝兔嘴的右眼挖去,你嫌瞎了一只眼还不够,那就让你尝尝双目失明的滋味。“噗”,兔嘴的右眼又变成一只血窟窿。大花狼以为兔嘴会张嘴呻吟,这样它就可以把自己那条腿从豺嘴里解脱出来;它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兔嘴只是全身搐动了一下,仍咬住它的腿不放。“咔嚓”一声,那条狼腿被咬断了;兔嘴仍不甘罢休,咬住断腿拧呀拧,直到把那只被咬断的狼爪拧下来为止。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显生命的亮色。
白眉儿又用犀利的爪牙在大花狼背上撕下一大块皮肉。
狼不犯我,我不犯狼;狼若犯我,我必犯狼!
怒江里鬼哭狼嚎,惊天动地。
大花狼浑身是伤,还跛了一条腿,招架不住了,又见自己的同伴一个个被豺纠缠住,没谁能跑过来帮自己解围,再这样下去,自己这条命很快就会赔进去的,便长长地哀嗥一声,蹿到沙滩上,沿着弯弯曲曲的江岸奔逃。
狼酋一逃,狼群没了主心骨,立刻稀里哗啦地溃散了。
豺群欢呼着,兴奋地嚣叫着,扬眉吐气地在狼群屁股后头穷追猛撵。狼群逃进江畔一片茂密的冷杉树林,暮色苍茫,天渐渐暗下来了,豺群的追撵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翌日晨,豺群继续沿着江岸线搜索追捕。胜利来之不易,最好能趁热打铁,再接再厉,扩大战果,把讨厌的狼群彻底赶出日曲卡山麓。来到山垭口,远远便闻到一股新鲜尸骨的酸味。豺群散成扇状,小心翼翼地走拢去。灰色的沙砾上,大花狼僵硬地卧伏着;它的腹部被撕咬开,内脏和狼肉被掏吃一空,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和一张残缺不全的皮囊;四周有一片凌乱的狼脚印,脚印穿过山垭,向怒江延伸。豺群追到江边,伫立礁岛,极目远眺,江对岸烟雾迷蒙的山峦上,有几个小黑点在蠕动;风从对岸刮来,依稀能听到凄厉的狼嗥。
很明显,昨天半夜,大花狼带领狼群逃到这里后,失血过多,再也走不动了。清晨,走投无路而又饥肠辘辘的狼群把奄奄一息的大花狼当早点分食了,觉得无法再在日曲卡山麓混下去,就泅渡怒江,继续漂泊流浪,寻找适合它们生存的新领地。
令豺群感到奇怪的是,大花狼身上和四肢被吃空了,狼头却完好无损。也许是狼头骨多肉少,嚼之无味;也许是众狼对首领一向尊重,不好意思破坏首领的尊容。狼头生气勃勃,面对着日曲卡山麓这片丰腴的土地,两只眼睛瞪得贼圆,闪烁着贪婪渴求的光。那蓝幽幽的瞳仁里,倒映着挺拔瑰丽的日曲卡雪峰。它死不瞑目,它的肉体已经死亡了,它的灵魂仍想征服和占有脚下这片土地。
埃蒂斯红豺群围着狼酋的尸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几十匹豺齐刷刷面对白雪覆盖的日曲卡雪峰引颈嚣叫起来,“呦——呦——”声音激昂悲壮,在怒江峡谷发出一阵阵回响。它们历经艰辛,浴血奋战,终于赢得了保卫领地保卫家园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