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9
|本章字节:8720字
你多么想睁开眼来看看它,多么想发生奇迹让你从锁链下挣脱出来飞到它身边去,和它一起回到野花盛开的神女峰,和它形影相随永相厮守,迎着朝霞同它一起外出觅食,披着夕阳同它一起归巢,过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活。但你知道,这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你不敢睁眼,也不敢喘息,你知道,只要你稍一动弹,它锐利的雕眼就会发现你,就会兴奋地朝你欢叫,就会随着山风的节奏翩然舞蹈,就会带着生离死别的思念不顾一切地飞到你身旁,用情意缱绻的眼光凝望着你,用雌性温热的翅膀摩挲你的脖颈。但只要它一飞到你的身边,它就会成为马拐子网中的猎物。
白唇雕,千万别过来,千万别看见我,你就当我已葬身狼腹或遭雷击死亡,把我忘掉,重新再找一只可心的雄雕做伴吧,你在心里暗暗祈祷。你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真的死去,让它断绝找你的念头。
遗憾的是,你求死不能。
怪这可恶的天气太晴朗了,怪山野没有污染的空气,透明度太高了,它到底还是发现了你,嘎嘎地厉声啸叫起来。你听到头顶上空传来振翅飞翔的声音。糟糕,它认出你来了。虽然你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但你身上特有的气味和羽毛特有的光泽还是被它认出来了。你们是一对伉俪,它太熟悉你的气味和你羽毛间的特征了。
你知道,只要白唇雕的爪子一落到岩石上,尼龙大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你不能让它成为牺牲品,你必须及时制止它的冲动!
你不能再继续装死了。你猛地将脑袋从翅膀底下钻出来,伸长脖子,来了个起死回生。嘎嘎——呀!嘎嘎——呀!你朝离你头顶仅几米远的白唇雕发出了报警的叫声。
白唇雕被你的突然苏醒吓了一大跳,偏仄翅膀,一个急拐,飞离了绝壁。
你松了口气。
但白唇雕飞出没多远,便又掉头飞回来。它为找到了你而欣喜万分。
此时此刻,你是多么希望能让它雌性的翅膀抚慰你受伤的心灵,多么希望能将自己沉重的头颅靠在它柔软的颈窝间,用金雕特有的语言诉说你这段时间所遭受的委屈和苦难。但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精神需要而把它送进火坑呢?
你必须赶它走。
你一面继续发出尖锐的啸叫以示警告,一面拼命挣动身体,把身上的铁链子抖得哗啦啦响。这动作是对你目前处境的最好说明。
果然,白唇雕的视线落到拴住你雕腿的那根铁链子上,雕眼里久别重逢的喜悦消失了。它恐慌地叫着,在离你十几米高的天空盘旋转圈,既不离去,也不降落。
呀呀嘎——呀呀嘎——你凶狠地催促它赶快离开。
它在你的头顶盘旋了一阵,突然,猛地收敛翅膀,像箭一样笔直降落到你身旁,两只雕爪攫住绑在你身上的铁链子,拼命撕扯,嘴壳啄住铁链子,又咬又啃,活像在对付一条凶恶的毒蛇。遗憾的是,这是一条用铁制作的毒蛇,十只金雕也无法弄断。
白唇雕的嘴壳被铁链硌得开裂了,流出乳白色的体液;雕爪尖利的指甲被抠断了两颗,渗出殷红的血。但它仍然发疯般地攫住铁链又撕又咬。
它想把你从铁链下拯救出来。
哐啷!你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金属的叩击声。你太熟悉这可怕的声响了,这是马拐子躲在暗处拉动绳扣后尼龙丝网即将笼罩下来的声响。你来不及细想,急忙用脑袋顶着白唇雕的尾部,用力把它弹撞出去。
白唇雕惊叫一声,拍扇翅膀飞上天空。
哗啦,巨大的尼龙丝网在铅坠子的拉牵下,将你躺卧的那块岩石罩了个严严实实。好险哪!网的边缘扣在了白唇雕的尾羽上,又空滑下来。假如再慢半秒钟,你心爱的白唇雕就成了你的又一个牺牲品。
白唇雕被吓坏了,飞出很远才掉过头来。
这时,马拐子从隐蔽的斑茅草丛里走出来,一路叹息:“可惜了,多好的一只雌雕,准能卖大价钱。唉,我老喽,动作慢了点,让它给跑啰!”他懊恼地自责着,从岩石上收起尼龙网,重新挂在绝壁上,布置好机关。
这一切,盘旋在空中的白唇雕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心里放宽了许多。白唇雕已经知道这里有罗网有阴谋还有暗藏的捕雕人,已经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诱雕,它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了,你想。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跤的。
果然,你看见,白唇雕悲鸣着在你头顶绕了三圈,就振翅朝山谷外飞去。去吧,你想,飞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它果真没有再回头,一直朝山外的日曲卡雪山飞去。它的身影在蓝天白云间越变越小,像片金色的叶子,最后消失在一片辉煌的日光里。
绝壁恢复了寂静。这也许是你和白唇雕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想。但愿它不要因为你被迫当了诱雕,又差点使它误中捕雕人马拐子的圈套,而记恨你一辈子。
在马拐子的催促下,你又懒洋洋地开始工作。今天运气不太好,你叫了两三个时辰,仍然不见同类的影子。
太阳开始西沉了。马拐子一脸晦气,从斑茅草丛里钻出来,用葫芦给你喂了几口水,还喂了你半只竹鼠,神色阴郁地对你说:“巴萨查,我们已经三天没收获了,今天要是再落空,唉,家里就要穷得揭不开锅了。”
你对马拐子的穷困潦倒没有兴趣,但你也不愿被他看成是无能之辈,既然已下海做了诱雕,就不能白吃捕雕人的食。你吃了竹鼠和水,不再磨洋工,开始朝天空和雪山深处发出极具诱惑性的鸣叫。
嘎——呀——咕,嘎——呀——咕……
对同性是挑战对异性是挑逗的叫声连续不断地在山谷间飘荡回响。
你的辛劳没有白费,瞧,在山谷的尽头,沿着蜿蜒的山脊线,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点,顶着强劲的山风,朝这儿疾飞。穿过一团柳絮似的白云,掠过一片灿烂的阳光,金色的小圆点逐渐放大。从来者的飞行高度、速度和姿势看,你立刻断定是你的同类。
不错,你想,果然有笨蛋会来上钩的。
你愈发叫得起劲。
来者和夕阳形成一条水平线,在较远的距离外,你只看得见它金色的轮廓。
它穿过炫目的阳光,飞进一片山峰的阴影里,突然间,你的声带僵住了,再也发不出半点音来。当来者身上那圈刺眼的光晕消失后,你看清了它的容貌,竟然是白唇雕!
这不可能,你想,这一定是幻觉。是因为你对白唇雕刻骨铭心的思念,是因为你疲劳伤神头晕眼花,所以才会将另一只陌生的雌雕错看成白唇雕的。你眨巴着雕眼,再仔细看去,一点没错,细脖儿红爪子,还有那罕见的白嘴壳,确确实实是你心爱的白唇雕!
你惊得目瞪口呆。
它怎么可能再飞转来呢?它已经晓得这里有罗网有阴谋有捕雕人,它为什么还要来自投罗网呢?
你不知道,对一只痴情的雌雕来说,爱侣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你不知道,对白唇雕来说,看着你被绑在岩石上做诱雕,比死更难受。
你不知道,只要还有半线希望,它绝不会放弃把你从锁链下拯救出去的努力。
你不知道,刚才它飞离山谷,是去寻找食物,填饱肚皮后,好来对付这条比毒蛇还可恶的铁链子。
白唇雕飞到你头顶,长啸一声,落到你身旁,用尖利的嘴壳和雕爪撕咬拴住你身体的那根铁链子。它显得十分从容镇定,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仿佛已把刚才险遭不测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唇雕也太健忘了。
你急得用嘴壳朝它身上猛啄,用脑袋使劲顶它的背部,想把它从岩石上撵走。你厉声啸叫着,提醒它这儿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但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它忍受着你的啄咬,仍然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条无法对付的铁链子。
终于,那预示着尼龙网即将下落的铁器撞击声响起来了。你已望见头顶一张透明的大网正迅速笼罩下来。你将脑袋顶在白唇雕胸口,使出全部力气,猛一用力,白唇雕被你从岩石上撞弹开去。它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振翅高飞的,这是它逃命的最后一丝希望了。可是,它却发疯般地扑向尼龙网,用嘴用爪用整个生命同这透明的怪物进行殊死的搏斗。
完了,一切都完了,尼龙网无情地罩落下来。马拐子得意地笑着从斑茅草丛中钻出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白唇雕捉进竹笼子里。
你挣扎、啸叫、抗议、诅咒,把铁链子摇得咣啷咣啷响,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你知道,明天一早,马拐子就会把白唇雕送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白唇雕不是成为人类餐桌上的名贵佳肴,就是变成实验室的标本,或者成为高级宾馆的华丽装饰,或者成为城市动物园的展品。
厄运是免不了的。
是你诱惑了它,是你害了它,是你把它引入罗网的!你的心像被扔到油锅里煎,比死难受一百倍。
你决心用死来赎罪,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和耻辱。你又一次拒绝进食进水,你又一次躺在岩石上不叫也不动。
“唉,老毛病又犯啦!”马拐子说。他大概很迷信上次成功的经验,又故伎重演,把你绑在绝壁下的岩石上,让太阳暴晒,等你渴得嗓子冒烟时,用葫芦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倒出一滴滴清泉水,让你嗅水的清香,听水珠砸地的脆响。
假如没有白唇雕,你也许又会经不起这种折磨而屈服。但你的意志刚开始动摇,你眼前就浮现出白唇雕的倩影,于是,你的心田里流淌出一股甘甜清亮的小溪,干渴消失了。你坦然地望着马拐子手中的葫芦。
“见鬼,你怎么变得不怕渴了?”马拐子用阴鸷的眼光望着你,“好哇,看究竟谁拗得过谁!”
马拐子又将一只肥硕的牛蛙用线拴住,吊在你面前。你早已饿得气虚眼花,你恨不得将牛蛙一口吞进肚去。尤其是当牛蛙在你面前惊慌地挣动四肢,你除了难以遏制的食欲被勾起以外,还平添了一种猎食的本能冲动。但你一想到你将为贪吃这只牛蛙会再次出卖雄雕的灵魂,饥饿感便神秘地消失了。
“怎么,你真想饿死?”马拐子恶狠狠地嚷道,“好吧,我成全你。”
你被绑在岩石上整整三天三夜,你无数次挫败了马拐子用葫芦滴水和线拴牛蛙的诱惑。你已饿得快虚脱了,睁开眼来树变成了红色,太阳变成了蓝色,连视觉都模糊变形了。你知道自己快因衰竭而死亡,你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多少痛苦。你平静地等待着死神将你收容去。
你又想错了。
第四天早晨,马拐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把你从岩石上松解下来,关进竹笼,驮在骡子上,来到离雪山镇不远的一个小山坳里,以可观的价钱转手卖给了一位姓程的女人。马拐子称这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叫程老板,街坊邻居称她为程姐。
马拐子并不是对你动了恻隐之心才不把你饿死的,他是舍不得白丢一笔钱。
程姐是雪山镇一带有名的养雕专业户。你是被作为种雕买来的。
你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