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9
|本章字节:9664字
你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说实话,你接触的雌金雕太多了,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会把它弃之路旁不予理睬的。
你和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喜欢两种类型的雌性,一类是容貌姣好的,一类是年轻活泼的。你的择偶标准就是形象和年纪。但是,它的名字虽然叫花水背,听起来挺悦耳,其实却一点也没有花的容颜姿色。它的嘴壳四周有一圈很明显的黑线,耳垂连接面颊处皮肉松弛,有两块细密的皱斑,飞翼外基部三枚白羽和尾羽上的黑边白绒早已褪尽,全身的羽毛缺乏光泽,是灰暗的土黄色。它不但老,还丑得可以,脊背上不知是被同类抓伤的还是被食肉类走兽咬伤的,留下了一条不规则的极难看的伤疤,也许这就是它花水背名字的由来吧。它的尾羽凋零,像一把破扇子,摆动起来没有一点美感。
这只名叫花水背的雌雕可说是要形象没形象,要青春没青春。
因此,当程姐把它送进铁笼子,你对它并没产生感情上的波澜。你冷漠地看了它一眼,你甚至产生一种委屈感,觉得和这么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传宗接代有辱你的王子身份。
你十分勉强地走到它面前。你没有通常遇到雌雕所应有的激情,你只有义务。既然主人程姐把它送进你的铁笼,你就有义务和它亲近,使它产下雕蛋并孵化雏雕。
你向它走去,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相信它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凭它这副相貌和这把年纪,能和像你这样年轻英俊、风度潇洒的雄雕喜结良缘,应当说是命运对它的恩赐,是一种幸运。
你走到它面前,抖了抖被充足的营养和优闲的生活养得像金子般熠熠闪光的羽毛,朝它发出一声充满雄性活力的啸叫。
你想,它听到你的叫唤后,内心肯定会泛起爱的涟漪。当然,它有它雌性的矜持,它表面上也许会表现出羞赧的神态。它会侧转身向邻近的假山奔两步,做出一种欲逃未逃的姿势来。你已经是十分老练的种雕了,你清楚雌雕的这种把戏,看上去似乎是在抗拒,实际上是百分之百的愿意。
可是,你发现,它伫立在铁笼边,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你那充满雄性活力的叫唤。莫非它是个聋子?你凑近它的耳朵,又使劲叫了一声:“嘎呀——”
它慢慢扭过头来,望了你一眼。这足以证明它已经听见了你的叫唤。
不是聋子就好。来吧,过来吧,算你走运。
它又冷漠地把头扭回去了。
见鬼,莫非它自惭形秽,不相信你这样一只俊美的雄雕会对它感兴趣,怕自己露出雌性的热情后被你耻笑羞辱,所以才无动于衷的?
你高高翘起尾羽,灰白色的镶着一圈深紫色边纹的尾羽像一柄崭新的折扇;你轻轻摇曳着,扇出一股带着浓厚雄性气息的风。这是雄雕求偶前的典型动作,它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它还是毫无表情地伫立着。
你气得差点没用犀利的爪子去撕它毫无光泽的羽毛。你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也配在我面前拿乔吗?你忿忿地在心里骂道。
你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用冷漠来回敬它的冷漠,用雄性的高傲来羞辱它雌性的矜持。你本来就不愿意理睬它的,你本来就对它的衰老的身体抱有一种生理上的厌烦。那么,就让它孤零零地待在铁笼子里好啦,你根本就对它不感兴趣。
你停止向它召唤。你用一种厌恶的神态朝它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故意将视线长时间逗留在它身上显出丑态的标志——脊背上那条不规则的伤疤,你又用一种审丑的眼光看它身上衰老的标志——眼睑旁那块皱斑。你知道作为一只雄雕来说,欣赏雌雕身上的缺陷,无疑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你是故意不礼貌的,你就是要让它在你的凝视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衰老,你就是要打击它的自尊。你认为像它这把年纪、这副尊容是不应该有这种自尊的。
它既没理会你的蔑视,也没在意你的污辱。它只管仰着头,凝视天空。
你循着它的视线也仰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见不到一只飞鸟。天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
你觉得它的架子也端得太大了。你决计不再理睬它,你扭过头来。突然,你看见程姐正站在铁笼子外,脸贴在铁丝网上,紧张地注视着你。程姐棱角分明的嘴紧抿着,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透出忧虑和焦急,扣抓住铁丝网的十根纤指微微痉挛着。你很熟悉程姐的这副表情。半年前,当程姐第一次让你扮演种雕角色时,她也是站在铁笼子外用这副表情来观察你的。你晓得程姐的心思,她期待着你能施展全部雄雕的魅力,去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她希望表情冷漠的花水背也能做母亲,孵出她所需要的雏雕来。
程姐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辜负了程姐的期望呢?为了让你所爱戴的程姐高兴,你也要想办法征服这只该死的雌雕。
你张大嘴壳,使劲吸了一口空气,把生理上的厌恶吞咽了进去,重新回转身来,面对着花水背。
你寻思着降伏它的办法。
看来,花水背是只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它不懂得青春和容貌是衡量雌性价值的两个最重要的砝码,它不明白自己已到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年龄阶段,一句话,它不懂生活,它是只笨雕。它一定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很漂亮,就像所有虚荣心很强的雌性动物一样,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对付这样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不能伤害它的自尊,只能顺杆爬,只能投其所好,只能以虚伪对付虚荣,也就是说,只能闭起眼睛权当它是一只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美丽非凡的雌雕,用恭维来满足它无聊的自尊和虚荣,才能俘虏它的心。
你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战术。
你抖抖脖颈上的绒羽,把鄙夷的神态藏了起来。你不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它。嘎——你叫了一声,跟刚才相比,你这声叫唤音调、音量和音频都变了,变得柔和、客客气气,不再是王子召唤牧羊女般的命令式的叫唤,而是像一只雄金雕遇到一只看得上眼的雌金雕那样,是一种自报家门式的叫唤,是一种战战兢兢的试探,表达了雄性的谦虚和谨慎。
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份降格到和它平等的地位上了。它这下总该有所反应了吧,你想。
但它还是木然地凝望着天空。
看来,它还嫌你的姿态不够地道,不够谦逊,还没满足它发酵膨胀的虚荣心。你怒火中烧,但也没办法。除非你愿意让程姐失望,放弃自己种雕的职责,否则,你只能顺着它的好恶来表现自己。姿态还要放低,热情还要升温。
你高亢嘹亮地吐出一串嘎呀——嘎呀的叫唤,表示你见到它兴奋欣喜的心情。你耷拉下双翅,你蓬松开脖颈上的绒羽,你用一只雕爪站立,另一只雕爪收缩进腹部,翘起尾羽使劲摆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的哼叫声,这是金雕吟唱的情歌……你腼腆得像只初涉情场的新雕,把对方当女王一样顶礼膜拜、乞求垂怜,在赞美对方的容貌和青春,在胆战心惊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你表演得恰到好处,十分逼真,除非是白痴,它一定已满足了虚荣心。你相信它很快会用女王恩赐臣民般的态度来撑开双翅,接纳你的热情。
你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使程姐高兴满意,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它把视线从虚渺的天空收回来,扭头望着你。它脖颈上的绒羽微微颤动,呀嘎儿——呀嘎儿——吐出一串平缓冷淡的叫声。你不是傻瓜,你马上听出来了,它在客客气气地回拒,它在有礼貌地谢绝。它那褶皱很深的眼皮往上挑,眼角那丛绒毛陡峭地竖起,似乎对你的荒唐感到惊诧。它的眼光明显地缺乏热情,很生疏,很陌生,有一种拒雕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许,这是一只讲究实惠的雌雕,你想,重视物质而轻视精神,看来得变变策略,精神开路物质殿后投其所好方能奏效。你瞥了一眼花水背的雕嗉,正瘪着呢。你从食槽里衔起一坨新鲜羊肉,奉送上去。这虽然有点俗气,却殷勤得实惠。肚皮饿了吧?吃吧,这是爱情的见面礼,感情的诱饵。
你觉得面前就是一棵枯树,也会被你感动得长出嫩枝绿叶来的。
但花水背却固执地把头扭开。你又向它跨进一步,它索性一拍翅膀飞到蟒蛇形树杈上去了,继续凝望铁笼外碧蓝的天空。
你表演得够充分了,你也累坏了,你退缩到铁笼边缘,为自己无法征服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感到沮丧。程姐从铁丝网外伸进一只手来,从你后脑勺到肩胛骨反复来回地抚摸。你知道,程姐是在用动作语言安慰你,试图熨平你弄皱的心境。程姐越是这样,你越觉得自己完不成使命是一桩特别遗憾的事,越觉得自己若不能征服花水背简直就像欠着重债无法偿还一样难受。人类给予非人类动物的恩宠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
“巴萨查,别着急。”程姐细声劝慰道,“慢慢来嘛。我让它在你的笼子里待一段时间,你先和它处熟了,再想别的。谈恋爱总要有个过程嘛,嘻嘻。”
你遵照程姐的吩咐,耐心地等了十天。十天里,你表现得像个君子。食槽里的食物,你总是先让花水背挑吃,然后你再吃它剩下的。酷暑炎热,你经常啄起水池里的一串串清水洒在它身上,替它洗去燠热和尘土。你还在笼内有限的空间颉颃盘旋,表演高难度的飞行技巧,给它解闷。夜晚,你总是咕噜咕噜地唱着金雕特有的情歌为它催眠。你从没对它轻薄,表现得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十天后,它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它不再用惊恐的眼光看你,它也不再为你站得稍离它近些就闪躲开。有一次你为它洒水时,无意间翅膀触碰到了它的翅膀,它也没有生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它的戒备心消除了,它不再讨厌你,到了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了。
第十二天清晨,紫罗兰色的晨曦洒满了养雕场,铁笼子沉浸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这是大自然最多情的时刻,柳丝般的晨雾袅绕在天地之间,草木传递花粉,虫鸟百兽也都两情相依,交流着生命的情趣。你觉得这是征服花水背的最佳时机。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你已做了十天的准备,进行了大量的铺垫,就是一块冰,在你的高温处理下,也该融化了。
花水背正卧在假山顶上,睁着一只雕眼闭着一只雕眼,一副欲醒未醒的模样。你晓得,此刻它的身心均处在松弛状态,极容易被激情鼓舞而点燃爱的火焰。你试探着朝它靠拢。你雕爪落地的声响传进了它的耳膜,你身上那股强烈的雄雕气味漫进了它的鼻孔。它朝你望了一眼,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慌乱,仍然一只眼睛欣赏着黎明,一只眼睛凝视着黑夜。
你觉得它是默许了你的靠近。
你心花怒放,十天的时间没有白费。你一直走到它身旁,和它并排伫立在假山顶上。它没有退让。你放大了胆子,伸出一只翅膀搭在它的翅膀上。这种肌肤相连的亲昵举动明确地传达了你的心愿。此时,假如它也伸出一只翅膀,搭在你身上,回报你同样的热情,说明它早就在渴望和等待你的亲近了。你十分注意它那只靠近你身体的翅膀,微微撑起,又慢慢垂落。你理解为它是想向你伸过翅膀来,却又不好意思。它是害羞哩,你想。
你用细长的脖颈向它的脖颈缠去。交颈厮磨是鸟类特有的亲昵动作。所有的鸟类脖颈上的羽毛都特别柔软细腻,是整个身体中感情最丰富的区域,尤其是正面脖颈连接胸部的交会处,那块圆形的凹部,毛色纯净,细密柔滑,有一股如麝如兰的芬芳,是最敏感的部位。对雌鸟来说,这儿是禁区。
你将下巴颏上的胡须朝它颈窝处伸去。它立刻就会激动得全身战栗的,你想。
但你错了。你的下巴颏刚刚触碰到它的颈窝,它突然像大梦惊醒似的跳起来,迅速将自己身上感情最丰富最敏感的圆形凹部从你面前挪开。它猛地勾下脑袋,并向前耸动胸脯,将颈窝深深掩藏了起来。对雌雕来说,朝你掩藏起颈窝就意味着朝你关闭了心扉。
你怔怔地望着它,完全被它反常的举动弄蒙了,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最后一秒钟变卦了。
咕呼,咕呼,你愤慨啸叫恶毒訾骂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