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0
|本章字节:7958字
运气不错,太阳还没落进地平线,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就用迂回包抄的办法捕捉到了一只羊驼。
羊驼是一种中型食草动物,生活在半沙漠的稀树草原,长毛短尾,眉清目秀,既有点像缩小的骆驼,又有点像放大的绵羊,因此学名叫羊驼。羊驼脾性温顺,奔跑速度不快,捕捉起来小菜一碟。从发现目标到抓获,仅用了几分钟时间,也没遇到什么抵抗,仅仅是在无鬣公狮咬住羊驼蹄,蜂腰雌狮面对面扑过去时,被羊驼啐了一脸唾沫。
羊驼的唾沫又黏又稠,还有一股类似鱼腥草的淡淡的腥味,但并不难闻。羊驼遇到敌害,既不会用蹄踢蹬,也不会用嘴啃咬,也没有犄角可以撞击,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从鼻腔和嘴吻间喷吐出白色分泌物。这种分泌物不像眼镜蛇的口涎含有剧毒,也不像黄鼠狼的臭屁能把天敌熏倒,只能起到羞辱对方的作用。
食肉动物都是厚脸皮,不怕羞辱,脸上被吐再多的口水,只要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羊驼肉,也是无所谓的。因此,对狮子来说,面对种类繁多的食草动物,打心眼里最喜欢羊驼。要是天底下所有的食草动物都像羊驼那么乖就好了。
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轮流拖着那只羊驼,顺着沙漠边缘往葫芦荒地去。这儿离葫芦荒地很近,路途平坦,不用翻越沟沟坎坎,猎物不大不小正合适,足够三只狮子饱餐一顿,搬运起来又不太费力,狩猎也没费吹灰之力,对它们三只狮子来说,这真是一个幸运的黄昏。
落日的余晖铺满金色的沙丘和绿色的草原,再笔直走过去约一公里左右,就到葫芦荒地了。就在这时,突然,前方约一百多公尺远的一块草坡上,一堆枯叶间,站起一只雄狮来。
夕阳照在那只雄狮身上,金黄色的鬣毛像乱麻似的裹成一团,就像戴着一只巨大的头盔,紫红色带着黑色麻点的鼻吻,似笑非笑,奸笑狞笑,哦,这不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雄狮黄巨鬣吗?真是冤家路窄啊。这儿不是帕蒂鲁狮群的领地,鬼知道这恶魔到这儿来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红飘带就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样,呜咽一声往后弹跳了一大步,刚才还蓬松如云的鬣毛就像开谢的花瓣闭落下来,尾巴软耷耷夹在两胯间,身体仿佛也像被榨干的柠檬一样萎缩了一圈,目光惊恐,脸上的肌肉瑟瑟跳抖,显示出内心的极度虚弱。
这是动物界普遍存在的失败情结。
在种内竞争中,个体之间发生摩擦与冲突,决出输赢后,就算排定了强弱秩序,斗败的一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有勇气向胜利者挑战,失败的耻辱与痛苦在弱者心底沉淀,形成一种心理定势,只要一见到胜利者的影子或闻到胜利者的气味,便会气短心跳,无端地产生畏惧心理,不敢正视,不敢面对,赶紧扭头逃之夭夭。
蜂腰雌狮清楚地知道,红飘带虽然恢复了掌门大雄狮的风范,虽然在它和无鬣公狮面前已确立起狮王的权威,虽然表面上看雄狮失意综合症已经痊愈,但沉淀在心底的失败情结并没有割除,就像隐伏的病灶,外界一具备诱发条件——看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身影或闻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气味,老毛病就会重犯。
而那一边,黄巨鬣脸色阴沉,歹毒的眼光注视着它们。突然,它抖了抖巨大的鬣毛团,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如雷的吼叫。
呕——缴出你们的猎物,赶快滚吧!
红飘带宛如惊弓之鸟,刷地压低身姿,转身欲逃。
紧张情绪比病菌还传染得快,无鬣公狮松开叼着猎物的嘴,也是惊恐万状,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窜的架势。
蜂腰雌狮心里陡地一紧,它晓得,如果听任红飘带闻风而逃,意味着失败情结将恶化成心理上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没有勇气与恶魔黄巨鬣交手厮斗了。记忆深处冬眠的自卑感和蛰伏的屈辱感将沉渣泛起,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大雄狮风范将丧失殆尽。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红飘带逃窜!此时此刻,规劝、恳求、鼓动、激励恐怕都是无济于事的,只有设法唤醒那沉睡的自尊心,也许还能起点作用。
蜂腰雌狮灵机一动,抢在恶魔黄巨鬣那声侮辱性的吼叫尾音还没消逝前,四肢往外一撑,弯下腰肢撅起屁股张大嘴巴,啊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它的动作有点夸张,像是在表演。打完哈欠伸完懒腰,索性躺倒下来,在草地上打滚蹭痒。嗬嚯,在凉爽的晚风中在平坦的草地上打打滚蹭蹭痒,就像人类洗桑拿浴一样,好舒服哟!
狮子只有在安全闲适的环境里,才会打哈欠伸懒腰,才会惬意地打滚蹭痒。蜂腰雌狮这样做,就是表明,恶魔黄巨鬣没什么了不起的,它才不怕呢!
对比太强烈了,一只雌狮,面对拦在路上的黄巨鬣,毫无惧色,甚至还有打滚蹭痒的好心情,而身为掌门大雄狮,却吓得面如土色,还没交锋就想逃跑,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无鬣公狮先意识到了这一点,眯眼皱鼻,一副羞赧汗颜的模样,噼哒噼哒甩了一阵尾巴,好像要把畏惧感从自己心里甩出去一样,收回扭头窜逃的架势,低头去啃咬那只羊驼,通过转移注意力来镇定自己的情绪。
蜂腰雌狮这么做,等于在红飘带面前安了一面镜子,它在镜子里清晰地照出了自己丑陋的精神缺陷。哦,雌狮都不害怕,你身为大雄狮却吓得缩成了一团,你雄狮的灵魂被秃鹫叼走了吗?你雄狮的胆魄被鬣狗吞吃了吗?哦,你的帮手无鬣公狮都镇定自若,你身为狮王却吓得魂飞魄散,这怎么说得过去呀?你狮王的脸面往哪儿摆?你狮王的尊严还要不要啦?
俗话说,树要皮人要脸,其实凡是有情感的动物,程度不同都有脸面观念。所谓脸面,就是与自身地位相吻合的尊严的外化,或者说是尊严的壳。而尊严,是力量与勇气的调控器。
红飘带看着蜂腰雌狮,胆怯的眼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软耷耷闭谢的鬣毛又像浇了营养剂的花瓣蓬松恣张开来,不仅收回了转身欲逃的姿势,还挺直身体,昂起脑袋,直视恶魔黄巨鬣。
这是尊严的回归,意志的觉醒。
就该这样,没什么了不起的,蜂腰雌狮紧靠在红飘带身上,用身体轻轻摩蹭红飘带的侧胸,不断鼓励和打气,恶魔黄巨鬣虽然猖狂,可我们也不是豆腐做的!
黄巨鬣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上下四枚尖利如匕首的犬牙,瞪起凶光毕露的眼睛,连续朝这边发出威胁恫吓的吼叫。
黄巨鬣的每一声吼叫,犹如飞射的暗器,红飘带都忍不住会一阵颤抖,眼光刹那间黯淡下来。蜂腰雌狮心里明白,红飘带虽然身体挺立摆开了一副迎战的姿态,但内心还在发虚,畏惧心理并未彻底扭转。雄狮的失败情结,不可能靠刺激一下自尊心就完全解开的啊。
蜂腰雌狮密切注视着草坡上的黄巨鬣,它并不指望当黄巨鬣扑过来时,红飘带能击败黄巨鬣并给以重创。这是不现实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合成一伙,不仅具备胜利者的余威,心理上占优势,就目前来看,力量上也占据优势。真要是撕咬起来,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不是它们的对手。
蜂腰雌狮只希望当恶魔黄巨鬣气势汹汹跑过来时,红飘带不要扭头就逃;它只希望红飘带能鼓起勇气与黄巨鬣拼斗一场,当然,红飘带最终免不了败下阵来,这是没法子的事,但总比老鼠见到猫似的闻风而逃要好得多啊。
蜂腰雌狮估量着,主动迎战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次跟上一次大不一样了,上次红飘带孤身一只雄狮,受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左右夹击,这次有无鬣公狮帮衬,二对二二斗二,绝不会像上次输得那么惨。还有,上次有三只幼狮牵挂,使得它腾不出手去帮红飘带,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没有任何负担和累赘,假如需要的话,它也可以掴冷掌咬冷口参与战斗。即使败,也会败得体面。大不了实在支撑不下去时,丢弃猎物逃跑就是了。野外遭遇战和领地保卫战不同,一般来说,在野外遭遇战中,打了胜仗的雄狮忙着收缴战利品,将猎物归为己有,而不会耗费力气对逃亡的狮子穷追不休的。
——来吧恶魔,我们不是长着兔子胆的孬种,你休想不战而胜。
奇怪的是,恶魔黄巨鬣虽然龇牙咧嘴地频频吼叫,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做出跃跃欲扑的姿势,却干打雷不下雨——没见它冲过来。
蜂腰雌狮蹿上一棵矮树的树杈,登高望远,仔细观察黄巨鬣所在的那块草坡,草坡四周一览无余,没看见其他狮子的影子。这就是说,在视力所及的范围里,除了黄巨鬣,别无它狮。哈,蜂腰雌狮为自己的最新发现心花怒放。怪不得黄巨鬣光威胁不行动,原来是在唱空城计。
鬼晓得这恶魔怎么会孤身一狮在这里出现,怎么会连臭味相投的搭档辫子雄狮也不带就跑出来的,也许是闲得无聊独自出门探险旅游;也许是溜到毗邻的卡扎狮群寻花问柳,做这种事带着另一只雄狮当然有诸多不便;也许是在追撵猎物的过程中与狮群的其他狮子走散了……不管怎么说,恶魔黄巨鬣此时此刻单身独处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个时候,对蜂腰雌狮它们来说,有两种选择,一是叼着猎物绕道巴逖亚沙漠,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避免与恶魔黄巨鬣发生正面冲突,可以断定,它们绕道而走,黄巨鬣最多朝它们起哄吼叫,而不会冒险单身来追赶它们三只狮子;二是按原定路线迎面朝黄巨鬣走去,这免不了会发生争斗冲突,它们狮多势众,也许能一举咬败黄巨鬣,杀开一条血路来。
蜂腰雌狮决意按第二种方案行事。
它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寻觅的好机会,对红飘带来说。恶魔黄巨鬣再凶猛,也敌不过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两只大雄狮的。心病须用心药医,只要红飘带能将恶魔黄巨鬣咬败,失败情结也就自然而然解开了。
蜂腰雌狮眉飞色舞地朝红飘带呕呕轻吼,报告自己的最新发现:恶魔身边没有搭档和帮手,老天爷赐给我们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机会!
红飘带也看出名堂来了,恶魔黄巨鬣吼得再凶,它身体也不再颤抖了,眼光也不再黯淡了。
力量对比在这一时空段,已经颠倒,已经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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