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离学校不算远，只消十几分钟的路程，可是她为了全力以赴，毅然搬到学校简陋的集体宿舍。每每入夜，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子趴在床上一边抱怨学习之累，一边品评着班里的十个男生。异性少了，仅有的便成了贫乏中的精品。成亮长的不好，可是个子很高，身材也不错，以后应该是做模特的材料。方齐同没有什么可赞之处，可是头脑很棒，如果不是高考前突然病倒，应该会考上清华吧。大家议论纷纷，说到乔东，所有人都面带桃花，声音没来由地软下来。谁都不忍心去评论他，他那样好，那些赞美之词全都不足以形容他，仿佛谁先开口，谁便首先亵渎了他的好。斯诺撇嘴：“一个小痞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大家愕然，瞪大眼睛看她，几秒钟后，软绵绵的枕头纷纷向她砸来。她一边作揖讨饶，一边在心里沉沉地咒骂：“乔东，乔东，小痞子，大傻瓜……”

真正让她对他另眼相看还是源于一场“调戏”。那天她没有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后便急急地跑到车棚去取自行车，赶着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几个痞子从墙外翻进来，正好撞见推车走出来的她。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推车往前走。一个穿白背心的男人把她拦住：“小妹妹，方不方便借哥哥几个钱花花？”

“没钱。”她答得干净利落。

“别这样嘛，行个方便而已。”男人露出猥琐的笑。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真没有？”

“没有。”

“那好，”男人走近她，一把推倒她的自行车，把她逼进车棚里，奸笑着说：“让我检查检查。”

“放开我！”她挣扎着，大声唤着救命。可是车棚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竟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帮她一把。男人伸手去掀她的裙子，她情急之下一抬脚，狠狠地朝他下面踢去。他大叫一声，捂着裆部倒了下去。旁边等着看热闹的几个小混混一哄而上，稳稳把她拦住，就在她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时，乔东出现了，就像所有电影上演过的那样，英雄三两下便打跑了那些奸恶之人，成功救美。可是美人好像并不领情，他过去扶她，轻声问：“没事吧，穿蓝裙子的？”她一把推开他，扶起车飞快逃离了众人的视线。

转天，她没有来学校上课。他的面前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人再去遮挡他的视线，坐在斯诺前面的男同学永远趴在桌子上与周公约会，只有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那张沉埋在睡梦中的脸。两天过去了，他竟开始想念她，想念她侧头纠正他的样子，她说：“我不叫穿蓝裙子的，我叫斯诺，林斯诺。”他在笔记本上写她的名字，林斯诺，林斯诺，为什么不来上课呢，为什么不来呢？

他找她同宿舍的女同学要来她的电话号码。一个人站在闷热的电话厅里拨电话给她，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他刚开口便被对方无情地挂断。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在被阳光炽烤的马路上走，心里泛起细密的惆怅。

“可不可以告诉我林斯诺的住址？”他再次找到与她同宿舍的女同学。

大家面面相觑，犹豫了，可到底还是说了。他的语气平缓而有力，脸上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完美无缺，这样的他，让人如何去拒绝？

下了晚自习，他一个人跑到她家门口，双手在嘴边环成一个喇叭，大声唤她：“穿蓝裙子的，穿蓝裙子的……”

窗子开了，她探出头来，厉声厉色的纠正他：“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叫‘穿蓝裙子的’，我叫斯诺，林斯诺！”

他站在她的窗前咯咯地笑：“知道了，知道了，穿蓝裙子的林斯诺。”

那天他们没有过多的交谈，他把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扔进她的窗里，一个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合上窗，坐在台灯前打开那个笔记本，竟是这两天来各个科目的笔记，上面还用荧光笔标注了重点内容，她在灯光下一页一页地翻看，内心深处竟升出细微的情谊。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那场调戏而不去上课，其实不是的。她没对任何人讲起过，那一天，她赶回家里给母亲庆祝生日，她的母亲却摸着她的头，哭着说：“斯诺，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有出息，不然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连身边人都不会在乎你。”她心慌意乱地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母亲哭着摇头。她绕过那个伤心的女人，走进房间，一地碎片赫然呈现眼前，她顷刻间明白了一切。躺在碎片中的是父母十几年前的结婚照，两张年轻的面孔在七零八落的玻璃碎片中泛出淡淡地笑，仿佛在嘲笑十几年间的一切过往，当然也包括她。爱情没有了，爱情的结晶将要归于何处？她双手掩脸，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若干年后，她有了乔东的孩子，他却选择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对待她，她绝望了，亲手把他们的结晶扼杀在子宫里。她经历过，比任何人都了解一个不健全的家庭给孩子带来的苦楚，她不要她的孩子重复她的老路。

张明辉向斯诺介绍乔东：“这是a城最年轻也是最有名望的实业家。”

斯诺首先向乔东举起酒杯，展一个克制地笑，她说：“你好。”

乔东伤感地看着她，想起曾经，心如刀绞。当年他狠心抛弃她的时候多么希望她就此放下，从此不再纠缠，可是如今，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表情淡漠，语气轻得没有重量，仿佛初识的陌生人，他却比往昔更痛苦。

他们曾经那样倾心爱着对方，彼此把对方视为一辈子的伴侣，笃定地认为会永远在一起。可是，永远，在生活面前是一个多么苍白的词语。斯诺时常会想，如果当初她的家庭没有经历那场变故，如果她当年和乔东考取了同一所大学，是不是真的可以永远不离不弃？可是生活是奈何桥上的一碗孟婆汤，喝下去便没有了后悔的余地。她与乔东，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斯诺准备结婚了，如果有时间，欢迎你和夫人一起参加。”张明辉幸福地说。

乔东笑着点头，手里的高脚杯抖了抖，红酒洒出来，溅到身上，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像血。顷刻间，一个疯狂的念头竟窜出脑海，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她。

宴会结束后，乔东回到家中，独坐在空阔的客厅里默默点了一根烟。苏晓米已经睡了，客厅的沙发上堆满她新购进的衣服和鞋子。他一挥手，那些印着名牌标志的袋子跌落一地，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把烟头捻灭，冲进卫生间，一把抓起浴缸里的莲蓬头用力冲洗自己的脸，水流很急，仿佛倾诉着他急速消逝的青春。他透过被热气笼罩的玻璃镜去看自己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不出这样的自己，疲惫，无奈，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磨掉了他骨子里的所有浪漫情结。他拥有了苏晓米，拥有了权贵，自己却变成了一个算盘珠子，被生活推向哪里便是哪里了，再没了反抗的勇气。他举起手边的香皂盒恶狠狠地朝对面的镜子砸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斯诺不小心打翻了朋友新送来的一套水晶玻璃杯，她低头去收拾，有碎片扎到手指，瑟瑟的疼。张明辉忙跑过来看她，心疼地举起她的手，把受伤的手指含到自己嘴里，嗔怪着说：“这些东西碎了也就碎了，放着给佣人收拾就可以了，又何必自己去捡？”

她笑着推开他，无所谓地说：“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他凝视着她，严肃地说：“斯诺，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小伤也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说的话？”

她点头：“明白，我明白。”

他扶她到沙发坐下，她望着一地碎片，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天她急急地赶回家中为母亲庆祝生日，却被那样一个场景惊呆了。她上前去拉父亲的手，请求他不要离开，父亲却抚着她的头说：“别这样，斯诺，即使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你一样是我的女儿，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她哭着摇头，她不要残破的爱，她不要。母亲一把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狠狠地说：“不要去求他，让他走，即使没有他，我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父亲走了，她挣脱母亲的手，跑到阳台上去呼唤父亲回头，可是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翻景象。父亲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她年轻漂亮，穿一双金边细带高跟鞋，牛仔裤包裹着浑圆的屁股，腰肢轻摆，曲线曼妙。她没有看清她的脸，可是那个女人的背影却深深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认得她，那是她的钢琴老师，曾是她母亲最要好的朋友。

母亲哭着对她说：“斯诺，从今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人是可靠的，没有人……”

多年以后，她仍旧时常想起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句辛酸的忠告成为她心上的一根刺，每时每刻在心尖陡然游走。直到她爱上了乔东，爱情的甜蜜盖过了母亲凄惨的哭泣，她一遍一遍对母亲说：“乔东是不同的，他和那些负心男人是不同的。”母亲默默地叹气，在女儿期待和真诚的眼神里，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时，也看到了绝望。

母亲临终时死死握住她的手，弱弱地说：“离开他，离开乔东，他不适合你，他不适合你……”

她哭着跪在母亲面前，撕心裂肺地说：“您为什么如此讨厌他？我爱他啊，我爱他，我可以去死，可是我无法离开他。”

母亲紧闭双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她说：“如果你真的离不开他，就到他的身边去，记住，一定要看牢他，否则你迟早会失去他的，一定会。”

母亲的临终遗言像一则诅咒，时常萦绕在她的心头，她到底还是失去他了。想起母亲曾经一遍一遍对她讲起的那个故事，她周身总是难免一阵瑟缩。

“你想听故事吗？”她问张明辉。“只要是你讲的，我一定听。”他说。

她把头抵在他的胸前，那些悠远的故事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飘来，赫然摊在眼前，泛着微弱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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