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08奥运会

作者: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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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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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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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86字

在我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坏脾气淋漓尽致地爆发了出来,我冲着观众席大喊了一声:“shuup!”


等我在德国做完手术、进行了3个月的康复训练回到国内,奥运会似乎已经近在咫尺了。“鸟巢”和“水立方”场馆都已经收拾齐备,倒计时每天都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和国家队的队员一起来到蓟县的基地,在此地集中训练。


蓟县位于北京与天津的中间地带,我们的训练场地坐落在群山之间,远眺可以看到长城,山谷间空气清新,没什么人,这是个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基地。


打完温网回国后,我的右膝又有点水肿了。我赶紧与医生联系,医生告诉我该用的针剂的名字,让我在国内找医生,每5天打一次针。因此我在蓟县训练时每5天就往北京市区赶一次,姜山陪着我坐车去找北医三院的胡大夫打针。这样往返一次至少要花三四个小时,但为了训练,也没有别的办法。


由于训练强度陡然增大,我的膝盖比预想中磨损得要严重,有一次训练后肿得很厉害,医生得先把里面的积水抽出来,再往里打药。这个针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打,中间断过几次,但最后还是延续了下来。即使是现在,我也每周必去打一针。注射进膝盖的药剂相当于机械使用的润滑剂,对软骨能起到保护的作用。


腿伤是否会影响我在奥运会上的发挥?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确定。我对奥运会只能抱一个“重在参与”的心态,没有给自己太大压力。好在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女子双打上,对单打项目普遍不抱什么期望。奥运会前我们在蓟县集训了很久,当时的主教练对郑洁、晏紫的关注比较多,经常去看她们训练,我的场地他只来过两次。可后来我在奥运会上进入前四时,主教练又忽然来看我。当时我正在中心场地训练,很多记者都在现场,主教练忽然过来视察,还帮我捡起一枚掉在地上的网球。我顿感压力,这个有点刻意的行为说明大家相信我这次可以获得奥运奖牌。


8月8日,奥运会开幕了。尽管有着种种伤痛和担忧,但当奥运会真正到来时,我仍然感到兴奋异常。这是我们国家举办的奥运会,这是一次意义非凡的盛会。2000年我也参加过悉尼奥运会,那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但这一次毕竟是在家门口举办的奥运会,感觉非常不同。


很难形容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我想在当时,无论是运动员还是普通观众,是在北京开幕式现场还是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感都会油然而生。


开幕式的时候,孙主任怕我身体跟不上,还跟我说:“别去了,太累了。”我告诉她没关系,“我要去的”。我想亲眼见证这一盛事。当时我还很仔细地给自己化了个妆,好让自己上镜时好看一点。


作为奥运会东道主,中国的方队是最后一个进入主会场的。一路上,志愿者们就在中国代表团周围不停地高喊:“中国加油!”观众席上,人手一面小国旗,大家都高高举起旗帜大声呐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流泪—语言形容不出那么微妙的感受,我无力多说什么,我只能任自己的热泪流淌。


进场后,表演开始了。我和姜山都不停地与人合影。其实那时我最想找费德勒照相,那天他是瑞士代表团的旗手,一出现在赛场上就引起了观众们热烈的回应。平时我们看到的都是身着运动服的费德勒,而在开幕式上他穿的是瑞士代表团的制服,非常新鲜。我在人群中找了他很久,没有找到,可能他提前溜走了。那天还是他27岁生日,想来这一天对费天王也很有意义。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我在人群中找到了汉图楚娃和其他几个我特别喜欢的网球运动员合影。中国代表团的运动员们也互相拍照,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去的时候,我们还都纪律严明,谁上哪台车一点都错不得,等到开幕式散场后局面就全乱了,大家看见哪辆车就上哪辆车。代表团发的鞋子我穿着不舒服,车到了奥运村我就打着赤脚走回去了。


与奥运会带来的欢乐相反,网球队里一片愁云惨雾:那次比赛的开局形势对中国队很不利,我记得当时抽完签后,蒋宏伟教练脸色就变了:几乎所有中国队选手都在第一轮就遭遇了种子选手。


我的签运是所有人里面最差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威名在外的库兹涅佐娃。


这正是库兹涅佐娃的状态巅峰期,进入奥运会前她的排名是世界第三。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库娃一定能够取得这场比赛的胜利。就连我自己也不由得这么想。媒体干脆就登出了这样的大字标题:中国金花签运差,李娜首轮库兹娃!


倒是还挺押韵的。


我总觉得自己一到奥运会就运气不好,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我就是首轮遭遇世界排名op10的桑切斯·维卡里奥,结果在第一场比赛就被淘汰了。这次一看到抽签结果,我就苦笑着对姜山说:“完了!又是个‘一轮游’!”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自己所能,认真地训练、备赛。我调了一些库娃的比赛录像,反复观看,有一股好胜的小火苗在我心里偷偷地燃烧—我和库兹涅佐娃也算老相识了,还曾经在温网赢过库兹涅佐娃一次,之后打比赛我俩相遇时,比分大多也比较接近。虽然嘴上那么说,但在我内心深处,库兹涅佐娃并非不可战胜,我还是有机会的。


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那场比赛的开局不算顺利,我仍有点担心自己的伤腿,库娃则先声夺人地连破了我的前三个发球局,早早确立了领先优势。她的发球威力强大,正手也很出色。


但这期间的对抗让我找到了自信,我不去考虑输赢的事,专心致志地攻击她的正手,成功地完成了两次破发。


接下来又是库娃的发球胜盘局了,我成功地破掉了她的发球局,并一路将比分追到5∶5平,在抢七局中,我以7∶5的比分结束了第一盘的比赛。


观众们大声欢呼。我心中平静了一些。无论怎样,库娃,这是我的主场啊。


第二盘的比赛进程和第一盘如出一辙,库兹涅佐娃又是在开局破掉了我的发球局。但这于事无补,我连破了她的两个发球局,用连赢五局的强势将比分反超为5∶2。


我看到库娃的脸,那是一张烦躁、失去信心的脸,我曾经多次在休息室的镜子里见到自己的同样的表情。


那是失败的征兆。


此时的比赛已经完全失去了悬念,在关键的第十局,我用制胜破发粉碎了库兹涅佐娃的逆转希望,将最终的比分定格为6∶4。这场比赛我们大概打了1小时45分钟,我前后发出三个ace球。


这场比赛结束后我回奥运村吃饭,还在餐厅遇到了湖北籍的小运动员,她们跑来问我打得怎么样,我说刚拿下第一轮,她们说她们进前四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用力握了握手,叮嘱对方:“加油!”


第二轮比赛有惊无险,我顺利冲入14决赛。


进入八强之后,我遇上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对手—即使是对网球相对陌生的中国观众,也少有没听过她的威名的—她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大威廉姆斯!


这又被认为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大家都觉得大威廉姆斯冲入四强已成定局—即使是从没打过网球的人,也都听过大小威姐妹的赫赫威名。拥有7个大满贯桂冠的大威廉姆斯一个月前刚刚包揽了温网女子单打、双打冠军,奥运会前三轮比赛她赢得也相当轻松,可以说竞技状态相当不错。而我此前从未与大威交过手,现在忽然在14决赛与这么强大的对手狭路相逢,所有的人都替我捏了一把汗。


如果你关注网球新闻的话,你就会看到那段时间上网站上的新闻标题态度上微妙的变化:从“李娜勇擒库兹娃”到“中国金花面临重大考验”、“强敌阻挡四强之路”,家乡媒体正在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表达出对这场比赛的担忧,显然,对我能否战胜大威廉姆斯,大家普遍抱着谨慎观望的态度(或者说有些干脆就没抱希望),但身为中国人,那种同仇敌忾的态度是能感受到的。


比赛当天一直在下雨,原定的比赛时间只好一再延迟、延迟。直到晚上6点半雨才停了,我记得当时我连准备工作都没做,忽然接到通知说45分钟以后开始比赛!教练们都不在身边,还好吴迪在旁边。我赶紧叫他帮我活动了一下,就匆匆入场了。我和大威的比赛是那天的第二场比赛,前一场是布雷克对阵费德勒。


那场比赛费德勒好像输了。因为他们出场时,我们正在往里走,我看到布雷克神情愉快,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当大威走过他身边时,两人还和对方打了打手,意思是:“加油!”


我没想太多,走进场地就开始热身了。


那场比赛场边座无虚席,尽管赛前已经有工作人员向观众们宣读了赛场纪律,但我一进场就听到有观众大叫我的名字。那次比赛,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


主场这件事,确实非常微妙。看台上传来的助威声可能会给你带来动力,也可能会给你带来压力。打网球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客场作战—我曾在莫斯科的球场上顶着山呼海啸与俄罗斯选手交锋,也曾在美网赛场领略过华盛顿人对自己家乡球员的热爱,这些都不是问题。大多数时间,我可以忽略英语、俄语、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干扰,它们都不是我的母语,当我全心专注于网球时,它们在我大脑皮层轻飘飘地一点,就立刻飞出去了。它们无法影响我进入状态。


我唯一不曾经历过的,就是在中国,在这么多摄像机镜头前,在近万名中国观众的注视下去打一场似乎注定会输的比赛。网球在中国的历史不长,大家对网球场上的礼仪还不大了解,因此经常在一个赛点结束前就狂热地加油,这让我非常感动,尽管声浪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困扰—我没法去集中注意力观察对手、思考战术变化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对自己说,不要担心,你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打球,这是你的主场,放下包袱专心打球吧。


大威不愧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女子选手之一,她的开场确实充满王者风范,强大的发球压得我无法回球,很快大威就确立了3∶0的领先优势。


开局不利,这似乎是我在本届奥运会每场比赛都要经历的场面。我努力镇定自己,向包厢的方向望了望,姜山和我一样,他也在极力保持镇定,姜山还做了一个“放轻松”的表情。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正面去迎接她的发球,尽量回球给对方,尽量将比赛的节奏控制在自己这边,这一手果然见效,我连续保发成功,比分被我慢慢地扳了回来。


最后,我以7∶5的比分拿下了第一盘。


比我更兴奋的是场外的中国球迷们,我听到他们大声呐喊,还有人唱起了《龙的传人》。这时比赛才不过进行了一半,大家已经高兴成这样,好像我已经把大威打败了似的。


这一口气已经提到了胸口,欲望和赢球的那种动力不断击打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得赢下这场比赛,我必须赢。胜利是唯一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失败。这确实不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第二盘开局后,我以6∶5领先,比分始终没有拉开很大的距离,始终平稳地交替上升。到我赛点的时候,我非常紧张,老练的大威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的发球被对方大力打了回来,我去接球—失误了。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是领先状态,把这一分拿下来就没问题了。


但大威同样理解这一分的分量,我们为了那一分没完没了地缠斗了很久,直到大威逐渐失去耐性,我抓住机会痛下杀手,终于赢到了这宝贵的一分。


这一分可能也给大威带来了压力。等到第二个赛点我发球时,她竟然直接一拍接下网了,我情不自禁地就跳了起来。7∶5!我赢了!我打败大威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的观众席上不但有孙晋芳主任在给我加油鼓劲,而且比尔·盖茨也来看大威比赛了。但最让我感动的,是比赛获胜后与大威、裁判握手之后,全场掌声雷动,大家齐声高喊:“李娜!李娜!”那一刻,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吼声绵延不断,一直到我离开场地,走进休息室,还能听到大家在场外高喊我的名字。


后来记者告诉我,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女子网球选手在奥运会上打出的最好成绩。许多网站即时更换了最新的新闻:标题大多有“爆冷”、“黑马”的字样,煽动性极强的“大败”、“痛宰”等字样也频频出现,甚至出现“大威已成李娜拍下亡魂”这种标题。(你们是有多夸张啊!)


有一家网站最有趣,它干脆做了个对比图:


7座大满贯得主vs2个wa低级别赛事冠军


7号种子vs42号种子


5届温网冠军vs温网八强


最后,“‘中国一姐’李娜爆冷淘汰大威廉姆斯”。


胜负乃兵家常事,维纳斯·威廉姆斯是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的球员。那场比赛之后我们又陆续交手过几次,双方互有胜负。奥运赛场上的一场比赛,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让我震撼的是观众席上传来的无形的沉重压力,国人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了。我原以为网球只是一种体育赛事,但那场比赛,观众的疯狂让我意识到:它承担的意义并不仅止于体育。


虽然之后的一场比赛发生了不愉快事件,但这个夜晚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个特别美好的回忆。


接下来的一场,我要与俄罗斯的萨芬娜对阵。


这盘比赛打得比意想中要艰难。我曾经两度与萨芬娜交手,都取得了胜利。这一次,我认为自己获胜的概率很大。但事实证明,萨芬娜不但有丰富的比赛经验,还拥有和哥哥“网球沙皇”萨芬一样的体能和爆发力,而我自己前一季度的缺赛使得我在赛场上的感觉变差了。第一盘我就感到吃力,我加大了网前攻势来和对手周旋,但在萨芬娜强有力的发球包围下,我的进攻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该死的膝盖也来凑热闹,我感到力不从心,最终丢掉了关键的抢七局。


第二盘情况稍好一点。为了让体力充沛的萨芬娜变得安静一点,我尽量让球的落点不停变换。这一点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在局分上取得了4∶2的领先。


萨芬娜意识到了我的企图,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反攻,这位比我年轻4岁的俄罗斯少女的力量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我丝毫不敢怠慢,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断掉。然而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状态下,我总是听到看台上某个观众大声呼喊:“上网!削球!左右拉!”声音很大。萨芬娜的回球还没有落地,我就听到他在喊:“出界啦!”有些观众也在附和着他一起喊叫,场面混乱不堪。因为观众的反应太大,裁判也用中文说过几次“安静”、“安静”,但收效不大。


我觉得耳边到处都是噪声,以往国外观众喊英语、法语还好些,我可以充耳不闻,但当场下充斥着自己的母语时,你很难不受影响。


打败大威之后,我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产生了变化,之前我的想法是:尽力而为就好,但现在,我对自己的期望变得更高了,我急于获得对萨芬娜的胜利,结果欲速则不达。此刻的我如同逆水行舟一般,在疲惫、烦躁的夹击下精疲力竭,头脑也变得麻木不仁,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让我很难去思考接下来的比赛。打到5∶4的时候,我有一个盘点在手,在我回球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上网!扣死她!”


鬼使神差地,我居然真去扣杀了。


网球应声出界,我丢掉了这一分。


在我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坏脾气淋漓尽致地爆发了出来,我冲着观众席大喊了一声:“shuup!”


场面忽然一下子就静下来了,被伤及无辜的观众们的表情失望而委屈。我也被自己的冲动吓坏了,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负罪感开始一阵阵涌上来,我无心恋战,匆匆打完了这场比赛。


赛后我既感到愤怒,又不停地被内疚折磨。我欠那些热情的观众们一声“对不起”。


这句“闭嘴”在我来说,是“你这样做不对,你干扰我了”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好像这样就找到了一种发泄的渠道。以往承担这个压力的是姜山,但这一次,我失控了。急躁的性情让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显然,这不是一个成熟的运动员应该拥有的心态。


常年在国外训练,我习惯了在网球场上说英语,因为只有用英语才能与裁判、裁判长以及教练们沟通。赛后,网络上针对“李娜为什么用英语骂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讨论,光是“骂观众”就够恶劣了,“用英语”则更让我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潭中。微妙的民族情绪被这句“shuup!”激发了出来。


如果我早知道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会带来这么大麻烦,我宁可用胶条把自己的嘴巴粘起来。


奥运之旅就这样充满起伏地结束了。从这次比赛之后,我自己也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心态。奥运会是我非常看重的比赛。爸爸生前曾说过希望我能拿到全国冠军,拿到奥运会冠军,好容易赶上这一次我们国家主办的奥运会,我却没能达到自己的期望,止步于四强,不能不说,还是很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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