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有一半中国血统，一半德国血统，在英国长大，护照上是加拿大籍。五十多岁，中等个子，微胖，鼻子上架着一副深色眼镜。别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他却可以透过镜片观察别人。

凯恩透过深色眼镜片观察了柳依依一会儿，说道：“依依，你还好吗？”

柳依依没有英文名，她喜欢爷爷给她取的“柳依依”，所以大家都叫她依依。

“还好。”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难过，但是我们要学会面对现实，学会坚强。卡尔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我们，这是他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许是解脱。我们只能祝福他在天国快乐。”

柳依依没有说话。

“我知道卡尔很器重你，所以，有件事我要跟你谈谈。”

“什么事？”

“你现在的状态能工作吗？”

柳依依心里一惊，什么意思？萧卓一死，凯恩就要解雇她吗？不，什么都比不上工作重要。何况她根本就不是那个“女同事”，她不能做冤死鬼。

“工作没问题的。”

“你确定？”

“嗯。”

凯恩停了下，说道：“卡尔走了，有些事情迫切需要人接手。紫金郡，你接过来怎么样？”

柳依依一惊，看着凯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紫金郡是公司目前非常看重的一个项目，传闻广告费有两千多万元，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项目经理接手？

凯恩知道事出突然，柳依依没法接受，于是说道：“你最熟悉紫金郡，你接手比较合适。”

柳依依不知道，萧卓曾跟凯恩谈过，如果紫金郡拿下，他想让柳依依来负责，也有提升柳依依为大项目经理的意思。

凯恩当时没有表态，柳依依虽然在公司表现不俗，但她毕竟资历尚浅，欠火候，还不具备做大项目经理的条件。两千多万元的项目她扛不扛得动，凯恩持怀疑态度。但是没想到萧卓突然离世，把这个摊子半道丢下。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到合适的人？凯恩考虑了半天，只有柳依依。她跟着萧卓跟了这个项目大半年了，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情况。所以凯恩只好用柳依依，让她打头阵，一旦人事部招到合适的大项目经理，可以考虑换人。

柳依依说：“汤尼比我更合适吧。”

公司有规定，广告费达五百万元以上的项目由大项目经理负责。项目部包括汤尼本来有两个大项目经理，可是两个月前刚走了一个。人事部面试了好些应聘者，不是被萧卓否决，就是被凯恩否决。汤尼是大项目经理，这个项目他接最合适。

“汤尼手上事情太多，分不开身。”

事实如此，汤尼其实很想接手紫金郡，无奈手上的事情已忙得他焦头烂额。他有那个心，但没那个力了，只好将紫金郡拱手相让，只是凯恩说交给柳依依，他有点不服气。这样一小丫头片子，如果不是萧卓罩着她，估计她还在助理的位置上混着。另外，汤尼对柳依依还有些疙瘩。柳依依刚进意威亚那会儿，汤尼见她长得水灵，有几分姿色，又因刚和前任女朋友分了手，所以对她有点儿那方面的意思。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柳依依根本不接他这茬，反而跟萧卓形影不离，他就对柳依依有点恨意了。萧卓每提升她一次，他对她的恨就深一层。

柳依依只知道汤尼为人心胸狭隘，却不知道他对自己还有这层芥蒂，更不知道汤尼对于紫金郡的无奈。

柳依依说：“我怕我的能力有限。”

“先试试，如果你实在扛不住，等招到新的大项目经理了，我们再说。”

柳依依想了想，如果做下来，是她晋升大项目经理的机会；当然如果砸了她就永世不得翻身。可机会难得，她想赌一把，大不了换地儿走人。一番思考后，柳依依同意了。

柳依依肯接手紫金郡，让凯恩心底松了口气，本来他担心柳依依不肯接。把大项目交给小项目经理这种事情说起来好听，但真要操作起来那可有着非一般的难度，没有点勇气一般人是不敢接的。至少凯恩清楚若把这事派给另外几个小项目经理，他们绝对会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于是，凯恩又补充说道：“我让财务部给你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其他费用按大项目经理的标准。”

柳依依一震，萧卓的死成全了她，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新任总监到位之前，你的工作直接向我负责。”

“好的。”

“紫金郡的项目你马上抓起来。哦，要不要先休息一天，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不用了，我没事。”

“那好，紫金郡看你的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汤尼，我跟他谈过了，他会帮你的。”

柳依依心想汤尼肯帮她才怪，他对小项目经理防贼似的，生怕人家有一天超越他。

意威亚全体员工的邮箱中多了封柳依依负责紫金郡项目的通告。

大家的神经又被刺激了。小项目经理负责大项目，柳依依是第一人。于是，又有人议论——萧卓在遗书里说了，他死后紫金郡要给柳依依负责。

柳依依有萧卓的鬼魂护着，大家得让着她点，不然小心性命。

于是，人人都对她敬让三分。一道无形的墙，把柳依依和众人隔离了。

这种时候，柳依依的msn上居然还能收到碧丝的一堆鲜花，真是最温暖人心的安慰。

除了鲜花，碧丝还发了个段子给柳依依。柳依依没统计过，少说收到过她上千条段子了。不知道碧丝哪来的工夫，一天到晚收那么多段子，没事就在msn群发，同事们叫她“段子痞”。

柳依依看完碧丝发的段子忍俊不禁，不过笑后还是清楚碧丝的心思，她想介入紫金郡。

碧丝是名牌的奴隶，又是个老媒介，手上资源多，有能力做大项目，所以公司的大项目，她都想参与。大项目回报高，奖金多。汤尼手上有个项目给了另一个媒介经理，碧丝好几个月都不痛快，背后说了汤尼不少坏话。

柳依依想如果紫金郡不让碧丝介入，估计她也会被碧丝的口水淹死，碧丝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被一阵铃声闹醒，柳依依翻了个身，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已洒在白色的窗帘上。紫金郡的项目让她熬到半夜。都说女人熬夜老得快，她不想老得快，可生活逼人。

柳依依住的这套位于北京东四环和东五环之间，建筑面积五十平方米，实际使用面积才四十平方米的一居室，让柳依依欠银行六十多万元的贷款。这笔天文数字如一座大山压在柳依依的身上，不，压在柳依依和她父母的身上。

柳依依的父母本来希望柳依依毕业后回苏州，他们托些关系可以把她弄进学校当老师或从事行政工作，按他们的话说能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地过日子，要多滋润就有多滋润。但是柳依依不听，偏要留在北京，她习惯了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柳依依的父母说其实苏州也不错啊，而且空气质量比北京强多了，可柳依依偏要留在北京。最后，身为大学教授的柳爸柳妈只好把大半辈子的积蓄，给她交了这个四十平方米栖身之地的首付款。公摊面积十平方米，白白多交了二十多万元。本来柳依依想租房子，柳爸柳妈不同意，租房子多不安全，而且租房子也要花不少钱，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得三百多元一个月，现在钱又在贬值，不如置业牢靠，于是一咬牙给柳依依买了这套一居室。当然，如果柳依依听他们的话肯回苏州，至少不用买房子，家里一套三居室够他们一家子住的。再说苏州的房价也比北京便宜多了，居住环境也好。可是现在，老两口退休后不得不重新上岗，陪柳依依一块儿还贷款，一家人沦为房奴。

艾咪取笑柳依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艾咪的房子是她一个人在战斗，一来她的收入比柳依依高许多；二来运气好，钓了吴为这么个金龟婿，轻轻松松地就在使馆区附近买下了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购房款一次性付清，吴为帮她交了一半。艾咪说是吴为借给她的。柳依依想吴为人都是她的了，那点钱还算什么。

艾咪说她一个人战斗能搞定房子，是因为她父母给她前期的投资成本高，所以回报也高。

柳依依父母不是舍不得投资，也曾想送柳依依出国留学。是柳依依的爷爷硬把她给截下了，他担心柳依依跟着洋人学坏。柳依依总觉得爷爷思想保守且顽固，所以叫他老古董爷爷。

柳依依有时很愧疚，父母的同事退休后享清福，满世界旅游，可他们为了这个四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得重新上岗。不过，柳依依反过来又想，回头她嫁个经济条件过得去，有房子的男人，再把这套房子出租或出售，从投资的角度来看，他们还能赚不少呢。

这样想来想去，柳依依从中找到了心理平衡。

柳依依最会安慰自己了，艾咪说她是新时代的阿q。柳依依说人得有点这种精神，不然没法活的。

柳依依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

每到这种时候，柳依依都羡慕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宅女。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种舒坦日子呢？

不过，如果这种日子以依附男人为前提，她宁肯牺牲懒觉。女人只有经济独立，才能获得人格上的独立。所以，她只能起床。

洗澡，吹头发，化妆，吃早餐。健康第一，有健康才有未来，身体没了，一切都是空谈。因此，不论时间多紧张她都要吃早餐。

吃完早餐，柳依依一身白色的zara套装，提着电脑包出了门。

白色是她钟爱的颜色，每个女孩子的脑瓜子里都有着一个白雪公主的梦。柳依依也不例外，只是不知她的白马王子在哪里。满大街开白车的男人，就是没遇着她要的。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有可能是鸟人。

紫金郡是一家五星级酒店，位于亚运村。现在虽已过了早高峰，但出了一桩交通事故，因此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柳依依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急躁，练习瑜伽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心平气和。cd里依然是雅尼的音乐，《ificouldellyou》。

紫金郡能拿下吗？

ificouldellyou……

雅尼不会告诉她，没人告诉她，一切都是未知数。

柳依依在舒缓的音乐中，把思路梳理了一通，静静等待道路畅通。

路终于通了，柳依依把车开到了紫金郡。

紫金郡的主体是一栋中式的仿古建筑，里面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仿佛每个角落都镀了金，连中间的音乐喷泉喷出来的水都金光灿灿，给人一种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奢华与恶俗。理直气壮，霸气十足，所谓财大气粗，就是这样子吧。

传闻紫金郡的投资人是一位神秘的美籍华人，此人从不在媒体上露面，几乎无人知其模样，酒店行业内也鲜有人知其半点情况。柳依依拿下这个广告案，能否见得其庐山真面目也是个未知数。

柳依依与萧卓多次来过紫金郡，对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她直奔内部电梯。刚要按电梯，一只男人的手抢在了前面。

“你好，柳小姐！”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中音。

柳依依一看，竟然是杨歆智，真是冤家路窄！

“你好。”

杨歆智冲她咧嘴笑，“真是无处不相逢啊。”

“嗯。”柳依依不怎么想跟他多言，既然不打算跟他交往，就没必要白白浪费精力，她不喜欢拖泥带水。

杨歆智竟丝毫不理会，继续说道：“柳小姐还好吗，一直没等到你的电话，正准备打给你呢，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可见心有灵犀。”

“我来办点事。”柳依依打断他，不知他后面还会说些什么无聊的话。

“我也是来办事的，你看我们都乘内部电梯。”

柳依依突然想起艾咪说杨歆智是企业并购的专家，内部消息称紫金郡正要并购另外两家酒店，莫非他是来办此事的？只是不知他代表的是何方，如果是紫金郡那就太妙了。即使不是代表紫金郡，多少也能知道一些紫金郡的内幕。想到这里，柳依依不禁动起心思来了。于是面对杨歆智的脸色变得缓和了一些。

杨歆智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到了柳依依的心思，心底暗笑，但仍不动声色。

“你也为紫金郡办事？”柳依依想打探他的立场。

“嘿嘿。”杨歆智干笑，不告诉她。

柳依依想，此人真是滑如泥鳅。柳依依也笑了笑，先不撕破脸皮，走着瞧，如果真是为紫金郡办事，不怕挖不到消息。

出了电梯，杨歆智说道：“祝你好运，柳小姐。”

“借你吉言，也祝你好运。”

“哈哈，我向来运气不错。”

前台引领两人入内，杨歆智一闪，不见了影子，不知钻入何处。

柳依依在华丽的会客室见到了紫金郡的市场总监周子敬，他与萧卓有些私人关系。不过即使周子敬这样的人物，也没见过他的大老板，更说不清此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柳依依跟着萧卓和周子敬有过不少接触，昨天柳依依给他打电话约见面，周子敬定在了紫金郡。

本来他们可以约在茶馆，酒吧或别的更私密的地方，但周子敬定在紫金郡，似乎显得光明正大。不过，柳依依心里清楚，这是周子敬想试探她，毕竟她太嫩。所以她知道今天与周子敬的会面意义非同寻常，如同面试，过了这关，以后就好说，过不了，她的工作就难开展了，所以她今天一定要调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来应付这场面试。

周子敬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但看起来很假，言谈举止精明老练。

周子敬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落了座，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的表情略为肃然。

“萧卓和他妻子的事，我挺难过的，真的不敢相信。前些天还好好的，一起吃饭来着，约了过一阵子休年假一块儿去瑞士放松放松呢，没想到说走就走了。唉，世事难料啊。”周子敬语气低沉。

“是的，我们都不敢相信。萧总那么好的一个人。”

“唉，人的生命非常脆弱，所以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珍惜每一天。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小柳你说对吧？”周子敬喜欢用长辈的口吻叫她小柳。

“周总说得没错。”

周子敬随手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转了话题，“凯恩把紫金郡交给你，感觉如何？”

萧卓对周子敬而言，不过是工作上的合作者，私人关系只是获取个人利益的外衣。既然萧卓已从这次合作中退出，那么周子敬只可能倾向新合作者。人生苦短，精力有限，他不会为一个死者倾注过多伤悲。

现实社会把人心温暖的一部分磨尽，余下的如铁般坚硬冰冷。

柳依依说道：“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了。”

周子敬放下手中的咖啡，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柳依依笑而不语。

柳依依见他如此，便说道：“虽然萧总走了，但我依然会遵守游戏规则。”

“哈哈。”周子敬大笑。

柳依依知道他心中顾虑，补充道：“意威亚那边，紫金郡的事一直由萧总和我负责。”

周子敬的目光停在柳依依脸上，笑了笑说：“小柳啊，紫金郡我做不了主，意威亚你也做不了主，我俩各为其主。”

柳依依听出周子敬话里的意思，说道：“虽然我处事不及萧总，但这两年跟着他受益良多，不然萧总也不会带我来紫金郡。希望我们能像萧总生前那样继续合作。”柳依依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周子敬，她要用这种眼神打动周子敬。

周子敬沉默片刻，说道：“好。但愿你青出于蓝。”后四字他加重了语气。

柳依依非常明白，接过话，“一定一定！不都说后浪推前浪嘛。”

“小柳啊，你真是个机灵鬼，就冲你这机灵劲儿，我都得好好帮你啊。”

“得谢谢周总的栽培。”

周子敬又打了阵哈哈。

柳依依松了口气，终于达到她此行的目的，链条顺利接起来了。周子敬是个滑如泥鳅的人，柳依依来之前心里还忐忑，现在可以松口气了。

柳依依小心翼翼地问道：“目前，有什么动向？”

周子敬圆滑地笑了笑，说：“小柳，你可真性急啊。哈哈。”

柳依依也笑了笑，“动作慢了就会落后，落后就会挨打呀。”

“哈哈……名仕酒会将成为今年的重点。”

“好好，明白，谢谢周总。”

“多做些市场调查。”

“嗯。”

“斯蓝有动作了，你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