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是非常奇怪的生物，对身边的人无法出口的话，却能滔滔不绝地对陌生人坦诚。而于叶瞬而言，大概是说不说对谁说都无所谓的吧。毕竟对方不是像自己这般敏感计较的人。

当时的弥亚只是这样对自己解释，却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当彼此了解太多，陌生人就不再只是陌生人。而能让人坦诚的原因，除了“对他她说了也不会有麻烦”的安心，还需要一种叫作信赖的东西。

视线里男生的侧脸在灯光的勾勒下，晕着光。

叶瞬那样的男生。

一直给人印象很慵懒，眼睛没焦距的感觉，漫不经心，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大热情。也随心所欲，曾断定是被宠坏的人，以为花心偏偏又很专情，对于在乎的女人超级细心，好像要把她会遇到的所有麻烦都偷偷自己解决一样。

给人强势的感觉，只在靠近时才会发现他有着柔软的一面。

即使对于那么喜欢的人，分手后也没有怨言。

叶瞬回过头时看到女生望着自己，眸子里流露着怜悯。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红肿的双颊，鼻头也被冻得发红，似乎有点受凉，不时抽抽鼻子，然后伸出手背擦擦鼻水。

自己竟然被这样可怜巴巴的人同情，叶瞬有些想笑。

“要不要去找她说说看？”明明是那么喜欢的人。

“这一次，大概真的不行了吧。”男生苦笑。

叶瞬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对着光在下眼睑有小片暗影似的。从女生的角度望过去，他的脸氤氲了一半在阴影里。无法正面相视的黑色眼瞳里，流转着怎样的光，弥亚不得而知。却无比清晰地分辨出，他出口的每一字里失落的尾音。

连自己也不由分说地感到悲伤，心随之沉了下去。

在十二月末的寒冷天气里，弥漫着无休止的凉意。

某种情绪像平静海上的风，不惹人在意地缓慢吹来。而女生自然也没有察觉。

她只是再次伸出手背擦擦鼻子，接着说：“虽然直面贫瘠内心的事实让人感伤，不过也明白了一点。那样斤斤计较抓着过去不放的自己，最讨厌了，也真的受够了！“过去”无法改变，所以也无法战胜，能战胜的，唯有此刻的自己。而奖品是明亮的未来。他们都说我很吝啬，所以我真的很想很想要奖品……”

男生看过去时，发现弥亚眼睛里涌起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的笑意。

“我们来打个赌。”她低下头从包里翻翻找找了一阵，从钱包里拿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

“如果是正面，我们现在各自去到让我们伤感的人身边把所有说清楚。”

“如果是反面，从此刻起，剪断那些恼人的一切，和过去干净地告别。”

女生的手往上轻轻一抛，两人的视线里跃出一弯银色的弧度。

逐渐升高。

坠落。

将心中积蓄的愤怒、不满、阴暗以哪怕偏激的方式发泄出来，

也许会引出伤害、滋生眼泪、带来离别。

可是，纯粹的爱与恨都蕴含着巨大能量，直白的感情或许更能让人看清自我，

靠近生活的本质。

所以，去面对。

弥亚进入kv的包房时，里面闹哄哄的一团。

因为门被推开，大家看过来，趁着小润转移视线的瞬间，陶霖冉趁机一脚把他踢开，然后将一只盒子成功夺入手中。小润受伤地号叫着扑进旁边秋恒怀里，被男生嫌弃地迅速避开了。

阮阮和小季霸占着话筒唱歌，而向来贯彻女朋友最大的leo不在，想必约会去了。

陶霖冉冲弥亚招招手，女生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坐了过去。

“喏，给你留的苹果。”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刚刚抢到的盒子，里面有两个苹果，陶霖冉拿了一个递给弥亚，“你再不来就差点被小润一起吃掉了。”

是平安夜的苹果。没想到他们细心地为自己也准备了，弥亚很开心。

前面的桌子上乱七八糟放着很多零食水果啤酒瓶，还有一份蛋糕……也是在那时候才想起来的，平安夜，12月24日，百亦的生日，然后还有……也是叶瞬的生日。

视线在包房里巡了一圈，那个人还没有来。

车站前分别后，他去了哪里？

大家好像都有准备礼物，弥亚伸手搜了搜，从口袋里摸到一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是之前在程径店里拿的那枚徽章，上面是太阳的图案，看起来积极向上。

弥亚打定注意，如果等会儿大家都送礼物的话，就勉强送上这个。每一年女生只会纠结给百亦选礼物的问题，为了其他人花钱的事，弥亚很少做。即使做了也只是出于应景。

但点的歌轮完一次，重新再点。

盒子里剩下的那个苹果还在那里，那个人仍旧没有来。

“瞬不在，乐趣一点也没有了。”唱累了的阮阮坐回沙发时有些赌气地说。

“要不要美少年来为你排忧解难？”小润嬉皮笑脸地搭上女生的肩膀。

“美少年在哪里？”阮阮看了看周围，最后目光落定在满怀期待的小润脸上，“对不起，我只看到一只染了黄毛的猴子……”

“噢no！”小润受伤地捂住脸。

已经快要十点。

秋恒终于对小润说：“我手机不在，你打瞬的电话，问他还来不来。”

“衣服挂衣架上的，人家喝醉了。”小润撒着娇，“秋恒你过去帮我拿嘛。”

结果只换来对方的一踢。好在小润已经被踹惯了，这次总算躲开。

“用我的手机。”阮阮把自己的递给小润，“不过我没他的号码。”

小润找出拨号键盘，求助地望着秋恒。

“我念给你。”男生对自己这个一点也不愿动脑子的死党总是很无奈，“152815xxx。”

“81后面是什么？”来不及按下的小润追问。

“5xxx。”

望着因为包房内太吵而赤着脚跑出去的小润，秋恒回过头来注意到角落里另一个人的举动……弥亚觉察到注视的目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时和男生的视线相遇，迅速红了脸。

秋恒跨过桌子，在旁边坐下时，弥亚有想逃的冲动。

在男生报出号码的时候，正在玩手机的她不自觉记下了叶瞬的号码。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做这种事呢。完全晕了头。

“从开始到现在你都没唱歌。”秋恒说。

并没有提手机号码的事。弥亚松口气。

“有两个麦霸在嘛。”

正说着，又传来已经打完电话回来的小润抢过话筒后声嘶力竭的鬼叫声。明明是乐队的人，平时在舞台上完全不是那个德行，私下里却故意这么干，信誓旦旦地说这才是喜欢的表达方式。他对秋恒甩甩头，应该是叶瞬没有接电话。也就懒得理他。

“今天你们见面了吧？”

不用装傻。弥亚惊讶地看向秋恒。

“之前打过电话，瞬说刚刚送走你。”秋恒将燃到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戳灭，“你们最近相处得不错？”

“……没有。”

“虽然可能看不出来，但我和小润初中的时候可是在矢野中学念的，小润那个家伙笨手笨脚又爱闯祸，喜欢的女生被三中的小混混抢走，气不过就跟人打架，结果越闹越大变成群架，对方的头头就是叶瞬。”秋恒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陷入回忆，“他骑着机车赶来，虽然都是稚嫩的初中生，不过摘下头盔走过来时让人非常……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气势。结果倒是挺可笑，得知缘由后他不由分说揍了那个手下一顿，还向我们道了歉，虽然当时胜利的是我们，但那时候我就想，绝对要跟这个家伙做朋友。”

“这样啊。”弥亚喃喃，不明白秋恒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后来三个人居然真的成了朋友，想来倒是不可思议。你别看小润大大咧咧无所谓，其实对朋友超级挑剔，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也非常欣赏瞬。后来我们升入矢野中学的高中部，因为家庭的缘故，瞬不打算考大学，大概在东职念完高中就工作，小润任性地说兄弟就要共患难，所以我们不顾家里反对也去了东职。”

太胡闹了，矢野中学是多少人想考也考不进去的地方。

不过弥亚抓住别的重点。

“他家里……”

“瞬的妈妈患了癌症，检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心里压抑没多久就过世，他爸爸不到半年就跟公司里的年轻女性再婚，瞬不能接受如此薄情的父亲，也不愿跟他们一起生活，初中开始就离家出走独自生活。他的叛逆多半也是因为家庭。”

“不到半年？怎么能这样？”

“憎恶着父亲的行径，更不愿变成和他一样的人，瞬其实是非常有家庭观念和责任感的人，虽然交往过不少女朋友，但对每一个都很认真，从来没做过劈腿的事，除了席菡。为了凌音强硬地和席菡分手，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真的很想和凌音在一起。”

“但凌音背叛他，远景中学里曾传闻凌音和关真宴去小诊所流产的事……”

“那也是瞬一直痛苦的事。”秋恒看过来，“就算去小诊所，也应该是瞬的责任，你明白吧？但凌音选择了别人。和凌音几次闹分手，瞬都喝得很醉，他对她亏欠，也有责任，无论她要什么他都毫无保留地给，可是凌音那样的女生，一直憧憬的却是得不到的光亮。”

“他们……还会和好吗？”

“这次大概悬。凌音搬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公寓。”

“哈？”

“瞬什么都没说。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好直说，所以我想……既然他能对你说那些事，那么拜托你，能不能好好开导一下他，他骨子里太倔，你能代替我们照顾他吗？”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啊。”弥亚急着解释。

“你想哪去了。”秋恒笑起来，“只是可以的话，多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会轻松吧。我们这些朋友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朋友”。

不知不觉间，自己和这群人已经变成这样的关系了吗？

“他今晚应该不会来了。”秋恒看了看桌上的蛋糕。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隐约能猜到。电话里他只说要去一个地方。”

“嗯？”

“大概是横垣吧……他和凌音有回忆的地方。”

是告别还是重新开始？

弥亚望着秋恒，而男生的眼神和自己一样，充满疑问。

曾拥有过无数梦境。

比如抽中了偶像演唱会的门票，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人群中呐喊；也梦见过和偶像谈恋爱，躲过粉丝的围追堵截蹲在大石头后接吻；还有长出翅膀，飞过高山和绿野；也有买中彩票，躺在一大堆钱里做梦流口水……

这些都是美好的愿望，所以记得清晰当时是如何怀着满足的心情笑着醒来。

而比这些更加记得清晰的是一个人在一片白茫茫的环境里旋转的梦境。

周围一片空白，是在空中还是地面也无法分清，只记得耳边响起圆舞曲，于是笨拙地随之旋转，想要停下，但音乐却一直延续。于是被困在那里，止步不前。一直无力到绝望。

很想停下。

很想走出去。

如果能，勇敢迈开脚步。

虽然收到秋恒的拜托请求，但之后叶瞬也没出现在arashi。弥亚忙着学校的事，对一模考试的答案，再加上评讲，几天就过去了。

即使打定注意将程幻的那段整理好，但弥亚也有别的烦心事。

第三节课发语文卷子，因为是课堂上互相传递，从前面传来时经过程径的座位。男生转身将试卷递给弥亚，用余光看了她两眼。

“罗弥亚……”

“谢谢。”女生接过试卷客套而生硬地终结了话题。

以往只要一开口基本都会掐几句，而现在女生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非常礼貌地对待自己，这种相处模式让程径非常不适应。

因为那个状况外的kiss，更因为程幻。

程径也是当日才知道表弟和弥亚的关系，从百亦那里探听到女生努力存钱是为了还债，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平时没少嘲笑为难她，无端理亏几分。而自己对程幻的个性太了解，和他搭上关系的女生本来就挺惨，当年大概也知道来龙去脉，想来弥亚为此没少吃苦。

更重要的是，从弥亚的表现来看，女生应该误以为自己早就知情而故意捉弄，她心里的怨念如果自己不好好解释绝对没办法平息。

那晚不小心亲到她……她好像也眼眶红了。

总之全部被搞得乱七八糟。

“那个……”

弥亚已经拿出笔低头修改试卷了。

程径只好讪讪地转回身。

所以男生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女生手下的力度太重，以至于铅笔的笔芯“啪”地断掉一截，骨碌碌顺着倾斜的试卷滚落到地上。

一模的试卷陆陆续续发下来，排名尚未公布。弥亚从自己已知的分数算计，预感不太妙。最不擅长的地理破天荒考了七十以上，但上次勉强进步的数学掉回八十分的程度。最后一道几何函数复合题和往常一样一分没拿，悲剧性的历史重复。

学生们被一个一个分批叫入办公室点评时，连好脾气的数学老师也忍不住扶额，“又在同样的问题出错了哦”，之后是详细讲解，但弥亚听得云里雾里。课间十分钟有限，对于弥亚始终不开窍，数学老师也快没辙。

这时候办公室门被推开，老师抬头看到程径抱着新印好的卷子进来，得救似的对男生招招手做出总结性的安排：“你们是前后桌，挨得近比较方便，程径你下去好好给弥亚讲解下这道题。”然后不等两人反应，挥挥手将注意力回到自己的教案里。

一前一后穿过走廊回教室，两人始终相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弥亚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程径想了想，迈开步子追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回头我会整理资料给你，从基础的公式开始复习。”

“不用，我会让百亦替我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