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1
|本章字节:14034字
翟芳桂家的店铺,在埠头区的斜纹二道街,是最招乌鸦的。一是因为门前那两棵粗壮的大榆树,使乌鸦有落脚之处,再就是她家开的是粮栈。五谷的味道,对乌鸦来说,无疑是诱人的。
乌鸦喜欢群飞,所以落在榆树上的乌鸦,三五只那算是少的。通常,翟芳桂清晨打开店门,会发现榆树矮了一截,乌鸦好像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你若想让榆树恢复原样,就得舍一把谷子,将它们撒到树下,乌鸦便纷纷落地啄食。榆树颤悠几下,个头又回去了。
翟芳桂不讨厌乌鸦,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情刚烈,不惧寒冷。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艳丽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南飞了,乌鸦却仍在北方的雪野中挺立着。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不像画眉、黄鹂、燕子,虽然叫得好听,但太像天上的声音了,总觉得无限遥远。翟芳桂因为爱乌鸦,有时会偷着撒几把谷物给它们吃,若是被她男人纪永和看见,他就把她和乌鸦连在一起骂:“有本事自己找食儿去呀,白吃我的,小心烂嘴!”在他眼里,乌鸦穿着丧服,叫起来跟哭一样,不是吉祥鸟。乌鸦也认人吧,若是先打开店门的是纪永和,不等他驱赶,它们一轰而起,朝松花江畔飞去。
纪永和厌恶乌鸦,粮栈的生意只要稍差一点,他就会赖在乌鸦身上。为了阻止它们来,他曾爬上榆树,将乌鸦蛋悉数掏了,再将巢捣毁。乌鸦蛋是绿皮的,纪永和打碎它们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对翟芳桂说:“哼,藏在春宫里的,就不会是什么好鸟!”翟芳桂想起自己在娼寮的日子,只能叹息一声。乌鸦有记性,它们被端掉窝后,不再来筑巢,可是那两棵榆树,它们还是恋的,依然一早一晚地光顾。气得纪永和直想把那两棵榆树拦腰截断。可是树虽然长在他家门前,却不归粮栈所有,是俄国人的。伐掉榆树,等于是在洋人头上拔毛,纪永和没那个胆子。
纪永和骂乌鸦的时候,也避讳人的,比如在斜纹三道街开糖果店的陈雪卿。她是满人,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乌鸦在满人的心目中,就是报喜神和守护神。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满人看见乌鸦,分外喜欢,撒以五谷,从无伤害。陈雪卿有一件宝蓝色的织锦缎子旗袍,胸前就绣着一双乌鸦。有一回纪永和骂乌鸦,正赶上陈雪卿来粮栈,她气得扭头就走。纪永和追上去,一迭声地赔不是。纪永和抠门得出名,但在陈雪卿身上,他不敢不大方。她来买粮,他舍得低价出售。除了迷恋这女人的气质,纪永和惧怕的是陈雪卿背后的男人,因为他是胡匪。其实,几乎没谁见过那个男人。他回到哈尔滨,似乎永远是在夜间,而且进了家也不出门,待个三两天就走了。平常的人,就只有从陈雪卿生的儿子身上,揣测胡匪的相貌了。那人应该是方脸吧,小眼睛,蒜头鼻子,长着一张可以吃四方的阔嘴巴。陈雪卿的店面不大,卖的糖又都是阿什河糖厂产的,单调,生意算不得好,但她吃的穿的,却比谁都精细和讲究。人们背地议论,陈雪卿的糖果店,不过是个招幌。她真正的财路,在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身上。他为她送来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陈雪卿花钱时,才能挺直腰杆。就说埠头区吧,自中东铁路修建之后起,这里就是俄国人的天下了。他们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冷饮亭、鲜花店,去的中国人少而又少,可陈雪卿常去。她夏季的各色旗袍,十几套不止,光冬季的旱獭皮大衣,就有两件,一件雪青色,一件深黑色。陈雪卿常在周末时,扯着孩子,去商务街口的伊留季昂电影院,看直接从巴黎和柏林购进的外国电影。这家影院开业之时,翟芳桂恰好从门前路过。看着影院门口燃起的上千支庆典的蜡烛,翟芳桂心想,要是能跟个知冷知热的人,坐在里面看上一场电影,多美!在她想来,看场电影不难,而能跟意中人看电影,就难了。
翟芳桂是直隶省顺德府人,一哥一妹,排行老二。那一带的男孩,因为贫穷,做太监的多。说是身下缺了一件东西,身上却是样样不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划得来。哥哥翟役生是一心想出人头地,十四岁那年,甘愿净身,入宫做了太监。翟芳桂家的房梁上,自此多了一个裹着红布的升,里面的半升石灰里,埋着哥哥被割下来的***和睾丸,上面还覆盖着用油纸包裹的净身契约。家人管这个升,叫做“高升”。哥哥离家后,翟芳桂常常看见母亲泪涟涟地仰望那个升,摇头叹气。翟芳桂的父亲,习惯于黑夜时,拎个小板凳,坐在高升下,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郁郁寡欢的他们,在那一年,受法国传教士影响,做了基督教徒。每逢周末,不管田里的农活多忙,他们都要去小教堂做礼拜。翟芳桂不喜欢父母胸前吊着的十字架,觉得它看上去像是两把交锋的刀,阴森森的。不过,乡村小教堂她是喜欢的,因为它弥散着好听的钟声。
父母做了教徒没几年,义和团兴起了。在“扶清灭洋”的浪潮中,教堂多被焚毁。那些外国传教士,被称为“大毛子”;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被叫做“二毛子”;而用洋货的,是“三毛子、四毛子”等等。只要是毛子,就是被挞伐的对象。
翟芳桂十六岁时,一个夏日夜晚,她热得睡不着,站在窗前,看着月亮圆了,便想着去河边洗洗头,清爽清爽。因为出汗多,她的长发粘在一起,像是一把霉烂了的芹菜,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而在家洗头,一则费水,二则会扰醒父母和妹妹。翟芳桂轻手轻脚带上屋门,出了院子,朝河边走去。那条河离他们村庄一里多路,翟芳桂本来就比别的女孩胆子大,再加上那晚的月亮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她奔赴河边,毫无怯意。她洗头发的时候,有好几次,手触着了柔软的鱼,大概鱼儿将她的长发当做水草了吧。洗完头,翟芳桂转过身,猛然间发现村庄里火光冲天,老天好像要烤什么东西,而把身下的这个村庄当做了柴坑,将它点燃了。翟芳桂吓坏了,赶紧回村。当她气喘吁吁地走到村口时,碰见了几个逃出来的村民,其中就有与翟家相邻的开油坊的张二郎。
张二郎三十来岁,刀条脸,小眼睛,瘦得麻秆似的,好像他开着油坊,连带着把自己身上的油也榨干了。张二郎显然没有料到遇见翟芳桂,他说:“义和团放火烧教徒的住屋呢,只要跟毛子沾上边的,别想活命,赶快跑吧!你家的房子都快烧落架了,你可真是命大!”村庄里鸡鸣狗吠,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煳味。翟芳桂焦急地问:“那我爹我妈和我妹,他们跑出来了吗?”张二郎跺着脚说:“他们把门窗封上了烧屋子,什么人逃得出来?”翟芳桂哭了,说:“我得回家看看,我又不信教,我就不信他们会要我的命!”张二郎吓得赶紧攥住她的手,说:“你不信,你爹娘信!
你爹娘是二毛子,你就得让人当做毛子!你现在回去,身上就是有九条命,一条也剩不下!”张二郎不由分说,拉起翟芳桂就跑。翟芳桂见不断有人披头散发地逃出,就随着张二郎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到了一片幽静的杨树林。这晚的月亮好,风儿好,杨树下的草地也好,翟芳桂身上的气息更好。一直想找个丰腴滋润的女人,却还没讨上老婆的张二郎,望着银白的月光下楚楚可人的翟芳桂,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翟芳桂挣扎的时候,张二郎说:“你跟了我,一辈子不愁油吃!”翟芳桂哀求着:“我不想吃油,放开我吧。”可是,张二郎已是奔波多日的猎人终于撞见了一只梅花鹿,怎能不拉弓射箭。翟芳桂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瘦的人,蛮力十足。她的反抗,在他面前,如一棵孱弱的青草,遇见了饥饿的牛的嘴巴。那个夜晚,翟芳桂除了憎恨张二郎,还憎恨身前身后的月光,因为它们只顾着舞蹈,没有搭把手救下她。在她的意识里,月光是有这个能力的。
翟芳桂第二天跟着张二郎返回村庄时,满眼是房屋的废墟。那一团一团的废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烂了的蘑菇。小教堂被烧毁了,村里信教的人家,房屋无一幸免。翟芳桂家唯一没被烧的,就是院门。她倚着门柱,想着黑黢黢的废墟中,有父母和妹妹的尸骨,一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她醒来时,在张二郎的油坊里。张二郎说:“你也没个亲人了,以后就跟着我,学着榨油吧。”翟芳桂哭起来。张二郎说:“有什么好哭的?你爹娘,就不该信洋神甫讲的经!蓝眼珠黄头发的,有几个好货?全是妖魔!没听说吗,洋人开的医院,挖小孩的眼睛做迷药;神甫呢,专门用一种东西,吸小男孩的阳精!跟洋人沾上边,不背字儿才怪呢!”
张二郎的油坊,也不是一件洋货没有,比如洋钉洋伞洋袜,
这也是他当时因畏惧而出逃的原因。不过逃过劫难后,他将洋货悉数清理了,不留痕迹。
张二郎也算有情吧,他买了口棺材,将翟芳桂亲人的尸骨当干柴捡起,殓在一处,埋葬在村外的坟场。说是翟芳桂想他们了,还有个哭的地方。这使本来想逃离油坊的她,留了下来。
有一天,张二郎用独轮车,将小教堂废墟中的钟,拉回了家。他兴奋地对翟芳桂说:“教堂没被烧坏的,就是这铁家伙!我看当个板凳使不赖。”翟芳桂捡起一块石头,轻轻地在钟上敲了几下。它虽然还能发音,但音色远不如从前清亮,喑哑不堪,好像伤风了。张二郎手舞足蹈地说:“这钟也真刚强,这么场大火,也没把它烧哑巴了,我算是捡着了宝物!”翟芳桂嘲讽他:“你不是怕用洋货吗,钟是教堂的,不也算洋货吗?”翟芳桂这一说,张二郎打起了哆嗦。他没敢让钟在家过夜,赶紧将它又抱上独轮车,送回教堂。不过张二郎这一去,再没回来。他将钟搬进教堂的时候,一脚踏空,从地下室的入口摔下去。那儿原来有彩绘栏杆遮挡着的,大火中,它们都烧成灰了。
张二郎死后,他的弟弟张三郎来了。他给了翟芳桂一担油,将她赶出油坊。翟芳桂也不想在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村庄再待下去,她卖了油,买了两刀烧纸,去家人的坟上哭了一场,将余下的钱作为盘缠,上路了。她有一个姑姑在长春,她打算投奔她去。那个时候,八国联军已经占领了紫禁城,城里城外人心惶惶,乌烟瘴气的,到处是逃难的人。听说直隶总督自杀了,太后和皇上携着亲贵大臣,都逃到西安去了。翟芳桂途经此地时,想起离别了的哥哥生死不明,泪眼矇眬的。由于兵荒马乱,路途受阻,翟芳桂辗转着到了长春时,这里已是白露了。好不容易找到姑姑,得到的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欢欣,而是哀愁。姑姑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了。姑父开着间小小的杂货铺,勉强养活着一家四口人。翟芳桂的到来,无疑使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令他不快。
杂货铺同人一样,也有高下之分。经营烟酒糖茶、点心果品的是上杂,而卖油盐酱醋的是下杂。翟芳桂姑姑家赖以为生的,是下杂。翟芳桂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一家浆洗房做工。晚上,她就睡在杂货铺里。闻着酱油和醋混杂在一起的浑浊气味,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熏成一条咸鱼了。
翟芳桂到后第三年,姑姑去世了。刚给姑姑烧完头七,姑父就领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说是给她说了一门亲,男方家在哈尔滨,长他四岁,开药房的,家境殷实。庚子赔款后,老百姓赋税沉重,翟芳桂姑父开的杂货铺,日渐萧条,而她所去的浆洗房也开不下去了,干闲着的翟芳桂,想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嫁人,早嫁早得子,早得子就早得济,于是随着那女人,去了哈尔滨。到了那里才知道,哪有什么开药房的人家,翟芳桂是被姑父和那个女人,卖给了傅家甸的一家妓馆——青云书馆。老鸨听信了那女人的,以为翟芳桂是黄花闺女,早把她在青云书馆的第一次,预留给了一个有钱的主儿,指望着大捞一笔。当嫖客败兴而出,大呼上当后,老鸨气得把翟芳桂暴打一顿,说是没想到她看上去挺本分的,却不是雏儿了,买她买赔了。
卖身吃饭的姑娘,都有个艺名,什么红玫瑰、金盏菊、野百合等,大都与花名联系在一起。老鸨见翟芳桂面如满月,肤色白皙,有股富贵气,就将“白牡丹”的名字赐与她。可翟芳桂不喜欢与花关联的名字,再美的花,没有不凋谢的。她给自己取的艺名是“冰凌花”,因为只有这花敢于在寒流中绽放,而且孤傲得没有香气。老鸨说,叫个冰凌花,一身的凉气,谁愿意碰你?坚决不许。翟芳桂无奈,说那就叫我“芝兰”吧,因为她喜欢用芝兰牌香皂。老鸨大喜过望,说:“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洗尘的,用香皂做名字,吉利!”不过,因为青云书馆的姐妹的艺名,大都是三个字的,老鸨最后为她确定的艺名就是“香芝兰”了。
香芝兰在青云书馆,渐渐成了头牌。她的天下,是靠温顺打出来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静下来了。说来也怪,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气坏,面目就是拧的,怎么看都不顺眼;而一个人性情平和,却能把并不出众的五官,调和得神韵悠长,耐人寻味。香芝兰就是这样,她的双目与鼻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离得远了些,可因为她喜欢抿着嘴笑,上扬的唇角和飞旋的眼梢,便将它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反倒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男人们最喜欢的,不是她的模样,而是她的脾性了。
香芝兰的客人中,长客多。迷恋她的,有开茶坊的,卖海货的,经营种子生意的,在洋行放贷的以及在学堂教书的。香芝兰最放在心上的,却是比她小三岁的徐义德。他算不得长客,一年来个三四回吧。徐义德心灵手巧,会捏泥人,做灯笼。他有个小小铺面,卖的都是吉庆的东西:五彩的洋蜡,火红的灯笼,鞭炮以及年画。逢到年底,他就购进色彩鲜艳的朱仙镇年画来卖,什么天仙送子、步步莲生、松鹤延年、五子登科一类的,人们没有不爱的。而香芝兰钟情的,是年画中的门神。他们身形伟岸,衣袍飘逸,宽额浓眉,长髯美目,腰佩宝剑,手执长鞭,虽都是头大身小,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香芝兰常想,自己要是跟了门神一样的男人,就是做门槛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没有家门可贴门神,但每年总要买上一张,年夜时放在枕畔,这才心安。除了门神,香芝兰还爱看徐义德捏的各色泥人。青云书馆入门处,供着老鸨选定的四大名妓造像,就出自徐义德之手:汉朝的赵飞燕,南北朝的红拂,唐朝的薛涛,宋代的李师师。她们在他手下,风骚美艳,真的是倾国倾城。不过,香芝兰并不喜欢书馆里的这几尊造像,她爱徐义德铺子里的彩塑泥人:抱着玉米棒的豁着牙笑的老汉,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老奶奶,以及吹着柳笛的牧童和剪窗花的长辫子姑娘。她不止一次逗徐义德,说是你给我赎身吧,我就帮你卖一辈子的灯笼和泥人。徐义德总是嘿嘿一笑,说:“赎不起,赎不起。”其实,香芝兰并没有奢望着走出妓馆,因为她清楚,她们这种人,不管多么有风情,多么温柔,在男人眼里不过是玩物。然而四年前,大她十岁的开粮栈的纪永和,却不惜血本为她赎了身,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报纸还登了消息。青云书馆的姐妹们,都羡慕她有了好归宿。可是直到进了纪家的门,翟芳桂才知晓纪永和赎她的真正原因。原来他讨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个老婆因为家里养了几只鸭子,去江边捞鱼虾喂鸭子,不慎落入江中,被激流卷走,死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第二个老婆呢,是难产而死。纪永和觉得进了他家门的女人,死得都蹊跷,孩子一个也没落下,一定是犯着什么了,就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看。算命的问清了他的生辰八字后,天干地支推算了一番,告诉纪永和,他是个无贤妻无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得是千人睡万人睡的贱人,方可长远。纪永和一想命无好妻,又不能要孩子,便开始物色青楼女子。他听说男人们对傅家甸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趋之若鹜,便倾其所有,将她赎下。翟芳桂进了粮栈,可以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纪永和为了笼络顾客,将赎她的钱再赚回来,仍逼她干老本行。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后,纪永和总觉得亏本了似的,随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气。翟芳桂觉得,自己倒不如在青云书馆自由了。她甚至想,与其暗地里还做那营生,当夜行的老鼠,不如做一只在光天化日下飞舞的苍蝇来得干净呢。重回青云书馆的话,起码能和姐妹们说点知心话,比与纪永和在一起要有趣得多。然而一个月前,青云书馆厨房的火油箱倾倒,引起大火,不但娼窑被焚毁,大火借着风势,由青云书馆所在的二道街一直烧到三道街,巡警和消防尽管到场扑救,无奈火势太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夜之间,竟烧掉了一百多间房屋。翟芳桂现在回去的话,也没个落脚之处了。
因为纪永和在身后盯着,所以这个早晨,尽管是翟芳桂打开的店门,栖息在榆树上的乌鸦,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装满五谷的屋子。不过,合该它们有口福,正当它们要飞离的时候,陈雪卿出现了。陈雪卿穿着蓝色的棉布旗袍,肩上搭着洋红色披肩,足蹬半高跟皮鞋,把整条街巷踏得有声有色的。纪永和从窗口发现陈雪卿,连忙抓了两把米,撒到榆树下。乌鸦落地啄食的时候,陈雪卿停下脚步,微笑着看了片刻。不过她并没有走进粮栈,乌鸦没走,她先走了。
翟芳桂见纪永和拉长了脸,知道他在心疼那两把米,很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纪永和正要张口骂翟芳桂,巴音来了。他面色灰暗,进门就咳嗽。纪永和以为巴音是来推销旱獭皮的,连忙说:“皮货生意我可做不了。”
巴音说:“哈尔滨夏天遭了水灾,估计今年的粮食不好收购吧?满洲里那儿呢,大豆丰收,你想不想买进点,转手高价卖给做出口生意的人?我听说了,英国现在要这儿的大豆,量大着呢。”
纪永和说:“没想到你除了做皮货,粮食也做了,看来养活女人多了,手头不宽绰了吧?”
巴音龇着牙花子,自负地说:“你是说三铺炕的女人?哪是我养她呀,是她倒贴给我!你去傅家甸打听打听,每回我来,是不是白吃白睡?”
纪永和笑笑,说:“那是你本事大啊。”然后开始跟巴音谈正事。他询问了大豆的价格后,抽了一下嘴角,好像牙疼了,连说太贵,跟巴音讨价还价起来。巴音想促成生意,让了一点,没想到纪永和得寸进尺,还要杀价,气得巴音脸色紫涨,暴嗽不止,竟把一口血吐在石板地上!